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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作者许伟忠

 我行我素1968 2016-11-24
林语堂绝对是一个铁杆“苏粉”,他把苏东坡比作“天地间的凤毛麟角”,“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苏东坡传·自序》)。从多才多艺、且多彩多姿的苏东坡身上,他概括出了“若干使人敬爱的特点”,而将“不可救药(又译‘秉性难改’)的乐天派”置于第一。在林语堂心目中,“乐天”是苏东坡最使人敬爱的特点;而“乐天”冠之以“不可救药”,换句话说,苏东坡这个乐天派是全天候的。顺境自不必说,逆境之中乐天的性格更折射出他人性的光芒。
一、东坡· 东坡居士·月下漫步者
中国历代文人中,人生坎坷如苏东坡者少有,而坎坷又能始终超脱达观如苏东坡者更少有。晚年他曾写诗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三个地名,浓缩了他一生的苦难。追寻他的苦难历程,我们看到的始终是一个乐乐呵呵的苏东坡。“我们所得的印象是,他的一生是载歌载舞,深得其乐,忧患来临,一笑置之。”(林语堂《苏东坡传·自序》)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而“东坡”或“坡仙”是后人叫得最多、最亲切的称呼。“东坡”这个号由“东坡居士”而来,而“东坡居士”则与他谪居黄州的一段经历相关。
东坡本来是山坡上的一片荒地,距黄州城东约三四百米。元丰二年(1079),苏东坡因“乌台诗案”入狱,侥幸逃得一死,被贬为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虽然有一个虚衔,但同时又附加了一个“不得签书公事”规定,实际上被剥夺了一切行政权力,形同一个监外执行的罪人。苏东坡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官可以不做,却不能终日无所事事。幸得他的追随者马梦得多方争取,官府批给他一块荒地,让他自耕自足。《东坡八首·小序》说:“余至黄二年,日以困匿,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虽号称50亩,但从诗句“去年东坡拾瓦砾”(《赠孔毅甫》)看,只是一片废弃的瓦砾场。耕作其中,艰辛备尝,东坡自己这样形容说:“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筋疲力尽之余,东坡想起了一向喜爱的唐代诗人白居易。当年白居易贬作忠州刺史,同样是在城东,亦曾亲历耕作有《东坡种花诗二首》,且十分地怡然自得,有古风一首云:“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走,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步东坡》)苏东坡很会找乐,他庆幸自己竟然有与白居易相似的人生经历,于是顺理成章地称这块土地为“东坡”,并且从此自号为“东坡居士”。

东坡诞生了,并且很快传遍天下。殊不知,东坡这一雅致而又极富诗意的号竟是在苦难中孕育,诞生于艰苦劳作的汗水之中。
弃官为农本来是东坡一个美好的理想,但那是以“功成身退”为前提的,没料到在经历了牢狱之灾之后被迫而成了农民,用如今的流行词汇他是“被农民”了。“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初到黄州》)虽然颇感荒唐,但他还是像一个真正的农民一样,耕耘在自己那片希望的田野上。他先放火烧荒,除掉荆棘,然后再细心地拣去瓦砾。春耕临近,为了解决劳动力严重不足的问题,尽管经济状况十分窘迫,他还是咬咬牙购置了大型农具——一头黑水牛,还十分矫情地起了个名字叫“黑牡丹”。不料一日黑牡丹生病几近死亡,乡间兽医竟然束手无策。幸得他那贤淑且聪慧的妻子王润之,不仅能接生小牛崽,还懂得治牛病。在给时任副宰相章惇的信中,东坡曾经十分自豪提及此事:“昨日一牛病几死,牛医不识其状,而老妻识之,曰:‘此牛发豆斑疮也,法当以青蒿啖之。’用其言而效。”
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在东坡上开出了十多亩可耕地。苏东坡诗云,“自种黄桑三百尺”,可细考东坡之上绝不是搞的单一种植。据《苏东坡年谱》元丰五年谱载:“以《东坡图》考之,自黄州门南至雪堂四百三十步。雪堂之景,堂之前则有细柳,前有浚井,西有微泉。堂之下则有大冶长老桃花、茶,巢元脩菜,何氏丛橘,种秔稌,莳枣栗,有松期为可斫,种麦以为奇事,作陂塘,植黄桑,皆足以供苏轼之岁用,而为雪堂之胜景云耳。”可见东坡之上是兼有经济和观赏两类植物的,而且品种丰富。
作为荒地的东坡是幸运的,因为一位伟大诗人的命名和耕耘,它名闻天下而永垂不朽了。作为诗人的东坡更是幸运的,耕耘东坡,他的收获首先是物质的,“仆居东坡,作陂种稻,有田五十亩,身耕妻蚕,聊以卒岁。”(《致章惇信》)更多是精神上的。体力劳动后的困乏,让他暂时忘却了贬谪带来的烦恼。而劳动的收获,让他精神上充满了愉悦之感。“喜看稻菽千重浪”,他常常像一个道地的劳民一样,拄着手杖在自己的田地里来来回回地转圈,仿佛怎么也看不够那丰收景象似的。其《东坡》诗云:
