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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偶虹忆述京剧编剧家

 水底鱼帽儿头 2016-12-03

翁偶虹先生晚年照

1936年,翁偶虹先生受焦菊隐先生盛邀,入职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整理改编《头二本许田射鹿》和《平阳公主》(由王金璐等演出),从此走上职业京剧编剧的道路。1980年代,本文整理者张景山向翁偶虹先生问学期间,翁老曾向他讲述了自己所知道和经历的早中期京剧编剧家,其中以文人编剧居多。张先生秉笔记之,并经翁老修订。在京剧日渐衰落,所剩不多的戏曲作家鲜能创作适合演员演出的新剧,更不能以新剧招徕观众的当下,重温翁老的讲述和见解,颇有启发意义。

  

谨以此文的刊出,纪念翁偶虹先生职业编剧生涯八十周年。

演员尊崇的是“一剧之本”的剧本,而非那剧本的编者


“剧本剧本,一剧之本”这句话,虽然是京剧演员们从多年的艺术实践中总结出来的,但是,历来的演员们,包括一些享有盛名、自成流派的表演艺术家,对于这“一剧之本”的剧本与完成这“一剧之本”的剧本编者的看法,却具有种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一种是:视剧本为秘笈,韫椟而藏,重于生命,以为剧本是从天而降,神灵所赐,心目中根本没有编剧者的存在。



翁偶虹为梅兰芳改编的《洛神》


一种是:珍视剧本,只是珍视有头有尾的“总讲”,无视于剧本的质量,更无视于编剧者的作用;罗致所及,多多益善。

  

一种是“剧本”的编者非权即贵,大有来头,于是演员因人重剧,以“多置了二亩地”的喜悦心情而视剧本为私产之一。

  

一种是:某些演员自己有编剧的才能,提调穿插,顺序组织,唱念科诨、信手拈来;或为自己演出,或为团体排演。但自己并不重视自己的作品,偶为他人得之,如获至宝;而后得者只重视剧本,无视编者姓名,甚至于若干年后,人事沧桑,反攫其本为己作。

  

一种是:营业所需,请人编剧,不遑顾及编者手笔,以为“会写字的就行”,只以微薄的酬金,换取编者的心血。演出成功,矜为己出;演出失败,诿责编者。

  

一种是:编者以翰林风雅,词苑逸情,为所喜爱的演员奋笔作剧。得意之余,豪兴横生;既不惜沥血呕心,更不惜挥金如土,为演员赠置行头。演员感恩戴德,自不待言;然于编者姓名,莫不讳莫如深,意在“我是堂堂名角,天生我才必有‘本’。我演了某公的剧本,已足慰某公之兴于生前,又何必扬某公之名于身后!”

  

翁偶虹与宋德珠、王金璐等中华戏校学生合影


一种是:演员慕名延聘编者,卑躬重贽,虽非三顾隆中,亦常五趋林下。受聘者感其知己之情,报以忘我之心,精心结构,量体裁衣。此受聘者,当然是既娴剧事,又擅文章,默契相应,文必对题。演出效果,自然一鸣惊人。而演员自标其大名,编者则无望于榜尾。只有内幕中人,偶尔口角流露,编者始得腾誉于小小圈内,所谓“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然而岁月磨砺,剧目愈演愈精,新剧已成传统,新人变为古人;演员则更视剧本为独有宝笈,而对于当年礼聘之编者,反视为偌个穷酸,不屑提及。

  

综合这几种态度,可以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历来的演员,奉为瑰宝地珍视并尊崇的只是“一剧之本”的剧本,而并不珍视并尊崇那完成“一剧之本”的剧本编者。


早期演员之能编剧者


自有京剧以来,传统剧本与新编剧本与日俱增。倘若按图索骥,对于某一剧本的编者,指名道姓,恐怕知者甚稀。当然,也有一些逸事轶闻,当作“佳话”流传后世。众所周知的三庆班的《三国志》剧本,传为卢胜奎所编。卢胜奎是落第举子,满腹锦绣,弃仕而优,出其余绪,编写剧本,手到擒来,无庸置疑。春台班的“八大拿”剧本,传为沈小庆所编。尤以《恶虎村》一剧,系沈小庆在狱中闲散无聊,用三十二张骨牌,先列人物场序,后摆武打“档子”;出狱后,请人录写剧词,拿起就用,一排而响,再演即红,沈小庆即在剧中扮演“神弹子”李五一角。一位武戏演员,疏于文墨,有夙构而不能落笔,虽属憾事,但也可见他有编剧的才华。卢、沈二人,都是演员(卢胜奎即在《三国志》剧中扮演孔明),近水楼台,编出来的剧本,自然头头是道,似乎也不必经过导演(当时叫“排戏先生”)的再创作,即能以完整的艺术效果呈现于舞台。以此为例,演员之能编剧者,当不只此两位,可是传为佳话而流于后世的,流传所及,已不多了。

  

