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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锅杂记

 cat1208 2016-11-22

元淦恭按:本文写于2013年12月7日,原发在我原来的公号“元淦恭”(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该公号今年5月停用),当时时任英国首相卡梅伦访问成都不久。今天重发,有部分修订。


小时候是很少吃火锅的。

我记事以后,第一次吃火锅应该是1995年,那时我家刚刚装上天然气,告别了烧蜂窝煤的日子。当时为了“庆祝”这件小小的喜事,一大家子都聚到我家来吃火锅。方法也很是粗暴,直接把有两个孔的天然气灶从厨房挪到客厅,天然气胶管倒也足够长。

那时候一般人家还没有电磁炉之类,至于电火锅更几乎没听说,要在自家屋里吃火锅,的确是件大费周章的事。当年一般人家的收入也不高,很少能下馆子,在外面吃火锅也算是件奢侈的事。

所以我记忆里,第一次到火锅店吃火锅,已经是1996年的夏天,介于学前班和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当时,堂兄和表姐高考完,各自进了一所大专,大伯父为此请全家人出去吃火锅,火锅店的味道如何我已不怎么记得了,但那种到火锅店的新奇和兴奋,至今难忘。

 

上世纪九十年代,许多现在稀松平常的事物,还算是相当高档的。那时候一瓶1.25升的可乐,要卖到5块钱,而当时一般市民的工资不过几百元而已,现在想来,那时候雪碧可乐换到今天的收入水准,也差不多相当于好几十元钱了。

所以那时候喝碳酸饮料,也不像现在这样随时都可以,那都得是逢年过节才有的享受。至于那时候的麦当劳、肯德基,也只被一些家庭作为小孩考试拿了名次的犒赏,不像现在已成了一线城市里,填饱肚子的便宜之选。

我对火锅最初的印象同样如此,因为吃火锅的机会少,每次吃火锅本身,就跟过节一样。四川火锅那红红的油,以及油锅里沸腾的滋滋声,更烘托出一种红火热闹的气氛,在挑动你感官的同时,也拨动你心底对生活的热情。

 

卡梅伦去成都吃火锅,火锅作为四川美食的代表,更是名扬天下了。

然而,有许多外地人可能并不会想到,相当部分世居成都的“老成都”人,并非火锅的拥趸。

我家里吃火锅少,也与此有关。父亲非常不喜欢吃火锅,他那一代人中像他那样的并非绝少数,他不嗜火锅的原因之一,是他觉得吃火锅吃不饱,每次去火锅店他也一定要点上一碗白米饭,才能果腹。

只有米饭才能饱腹,既是经历过饥饿的世代与我们不一样的一种情结,也的确是不少南方人长久形成的生活习惯。父亲对米饭的痴迷和他对火锅无爱一样,都是他对自己过往生活方式的一种执着和坚持。

因为,火锅原本并不存在于他们那一代人的生活中。

 

在四川,人们不流行听评书。一种由评书演化而来的新的艺术形式,颇得人心,名为“散打”。“散打”和评书区别在哪里?“散打”并不一定讲的是完整的故事,更不用分章回,谈天说地无所不包。最为川人熟知的“散打”明星,是李伯清。

李伯清曾说过,火锅最早还是从重庆那边过来的,成都本地是没有的。火锅从川东传入成都平原,基本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此言不虚,《舌尖上的中国》拍火锅的画面,选择重庆,至少也反映出主创者对四川火锅起源的熟悉。

川菜历来分上河帮、下河帮及小河帮,分别以成都、重庆和自贡为代表。不同的烹饪技法,形成了不同的代表菜品。成都川菜中最为重要的典型,是回锅肉、麻婆豆腐、鱼香肉丝、宫保鸡丁,而重庆川菜则以水煮牛肉、酸菜鱼、毛血旺、山城辣子鸡等。成都川菜精致,麻辣程度也适中;重庆川菜则大开大阖,豪放粗犷,其辣度也远远超过成都。

其实四川火锅无论是味道,还是烹饪技法,都更接近于下河帮菜。所谓“水煮”的水,其实就是干辣椒和花椒配合豆豉豆瓣炒出的油汤,与火锅料颇多相似。

“老成都”对火锅的冷感,其实也是对于下河帮菜在整体上不感冒的反映。

 

古籍中对火锅,乃至于对四川火锅的记载,都可以上溯很久。但现代四川火锅的历史,显然不能追溯得太长。

一般说来,现代四川火锅的起源,至少不会早于道光年间。重庆、泸州、自贡都号称是火锅的发源地。然而平心而论,对于火锅的发展,影响最大的城市显然是重庆,四川火锅真正成熟定型在重庆,是这座城市最终成就了火锅。

传说中,火锅是川江边船工的发明。四川的寒冬,阴冷潮湿,辣椒、花椒、姜等香辛料烩成一锅,再涮煮猪、牛下水,不仅吃来过瘾,而且可以驱寒。当年的船工们,就在川江边支起锅,再生上火,就得大快朵颐了。

火锅有与生俱来的江湖气息。她在诞生第一天起,就和川江,和川江两岸的人们,密不可分。

 