雨洗东坡月色新,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锵曳杖声
东坡毕竟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农民,他更喜欢在月下漫步。雨后的月下,诗人仿佛一个离群索居的野人,拄杖独行于坑洼不平的坡地上。从那手杖敲击出的铿锵之声中,我们仿佛听到了他那愉悦的心声。
二、临皋亭·雪堂·桄榔庵
大宋朝规定,贬谪外放的官员,所到之处食宿均需自理。在朝为官,区区“食宿”肯定不是什么问题,如今这不是问题的问题,对东坡可是个严峻的考验。初到黄州,在太守徐君猷的礼遇下,东坡先在定惠院落脚。“某寓一僧舍,随僧蔬食。”(《致王巩信》)三月后,家小来到。因有女眷,不便再在寺院居住,徐君猷安排他们迁居临皋亭。临皋亭并非一个亭子,而是一个水驿,兼有官方的招待所的职能。徐太守利用职权,拨出几间让苏东坡全家居住。当然只是几间陋室,仅能遮蔽风雨日头而已。一般人居此,难免会有荒凉孤寂之感。但水驿临江而建,居高临下,《迁居临皋亭》诗云:“全家占江驿,绝境天为破。”在苏东坡眼中,这简直就是一风景绝佳的“江景房”。他在给一个朋友信中夸耀说:“寓居去江无十步,风涛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听说范镇儿子范子丰新建宅第,他专门去信,似乎有一比高低的意思:
临桌亭下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地,与此孰胜?所以不如君者,无两税及助役钱尔。
饮食沐浴,皆取自“峨眉雪水”,这是何等的奢侈!况且,按照“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的理论,东坡俨然就是这片美景的主人。与您子丰老弟的新第相比也不见得逊色,所不如者只是不用上缴两税规费而已吧。“此间乐,不思蜀”,又“何必归乡哉”?他开始尽情享用了。在札记里他写道: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
享受如此美景,他甚至有点愧不敢当的感觉了。
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农民一样,苏东坡拥有了自己的田产,还想拥有属于自己的房产。东坡开荒的次年,也为着耕种的方便,他萌生一个奢侈的构想——就在东坡建房五间。《赠孔毅甫》诗云:“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说白了,其实也就是几间茅草房,不需要什么成本,只需要付出一些劳力而已。苏东坡就像一个衔泥筑巢的春燕一样不辞辛劳,不论粗活、细活,不管晴天雨天,从仲夏开工,到年底落成,他已经面目黧黑难以辨认。可以毫不夸张的说,雪堂从创意到土建、到装修,都绝对的是自行设计、自行施工。竣工之日,大雪纷飞。于是东坡信手拈来,将自然之景移至室内,在堂屋的墙壁上画满了雪景。“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于四壁之间,无容隙。”(《雪堂问》)给人印象极深的是雪中寒林和水上渔翁图,很有柳宗元诗歌“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意境。环顾四周,“起居偃仰,睥睨无非雪者。”(苏轼·《雪堂记》),于是名其曰雪堂,并且亲书“东坡雪堂”四字匾额。如此装修,也有人不以为然。一次,太守徐君猷来看望他,见雪堂空空如也,唯有皑皑白雪环绕,不禁打了个寒噤说:满眼都是雪,是不是太过寂寞、冷清?苏东坡朗声一笑道:“风泉两部乐,松竹三益友。”耳畔清风吹拂和泉水淙淙的声音就是两曲优美的音乐,窗外傲雪的松柏、翠竹和梅花,就是相伴严寒的益友。雪堂虽清冷,但是他的主人是豪爽的东坡,带给人们的仍然是融融春意。雪堂落成之日,朋友四邻知道东坡生活拮据,纷纷携酒前来祝贺。东坡不问优劣,全都倾倒在一个大缸中,并且给了他一个非常豪侠的名称“雪堂义樽”,与众人一块开怀畅饮。此后来访者也络绎不绝,“谈笑有鸿儒”,且“往来有白丁”:有黄州太守徐君猷,鄂州太守朱寿昌,还有他的老朋友、那个“河东狮吼”的丈夫陈季常,有他的忠实追随者,与他同年同月出生的马梦得,有著名的山水画大家、年方22岁的米芾,有《前赤壁赋》中的男主角、那个善于吹笛的道士杨世昌,有他的四川老乡、挂着一个逃犯身份、文武双全的侠士巢谷,有佛学造诣精深、富有传奇色彩的僧人参寥子,当然,更多的黄州当地的平民百姓。魅力四射的苏东坡被放逐到穷乡僻壤,仍然吸引着四方来客,八方宾朋,有人说他的雪堂像个“聚义厅”,或者是个现代“沙龙”。