翁偶虹编剧《蝶恋花》 宋德珠、王金璐合演


早期传世的文人剧本


至于非演员而能编剧的,只能是凭借私人的刻本,流传至今。如1829年,即清道光己丑年,瀛海勉痴子自刻其编写的《错中错》,全剧仍袭用传奇体例,开场付末,宾白文言,脉承可寻。但是全剧唱词,却是“三三四”的“叠翠格”、“板腔式”,无庸置义,这是个最早的京剧剧本的刻本。勉痴子为作者别署,其真实姓名,只在属名郭彬图的“序言”里,得知作者为荫昌,其他无考。他可能是八旗子弟,不贯老姓;也可能是江南老儒,耻列氏系。不管怎样,这位荫昌先生总算能在雅部(昆曲)方昌之际,为花部(京剧)及地方戏添砖加瓦,也算是京剧史上的有功之人。其后则有1840年,即清道光二十年,隆福寺文奎堂活字版的《极乐世界》,作者题名为观剧道人,据说是清室某王,不肯直书名姓。程砚秋初组班时排演的《龙马姻缘》,即以此本为依据,并由王瑶卿先生再创作而演出的。再后则有1856年,即清咸丰六年的刻本《庶几堂今乐》。这是一部个人剧本的总集,共二十八出,作者属名余冶。传统戏演出的《钓金龟》、《硃砂痣》等剧目,均出于此集。到了1880年,即清光绪六年,则有安徽竹友斋的刻本《梨园集成》。这是一个单折剧本的总集,刻者未标姓名,剧本的作者更置于不叙之例了。以上几种刻本,除《梨园集成》外,其它三种,都属于作者雅有逸兴,又豪于资,自刻传世,风流自赏,虽然未能脱“北人中举,刻一部稿;南人中举,讨一个小”的积习,可是也多亏此辈,得知吾道不孤。

  

京剧早期剧目《四郎探母》  王瑶卿、王凤卿合演


李释戡·齐如山·罗瘿公·金仲荪


当时的“四大名旦”梅、尚、程、荀,各延专人编剧。即荣冠“国剧宗师”的杨小楼,自成流派的高庆奎、言菊朋、马连良,以及徐碧云、朱琴心、郝寿臣、李万春等,无不以新剧为自己事业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剧既日新,新必有本。剧本自完成以至演出,却只知演者大名,编者依然默黯。偶有一、二名士权贵写作的剧本演出,演员慑于威望,不敢轻视,但也只是当面逢迎,皮里阳秋,而不公之于世。为梅兰芳编写《天女散花》、《嫦娥奔月》的李释戡,词苑宿将,驰骋诗坛,早已蜚声宇内,非因一、二剧本而扬名。释戡先生只管写词,提纲排场,还需梅氏自己和其他友好共同组织;这样,剧本自然不能独标李名。为梅兰芳编写时装戏《一缕麻》、《邓霞姑》,以及“红楼戏”《千金一笑》、《黛玉葬花》、《俊袭人》,历史戏《霸王别姬》、《太真外传》、《西施》、《洛神》,传奇戏《凤还巢》、《生死恨》、《春灯谜》等剧本的齐如山,也是先由梅剧团里的中坚演员及梅氏的词客诗友,共组提纲,而由齐如山总其大成。所以,齐如山也不能独标姓名于编者之席。不过,年经月纬、川流不息的写写编编,齐如山的名声,自然不胫而走。但是他写的剧本,并未行世。若论私刻或镌印,齐氏是绰有余力的。他生前出版了许多种关于京剧的著作,如《中国剧之组织》、《戏班》、《盔头与行头》、《脸谱》、《梅兰芳身段谱》等,都是自己投资,个人发行;独于剧本,渺无只字。这里有一个原因:主要是为了营业竞争,演员的私房剧本,绝不肯公之于世;只怕剧本一出,效颦者多,自己的演出营业,遽受影响。而编剧者也体谅演员的苦心,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罗瘿公与程砚秋、吴富琴、齐如山、许伯明(从左至右)合影


为程砚秋编写剧本的罗瘿公,他是程氏一生京剧事业的奠基人。出于爱护之心,矻矻穷年地无偿编写剧本。罗瘿公与李释戡、樊樊山、易实甫颃颉文坛,称为双料的一时元白。编写剧本,不过出于罗公余绪,造福程氏,兼肥梨园,毫无沽名牟利之心,当然也不愿标榜名姓。罗公殁后,金仲荪先生则萧规曹随,仍本罗公的友好精神,与程氏合作多年,编写了《碧玉簪》、《春闺梦》、《梅妃》、《荒山泪》等剧。金公晚年,兼长北平戏曲研究所和中华戏曲专科职业学校,事务纷纭,无暇笔墨。金公与我又有一段文字因缘,便不但把程先生编剧之席,责我代疱;就是他晚年写作的骈文序言、墓志碑铭,以及中华戏校的校歌等,也是由我代笔。我们与程先生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不但写戏的风格,罗、金、翁沆瀣一气,即以参议排戏、研讨剧目,也是互相尊重,置腹推心;因此,更谈不到标榜编剧姓名这样的琐事了。梅、程二公,在京剧事业中,如同双凤朝阳,松竹互秀,不只他们的表演艺术,可称后世师表,即对待编剧者与剧本,也同样地尊重与重视,这就尽扫前人积习,能使剧本编者舒舒适适地心悦诚服。身受如予,至今不忘。因而,又想到另一位大名鼎鼎的编剧家陈墨香,则又是另一种境遇。