所谓“下水”,就是动物的内脏。全世界吃动物内脏最多的,中国说第二,大概没有别的国家敢称第一。

四川吃下水的风气,在中国大概又能居冠了。

火锅与下水是绝配,那种浓厚的味道,可以完美地遮盖下水的各种令人不适的异味,同时激发出下水的鲜嫩爽脆。没有火锅(或者近似火锅的水煮技法),很难想象黄喉、毛肚这样的食材能为那么多四川人所喜爱甚至痴迷。

卡梅伦不敢吃下水,不远万里到成都吃一顿火锅真是浪费了。普普通通的牛羊肉和香菜丸子,完全可以有更好的川菜做法。随便走进一家饭馆,尝尝酸汤肥牛或者简阳羊肉汤,那都是比火锅涮煮更有特色也更出彩的。

其实,对许多外面的人来说,火锅是一种刺激人味蕾的麻辣刺激。但对于火锅发源地的川人而言,火锅本身其实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饮食哲学,关于温度,关于质感,也关于物尽其用的理想。

 

或许又有些人好奇,川人吃下水有多长的历史?其实,这个时间也不长。

是川东的毛血旺和火锅,改变了动物内脏在四川热席的地位。而川西的夫妻肺片,则改变了动物内脏在四川凉菜中的处境。

夫妻肺片最初是叫“夫妻废片”的,因为觉得不雅,才改叫“肺片”。其实夫妻肺片没有肺,用的材料是牛的头皮、毛肚和心脏。在一百多年前的成都,这些下水本来是没有人吃的,偶然为一对夫妇创制成菜,风行一时,这些昔日的“废片“,才变废为宝。夫妻肺片成了四川名菜,用下水做凉菜的风气也盛行开来。

父辈至今喜欢做这些凉菜,因为这些凉菜从诞生第一天起,就烙下成都的印记。这些菜肴,是他们记忆中就有的味道。而四川火锅,对于不少“40后“”50后“的成都人来说,是三四十岁才闯入他们生活中的”外来者“。

我也有对凉菜的痴迷,红油手撕鸡、凉拌猪心肚之类,都是我的拿手菜。

 

想来父亲不喜欢火锅,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他不喝酒。

父亲是酒精过敏者,哪怕一杯啤酒,都能让他直接倒。我虽然酒量一般,却嗜酒。

重庆的啤酒,是西南最好的。重庆的山城啤酒,比成都同时期的“蓝剑“,真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到了现在,成都的本土啤酒品牌已不复存在,就连卡梅伦到成都吃火锅,都喝雪花原浆。重庆啤酒集团虽然经历变故,也被嘉士伯所收购,然而当年积累下来的风味,还是有传承。

重庆人豪爽耿直。重庆的饮酒之风也叫成都更甚。重庆夏日的街头,一帮大男人光着膀子,就着啤酒吃火锅,真是这个城市让人印象深刻的城市图像。这是一种最平民化的美食,她本该生存在山城的云雾里,生长在川江边的梯坎上,生活在四川盆地的日落之后,伴着长江轰鸣的汽笛声。

伴着江水呜咽,人们在喧哗中端起啤酒杯,再一饮而尽。

不在吃火锅时喝到过微醺的,到底不能完全理解这种文化。

 

2000年以后,我吃火锅终成了稀松平常之事。从重庆传到成都的火锅,经过本地化的改造,也有了不同的风貌。

重庆人从不在火锅油碟里放什么甜的调料,成都却流行在油碟里放蚝油——一种为广东人钟情的海味酱汁。重庆的火锅店大多按盘按碟上菜,而成都却兴起按串吃的串串香,甚至在成都一度盖过了火锅的风头。

包括我在内的多数川人,至今仍觉得没有比重庆更好的火锅产地。但成都接纳火锅,改造火锅的历程,也足以成为成都饮食历史上的新传奇。这座城市的老派人或许还是固执的,但这座城市本身,每天都是新的。

来自省内和川外乃至境外的人,涌入这座城市,给这里带来新鲜的气息。这座城市接受新食材和口味的速度越来越快。如今,这座城市里仍然保留着最清醇的盖碗茶,和最地道的回锅肉,但她同时也成为上河帮、下河帮、小河帮川菜荟萃之所在,成为重庆之外的又一大火锅中心。

成都的饮食,就在这些沸腾的火锅店里历久弥新,如同这座城市的性格。

 

成都的火锅店,现在大多号称用“一次性锅底“了,据说是为了卫生和健康。

而在重庆,即使是在闹市中央,仍有些店家正大光明地打出“老油火锅”的旗号。

在我学会炒制火锅料之前,我对于老油还不能完全理解。当我发现炒制一锅红彤彤的辣油需要用数以几两计的油、辣椒、豆瓣,才明白一份火锅底料背后的价值。这样的底料,须得越熬越香,第一次吃的时候,味道总是不够浓重的,只有反复熬煮,香辣味才能达到极致。

你必须承认的是,所谓“一次性锅底”刚刚开始吃的时候总是会觉得很寡淡,只有等到一两个小时后才显出麻辣的感觉。而老油火锅,给人味蕾带来的满足,是“一次性锅底”永远无法替代的。

就让那些墨守传统的老油火锅店继续在闹市存在下去吧,这是重庆人对口味的执着,也是重庆这座城对历史的记忆与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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