绍圣四年(1097年)五月,62岁苏东坡再贬到海南的儋州(今海南儋县),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天涯海角。几百名元祐谪臣中被贬谪到海南的,唯东坡一人。东坡知道,这是要把他往死路赶,因为历史上被贬往海南的几乎没有人能够平安归来。在给好友王敏仲的信中,他表达了一种坦然赴死的心态:“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仍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瞑,此亦东坡之家风也。”公开的场合他仍然乐呵呵地:“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他把天涯海角当成了自己的家乡。然而回避不了的现实问题是无处居住。幸得好心的昌化军军使(相当于原来的儋州太守)张中礼遇,让他暂住栖息在两间久无人住的官舍。房子千疮百孔,白天晒天阳,晚上看星星。海南多雨,遇有暴雨,屋内竟无一可避雨处。张中又以修驿站的名义,派了几个兵士用公款稍事维修,好歹总算安顿了下来。朝廷派出的广南西路察访使董必得知此事,感觉太便宜苏东坡了。于是将为东坡修房子的张中降职使用,强行调离。并以“强占民宅”的罪名,派人将东坡父子从官舍逐出。失去了唯一的庇护之所,父子俩只好凄凄惶惶露宿在桄榔林中。东方既白,东坡百感交集,想一吐为快,寄之于诗文。可这天涯海角,文房四宝难以伺候。东坡就地取材,摘了一片巨大的桄榔叶,写下了著名的《桄榔庵铭》:
东坡居士谪于儋耳,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
九山一区,帝为方舆;神尻以游,孰非吾居。……海氛瘴雾,吞吐吸呼。蝮蛇魑魅,出怒入娱;……东坡居士,强安四隅;以动寓止,以实托虚。……
抒发完了一腔感慨,东坡开始考虑现实问题。他做出了一个果断决定:买地建房。他买下了桄榔林附近天庆观旁的一块空地,筹划建造几间茅屋。闻听东坡要盖屋,当地的居民,尤其是那些穷读书人的子弟,还有那个军使张中纷纷前来助阵。仅一个月,三间茅屋落成,苏辙如是记载此事:“……先生安置昌化,初僦官屋以庇风雨,有司犹谓不可。则买地筑室,昌化士人畚土运甓以助之,为屋三间。”(《东坡先生墓志铭》)东坡将新居命名为“桄榔庵”。桄榔好理解,因为茅屋处在“竹身青叶海棠枝”的桄榔林中;而把自己的居所称作“庵”似乎有点怪异。大约是与“天庆观”为邻,叫做“庵”才般配吧?尽管十分简陋,蚊蚁滋生,环境恶劣,但东坡却怡然自得,《新居》诗云:
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
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
阳光、海浪、桄榔林,还有一个大诗人,其乐无穷。当年在黄州东坡有自己的“江景房”,现如今又有了自己的“海景房”。真得佩服东坡的“超前意识”,一千年前就在海南置下了“海景房”,延至今日,该升值多少倍呢?
三、东坡肉·东坡鱼·东坡羹·阳光止饿法
苏东坡是美食家,他不仅善于品菜,也非常乐意亲自下厨做菜,而且算得上是一个极富创意的厨师。时至今日,中华美食当中以“东坡”命名的名菜历历可见。然而有多少人知道,这些名菜大都是东坡在困顿之中创造的,非常的下里巴人。
如今不论南北菜系,不论星级大酒店,还是路边小餐馆,东坡肉都是一道受到普遍欢迎的当家大菜。这是东坡贬谪黄州时创下的一道菜,其专利权非苏氏莫属。东坡初至黄州时,猪肉价格非常便宜。据清代翟灏《通俗篇》载,“东坡集食猪肉诗:‘黄洲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大约是烹饪方法不对头,口味极差,富人家自然是不登大雅之堂,连穷人家也不拿猪肉当个菜。这倒正中东坡下怀,他曾写信给秦少游,郑重介绍自己的持家之道:每月初取四千五百钱,分为三十份,挂在屋梁上,每天取下一份维持生活,只能节约不能超支。为此,他自己编了个《节饮食说》贴在墙上:
东坡居士自今日以往,早晚饮食,不过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馔则三之,可损不可增。……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
节食目的美其名曰“养福、养气、养财”。尽管节食,每天早晚一杯酒一碗肉还是要确保的,可以说是黄州低贱的猪肉价格成全了他,让他首先买得起猪肉。天天顿顿吃猪肉,没有好味道岂不败了胃口?东坡是有心人,经常的实践竟然让他摸索出了一套炖猪肉的好方法。东坡食猪肉诗云:“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时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秘诀无他:少放水,文火慢炖。
东坡肉的原产地非黄州莫属,但是一朝成名据说却是在杭州。这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误会。元祐四年(1089)调任杭州太守,发动民众疏浚河道,功成之日,百姓为感谢苏太守的功德,送来许多猪肉。东坡吩咐家人按黄州炖肉之法如法炮制,煮好后带上酒一起送去犒劳民众。家人误听成了酒肉共煮,不料歪打正着,炖出的肉不仅味道鲜美,更有一股浓郁的酒香。百姓们感念苏太守体恤民情,就把这种肉叫做“东坡肉”。因此,正宗的“东坡肉”不仅是“少着水、慢着火”,还应当加入适量的酒。
当然,也有人对“东坡肉”之名提出过异议,他就是清代著名文学家李渔。他说:“食以人传者,东坡肉是也。卒急听之,似非豚之肉,而为东坡肉矣。东坡何罪,而割其肉以实于古馋人之腹哉”。”(《闲情偶寄·饮馔部》)李渔是名人,可是他的质疑丝毫没有影响到“东坡肉”流芳后世,倒是让人怀疑这位李夫子是否有点儿“迂腐”?
东坡创意的名菜是一个系列,不仅有“东坡肉”,还有“东坡鱼”,或曰“东坡五柳鱼”。黄州位于长江之滨,鱼类资源得天独厚。东坡的乐趣似乎在做鱼而不是吃鱼,而且有点好为人师。他专门写了一篇《煮鱼法》,文章有点类似于今日的《烹饪入门》。他坦称“在黄州,好自煮鱼”,并且详详细细地介绍每一个细节,毫无保留地亮出自己的绝招:用料一般为鲜鲫或鲤鱼,去鳞,剖腹去内脏,冷水清洗,肚皮擦盐,里面塞上白菜心,入锅,放几根葱白,再以“生姜、萝卜汁及酒各少许,三物相等,调匀,乃下。临熟,入桔皮片”。这种烹鱼方法,鱼肉细嫩,鱼汤酽白,味尤鲜美,至今仍被当地百姓所保留,名之为“水煮鱼”,或“江水煮江鱼”。还有至关重要的一道工序是:活鱼去鳞后用刀在鱼肋两边分别轻划五刀,不仅便于入味,而且煮熟后刀痕微开,细细如柔嫩轻扬的柳枝,故而人们为它取了一个颇有诗意的名字:“五柳鱼”,“东坡五柳鱼”,后来干脆叫“东坡鱼”。而“五柳鱼”改名“东坡鱼”还有一个十分有趣的传说:
一日,东坡刚做好了一盘“五柳鱼”,佛印和尚一头闯进来了。佛印是东坡亲密无间的好友,东坡有意与他寻开心,随手将鱼盘搁书橱顶上去了。佛印大约也是个“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和尚,眼睛未瞅见鱼,鼻子已经闻到了鱼香。灵机一动,装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说:“贫僧今日有一字请教。”“何字?”“就是大名鼎鼎苏东坡的苏字。”苏东坡明白是和尚在玩花样,有心陪他玩下去,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一本正经地回答说:“草字头,下面左是鱼,右是禾。”繁体苏字就是这么写。佛印有意迂回说:“要是把禾字跟鱼调个位置呢?”“那不还念苏吗?”这是苏字的异体字。佛印突然问:“那么把鱼搬在草字头上面呢?”东坡一时茫然说:“那就不成字了啊!”佛印得意地大笑,用手一指着书架说:”那就请快把鱼拿下来吧。”东坡至此才情知上当。
其后不久,东坡回访佛印,佛印照样蒸了一盘五柳鱼,存心想为难一些东坡,就顺手将鱼放在旁边的罄里。东坡早已觉察,也不直接点破,而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在下有一上联“向阳门第春常在”,求教下联。佛印情知其中暗藏玄机,但是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顺口说出了下联:“积善人家庆有余。”苏东坡一拱手说:“谢谢指点,令愚兄茅塞顿开。既然你罄(庆)里有鱼(余),那就请赶快端出来吧!”佛印恍然,乖乖地端出了盛有“五柳鱼”的罄,并提议说:“这条五柳鱼既然被你钓出来了,不如索性改叫东坡鱼算了。”于是“东坡鱼”之说迅速传开,并且一直延续至今。这虽是一个趣闻,但亦可见人生低谷之时,“东坡鱼”在让东坡饱享口福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精神上无尽的愉悦。
东坡羹也是他在黄州的创造,算得上真正的贫民食谱。东坡羹如何制作,东坡曾经不吝笔墨,详详细细写过一篇《东坡羹颂并引》。“东坡羹,盖东坡居士所煮菜羹也。不用鱼肉五味,有自然之甘。”方法其实很简单,所取蔬菜不论,白菜或大头菜根,反复揉洗去掉苦汁。没有白菜,萝卜、荸荠,甚至瓜、茄子皆可,油和生姜等作料也是不可少的。方法就是用两层锅,下层锅煮汤,上面置蒸笼、蒸屉蒸米饭。“饭熟羹亦烂可食”,何其省事乃尔。味道如何?其《颂》云:,
甘苦尝从极处回,咸酸未必是盐梅。
问师此个天真味,根上来么尘上来。
东坡没有正面回答,倒讲起辩证法来了。甘和苦本是相辅相成,相对而言的,不是说苦尽甘来吗?咸与酸的味道也未必就是因为加了盐和梅子。那么东坡羹的天然纯真的味道来自哪里呢?根上还是土里呢,东坡大约羞于启齿,有意回避了。或者他认为,这个问题无需回答,“美恶在我,何与于物”(《答毕仲举书》),这人生的滋味——甘苦咸酸本来就蕴藏在品尝者对人生态度当中。
俗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黄州尚有猪肉、鱼和蔬菜,让东坡这个极富创意的美食家英雄有用武之地。可是海南“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答程天侔书》)真可谓穷乡僻壤,一无所有。当地人吃什么?东坡《闻子由瘦·儋耳至难得肉食》诗云:
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熏鼠烧蝙蝠。
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蛤蟆缘习俗。
当地土人主粮为薯芋,猪肉虽然“至难”觅得,却有物可代,比如老鼠、蝙蝠、蛤蟆等等,看来海南人什么都敢吃,自古而然。古人鄙之为“蛮荒之地”、“蛮夷之人”,今人则羡之为“原生态”、“回归自然”。初至海南,没吃没喝,东坡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他和小儿子苏过“相对如两苦行僧尔”。慷慨的土人送来“薯芋”让他们聊以充饥,苏过有诗句:“薯芋人人送,困庖日月半”(《斜川集》)东坡喜欢吃肉,但是找猪肉比登天还难。东坡是文明人,刚开始听到“蜜唧”(未长毛的肉老鼠)两个字就要作呕,天长日久竟也随乡入俗,偶尔也能以蛤蟆之肉解解“肉瘾”了。“环境改变人”真乃至理明言。
到元符元年(1098)冬天,连起码的接济食物都没有了,父子二人直接面临着饥饿的威胁。他想起了在黄州创下的“东坡汤”,便如法炮制。抚今追昔,东坡先生作《菜羹赋》以记之。其序云:
东坡先生卜居南山之下,服食器用,称家之有无。水陆之味,贫不能致,煮蔓菁、芦菔、苦荠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酱,而有自然之味。盖易具而可常享,乃为之赋。
所谓“其法不用醯酱”,实际情况是儋州不比黄州,无法觅得油盐酱醋等作料,只能野菜和水煮。虽曰“有自然之味”,其实是寡汤寡水,难以下咽的。东坡先生却能坦然面对,
……先生心平而气和,故虽老而体胖。计余食之几何,固无患于长贫。忘口腹之为累,以不杀而成仁。窃比予于谁欤?葛天氏之遗民。
据说着就是成语“心平气和”的出处。在平常状态下心平气和不足为奇,面对如此贫乏的物质生活而心平气和,就不是平常人所能达到的境界了,故而东坡先生毫不自谦地把自己比着“葛天氏之遗民”,具有上古仁者之风范。
在各类野菜当中,东坡煮食最多的是苍耳。他的小儿子苏过因为吃多了野菜跟他闹情绪,他就耐心地宣传说,苍耳是上古“葛天氏之民”的美食,含有脂肪、树脂和多种维他命,营养高,味道好,多吃无副作用。清水煮食法吃腻了,他又发明了另一种吃法,即将苍耳放置文火上,加热一天一夜,然后研成粉末。色泽细白,不仅能充饥,据说还有美容功效,久服能使面容滋润,皮肤细嫩如玉。
当野菜也没有的时候,东坡发明了“阳光止饿法”,其原理据说来源于仿生学。苏东坡在杂记《辟谷之法》中讲了一个故事:洛阳有一人坠入深坑,无法自救。时间一长,不免腹中饥饿。环顾坑中尚有蛇和青蛙为伴,跟他一样也没有任何食物。黎明时分,这人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蛇和青蛙将头转向从坑外射进来的太阳光,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吞食食物似的。难道阳光也能充饥?此人带着不妨一试的心理,模仿蛇和青蛙的动作。奇迹出现了,他的饥饿感顿时消失。后来此人遇救,从此不再知饥饿为何感。传说这就是道家修炼成仙的“辟谷之法”,东坡于万般无奈之中也拉着苏过一块尝试。结果如何?看来不理想。东坡说:“此法甚易知易行,然天下莫能知,知者莫能行者何?则虚一而静者世无有也。”方法如此简便易行,却无人能够真的做到。原来肚皮是最不好欺骗的,东坡的“阳光止饿法”,只是饥饿的一种“精神疗法”,是想用形而上的方法解决形而下的难题,其疗效只能是幽自己一默而已。贬谪海南的官员很少能够活着回来,除了人居环境恶劣以外,饥饿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问翁大庚岭上住,曾见南迁几个回?”(《赠岭上老人》)东坡最终没死,居然在65岁那年等到了遇赦北归的一天,活着渡海回来,连他自己也十二分的得意。毫无疑问,这个生命的奇迹得益于他随缘自适的人生态度。
四、嗜酒者·酿酒师·清和先生
酒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一位著名的作家说过这样一段话:水火不容,而酒是一个特例,它是天地间唯一能容水火于一体的奇妙物质。在哲学家眼中,精神和物质是两个不同层面的东西,而酒能够融精神、物质于一体。它不仅能够满足人们物质层面的需求,而且更能够满足人们精神层面的需求。
文人与酒,好似天生一对孪生兄弟,东坡就是一个例证。林语堂说,苏东坡不但是饮酒成瘾者,而且是酿酒的实验者。饮酒成瘾有他著名的《水调歌头》为证。其序云:“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可知此篇为“醉词”。其词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醉态可掬。至于酿酒,自从“乌台诗案”贬出京城,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酿酒的实践。从黄州到定州、惠州再到儋州,一路走来,都流下了他酿酒的记载。在黄州,有人请他喝了一种地产的蜜酒,感觉不错,就向主人求来配方,回家以后就匆匆上马,拿出了自己的产品。在定州,他酿过松酒,自号“中山松醪”(定州亦称中山),著有《松酒赋》;在惠州,他酿过桂酒,著有《桂酒赋》。因惠州有座罗浮山,便自号“罗浮春”。有诗云:“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寓居合江楼》)为防止别人误以罗浮春为地产酒,他严正声明:“予家酿酒,名罗浮春。”在儋州,他酿过“真一酒”,著有《真一酒诗》《真一酒词》。还酿过“万家春”酒,有词云:“雪花浮动万家春,醉归江路野梅新”。(《浣溪沙》)在序文里他解释说:“余近酿酒,名万家春,盖岭南万户酒也”。
东坡酿酒乐此不疲,似乎倾注了过多的热情,所为者何?一为自饮。东坡酒量不大:“余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余下者。”(《书东皋子传后》)从早喝到晚,不过五杯左右。东坡有自知之明,天底下再不善饮的,也要比他强些。可东坡馋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吾上者。”(同上)比谁酒量都小,比谁都要馋酒,这便是一个真实的苏东坡。在黄州,尽管财力十分窘迫,常常不得不精打细算,削减伙食开支。可是他坦承,每天早、晚餐桌上的一杯酒还是必定要保证的。而黄州不比京城,没有御赐的玉液琼浆。那么自己动手,来他个自酿的小酒天天醉,不亦乐乎!二为待客。东坡好客,朋友遍及天下,他对弟弟苏辙说:“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在我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不仅在京城,即使在荒僻都贬谪之所,门庭若市始终是东坡居所的常态。“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同上)。东坡好酒,但是更喜欢看客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余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同上),客人酒入衷肠,东坡腹中如酒浪汹涌,其酣畅痛快之感远胜于客人。三为遣怀。东坡好酒而不善饮,可窥见他对于酒,精神层面的需求远大于物质层面的需求。“乌台诗案”东坡九死一生,贬至黄州,惊魂未定。《安国寺记》作于初至黄州时,东坡如此描述:“余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作于同一时期的《临江仙》表达了同样的心境,“长恨此身非我有”,处于心理的重压之下,东坡常常与酒相伴,消磨白昼和永夜,“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还有“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寓居定惠院之东》)。到惠州,这种状态仍在继续:“天气乍凉人寂寞,光阴须得酒消磨。”(《浣溪沙》)到儋州,其弟子秦少游醉酒之后作《醉乡春》词,词句“醉乡广大人间小”,曾经引起他强烈共鸣。《冷斋夜话》载:“东坡爱其句,恨不得其腔,当有知者。”毋庸置疑,东坡能够较快地走出心理阴影,固然是他达观的性格使然,但是酒也是重要的催化剂。
东坡热心于酿酒,并且创造了不少自己的品牌,可是酒的档次、质量却不敢恭维。他自诩为酿酒大师,其实只是个业余段位而已。最初在黄州他尝试做蜜酒,据说竟让品尝者几次腹泻。好在都是朋友,无人追究他的过失之罪。在定州他酿造“中山松醪”,《松酒赋》里曾提到松脂的蒸馏法,但是如何制酒却讳莫如深。大约也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吧?在惠州酿造桂酒“罗浮春”,质量有了明显提高。据说其配方和酿造之法,得罗浮山冲虚观道士邓守安的真传,以糯米、生姜、桂肉等为原料酿造的酒,观之色泽如玉,入口芬芳醇厚,具有养颜提神、延年益寿的滋补功能。他自己也不谦虚,“一杯罗浮春,远饷采微客。遥知独醉罢,醉卧松石下。”(《寄邓道士》)看来有溢美之词。后来到海南酿造“真一酒”,据传也是用邓道士的秘传之法,只不过以“真一”为名,蒙上了浓厚的道家神秘色彩。东坡过世后,传说酿造罗浮春的秘方藏在了罗浮山中。于是曾有人多次向他的小儿子苏过求教其父酿造桂酒之秘方。苏过大笑说,先父只是喜欢试验罢了,哪来什么秘方呢?苏过说的是大实话,东坡酿酒充其量是个试验者,而其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用苦难的人生酿造出了生活的美酒。
东坡爱酒、饮酒、酿酒、写酒,他视酒为知己,与酒和谐相处,甚至到了化而为一的境界。东坡贬谪定州时,秦少游曾去探望,回来后写了一篇奇文《清和先生传》。表面看是一篇为酒作传的文字,清和先生分明是人的名字,奇怪的是他姓甘、名液、字子美,具有酒的特点。虽是为酒立传,而清和先生的言行都是人、而且是一个知名度极高的名士之所为。文章中酒和人浑然一体,少游用的虽是曲笔,但圈内人还是很容易看出,清和先生身上有着很深的苏东坡的烙印,清和先生传可解读为东坡先生传。
五、佛教徒、炼丹师、瑜伽修炼者
林语堂的说苏东坡是个“佛教徒”,其实,东坡正儿八经地参禅礼佛始于元丰三年责贬黄州之时。其时东坡已然45岁。《黄州安国寺记》较为明确的记述了他参禅的起因、过程以及心得。起因即目的性十分明确:“思过而自新”。然思过只是表面文章,是说给“上面”听的,东坡劫后余生,可似乎并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在“乌台诗案”中的“过”。既然没有过,而要“求所以自新之方”不是缘木求鱼吗?自己天生就是这个德行,触犯上面也不是一回两回,“欲新其一,恐失其二”,“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不是一个根本解决问题的办法。真正的目的是为“收招魂魄”。魂魄者心灵也,东坡是要为自己的心灵寻找一个清净的寓所。经历“乌台诗案”尽管劫后余生,有惊无险;尽管东坡是一个天性达观、坚忍不拔之人,但是“乌台诗案”对他心灵的摧残是巨大而难以想象的,以至于初到黄州,他常常有灵魂出窍、身心异处的感觉。他需要抚慰,需要一帖精神的良方来愈合心灵的创伤,好比一只受了重创的鹰,需要慢慢地舔舐来愈合肉体的创伤一般。佛教恰是一帖十分对症的灵丹妙药。他在黄州城南找“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地方安国寺,差不多每隔一两天就要去一次。早去晚归,在黄州五年基本没有间断。在寺中,他或以清水洗涤肉体的尘垢;或“焚香默坐,深自省察”,洗涤心灵的尘垢。最终达到了“物我相忘,身心皆空”,“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境界。并且通过住持继连之口,道出了一个颇有哲理的心得:“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东坡希望借助佛的力量来医治心灵的创伤而如愿以偿,有研究者从他在黄州诗文中寻找出他心灵演变的足迹。“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卜算子》表达出强烈的失落和寂寞的心态。“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其心态渐趋平和,但仍然不掩牢骚之意。“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前赤壁赋》)他与友人尽情地享受着月光、美酒,心态安详而自如,达到了物我两忘的超脱境界。他在对佛的礼拜中,完成了一次重要的心灵的洗礼,实现了思想上和艺术上一次升华。
东坡是一个典型的兼收并蓄之人,他对佛虔诚,而又醉心于道。在黄州,他不仅去安国寺参禅,还曾经去天庆观闭关。“已借得本州天庆观道堂三间,冬至后当入此室,四十九日乃出。”(《答秦太虚书其四》)他甚至炫耀说:“自非废放,安得就此?”要不是贬官黄州,哪来这等闲工夫?他对正汲汲于科考的秦观说:“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欲求四十九日闲,岂可复得耶?”他对道家思想的理解,化成了一篇篇传世的美文。“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前赤壁赋》)这些耳熟能详的经典名句,对老庄思想做了十分形象的诠释。东坡更感兴趣的是道教的炼丹术,对“仙丹”具有返老还童、恢复青春的功效深信不疑。甚至认为“大抵道士非金丹不能羽化”(《与王巩书》),把服用仙丹看作羽化升仙的必要条件。希望能做一个真正的道士,炼成长生不老之仙丹。他有个道号叫“铁冠道人”,“坡在海上尝自称铁冠道人。”(宋洪迈《夷坚志》)东坡崇道最直接的动因首先来自于“要活下去”的坚强信念,活下去才有将来。而在身心备受摧残、生存环境及其恶劣的情况下,活下去并非易事。间接的原因是他弟弟苏辙的示范表率作用。“子由昨来陈相别,面色殊清润,目光炯然。夜中行气腹脐间,隆隆如雷声。”(《与王巩书》)并且能倒立着行走到他跟前。苏辙所以能如此,据说奥秘就在于服了仙丹、练了气功。为此东坡倾注了极高的热情,在本不宽敞的临皋堂里专门辟出一间炼丹房,炉、火等炼丹设备一应俱全。他专门给时任武昌太守的朱寿昌写信,求教炼朱砂的秘方。在给好友王巩的信里,大谈特谈炼丹的心得体会。他与陈慥过从甚密,不仅在于其人侠义豪爽,而且懂得炼丹之奥妙。“陈慥一月前直往宿州见子由,亦粗传要妙。云非久当来此。此人不唯有道术,其与人有情义。”(同上)他还善于观察和总结,《东坡志林》收有他炼丹的两篇札记,一篇叫《阳丹诀》,一篇叫《阴丹诀》。较为平实地介绍了所谓阳丹阴炼、阴丹阳炼之法。丹药口感、功效如何?东坡自己感觉不错。在给王巩的信中说:“安道软朱砂膏,某在湖亲服数两,甚觉有益利,可久服。”东坡还是一位瑜伽的修炼者。瑜伽,这是林语堂诙谐的说法,说白了就是气功,或者叫做中国化了的瑜伽。按照林先生的理解,瑜珈的精义是休息,练习瑜珈全部的努力,在于努力少思索,以至一无所思,最后达到恍惚出神、物我两忘的真空境界,这与道家修炼时重视自然的冥想沉思、清心寡欲、凝神内观、以求心神的宁静,其内核是相一致的。东坡在天庆观闭关,练的是道家的辟谷和气功,四十九天里夜以继日地“静坐”、“冥思”。在安国寺参禅,大部分时间是练习打坐,“焚香默坐,深自省察”,果真就达到了“物我相忘,身心皆空”境界。东坡不知道这就是瑜伽,可是他的的确确获得了瑜伽练习者的体验。东坡善于融会贯通,他摒弃了一些姿体扭曲过甚、有点类似于特技的瑜伽程式,如“孔雀姿”、“鱼姿”等,而赋予其一些中国要素,只是以练几个舒服姿式为满足,林语堂先生自豪地将这种改造看作是咱们中国对瑜珈的贡献。东坡能像一般瑜珈的修炼者一样,控制自己的呼吸周期,一段时间甚至达到了完全自觉的境界。“又用佛语及老聃语,视鼻端白,数出入息。”(《东坡志林·养生说》)凝视鼻尖,默数呼吸,渐入瑜伽境地,达到物我两忘,此时“诸病自除,诸障渐灭,自然明悟。”就好像一个盲人,“忽然有眼,此时何用求人指路!”(同上)
唾液吞咽法可以算是东坡的自创修炼之法,他在给好友张方平的信中详细描述说:
每夜以子后披衣起,面东或南,盘足叩齿三十六通。握固闭息,内观五脏,……待腹满气极,即徐出气,惟出入均调,即以舌接唇齿,内外漱炼精液,未得咽。复前法闭息内观。纳心丹田,调息漱津,皆依前法。如此者三。津液满口,即低头咽下,以气进入丹田。……凡九闭息三咽津而止。然后以左右手热摩两脚心,及脐下腰脊间,皆令热彻。次以两手摩熨眼面耳项,皆令极热。仍案捉鼻梁左右五七下。梳头百余梳而卧,熟寝至明。东坡热衷炼丹和瑜伽,然最终并未获得长生。但我们似乎应该换一个角度看:东坡一生历尽坎坷,先后贬逐黄州、惠州、儋州。特别是儋州,根本不适于人居住。东坡曾经如此描写当年的海南:“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褥,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书海南风土》)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贬逐海南的官员很少能够活着回来,而东坡在有生之年熬到了遇赦北归。这样就完全可以把东坡的参禅、修道和练习瑜伽的行为看作是一种养生之道,一种在逆境中保持良好心态和健康体魄人生态度。如此我们可以结论说:东坡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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