  

陈墨香:名角以其剧本成名,并不被惜“墨”如金


墨香先生是世家子弟,饱读诗书,幼年即喜演旦角,尤工“玩笑”一门。为人诙谐豁达,尝以“嫂子我”的署名谈梨园轶事于报刊。他生平最心折于王瑶卿先生,由艺而谊,过往极熟。每天午饭以后,他是风雨无阻地必到“古瑁轩”(王瑶卿家的客厅)中,与瑶老谈天。瑶老自嗓音“塌中”以后,放弃舞台生活,然慕名请艺者,贤如梅、程、荀、尚,往往接踵而来;何况后起之秀,怎能不到“古瑁轩”中一聆謦欬而以王门弟子为荣?瑶老提掖后进,不遗余力,有些想编演新剧以资号召的演员,当面即由瑶老介绍得识墨香先生。墨香先生宏才妙笔,出题作文,即席就写,不管室内如何喧哗,他能安然倾头于案,运笔如飞。他喜欢用旧式账本,文不加点的写下去;写作之间,有时还穿插两句笑话,以调笔墨之劳。


罗瘿公为程砚秋编写《红拂传》


墨香先生为荀慧生编写了《丹青引》、《双妻鉴》、《一丈青》、《护花铃》、《香罗带》、《妒妇诀》、《绣襦记》、《钗头凤》、《柳如是》、《埋香幻》、《庚娘》、《鱼藻宫》、《还珠吟》、《白娘子》、《香菱》、《红楼二尤》、《勘玉钏》、《东吴女丈夫》、《杜十娘》、《元宵谜》、《全本贩马记》等几十出戏;还为王玉蓉编写过《怜香伴》、《艳云亭》;为王铁瑛编写过《孔雀东南飞》等剧。他性喜诙谐,又与演员相处厮熟,谈笑不羁。演员们虽然把“陈墨老”三字挂在口头,叫得山响,而心目中并不惜“墨”如金。结果墨老晚年,生活萧条,曾在《三六九画报》上连载《活人大戏》小说,以资糊口。昔年得其笔下春风,开盛花而结硕果的人,视如陌路;休说移尊就教,就是出于恻隐之心探询一下老人的健康情况,也已不屑虚置光阴了。有次,我去看望墨老,他转辗病榻,感慨万千,谈到编剧生涯,墨老自恨生前多此一举,勉励我为编剧者吐气争光。从此一别,竟成隔世。酹祭之日,得墨老剧本最多的一位演员,仅以奠仪四元,酬“知己”于地下。当时,我的朋友景孤血、吴幻荪,对此深抱不平。孤血悻悻之余,竟在某刊为文讽詈。我劝孤血何必如此负气,他以“既念逝者,恒自念也”而抒其愤;我亦同情孤血,而更同情于墨老的际遇了。


清逸居士:“闹他两顿烟饭是真的


与陈墨香同时,还有一位编剧名家,别署清逸居士,原名溥绪。他是逊清王室,世袭庄亲王,因为是“铁帽子王”,所以身列溥字辈而不以“立人”偏旁排名如溥仪(清末代皇帝)、溥侗(“票界大王”红豆馆主)、溥伒(书琴诗画名家溥雪斋)、溥儒(北宗山水祭酒溥心畬)诸公。他在青年时代,也和晚清贵族(载涛、载洵)一样嗜好京剧,并以庄王爷的身份,轻掷重金,延聘上流演员为之说戏。他的武生戏学俞毛包(即俞派创始人俞菊笙),颇有是处。辛亥革命以后,他惶惑于王孙末路,打算下海卖钱。第一天打炮戏《金钱豹》,本想一炮而红,哪知以艺换钱,并非是主观愿望可以达到的。从此便歇心敛手,坐吃山空。岁月无情,生活逼人。幸赖京剧界旧识者多,深知其能演能写。尤其是杨小楼、尚小云、高庆奎诸位艺术家,震于庄王爷之名,认为请他编剧,定能先声夺人;于是延聘者多,礼谢从丰。


翁偶虹为李少春、袁世海编写的《将相和》


他也乐此不疲,大写特写,先后为杨小楼编写了《康郎山》、《劫魏营》、《陵母伏剑》、《三四本连环套》;为尚小云编写了《谢小娥》、《相思寨》、《摩登伽女》、《秦良玉》、《婕妤当熊》、《珍珠扇》、《千金全德》、《五龙祚》、《林四娘》、《红绡》、《桃花阵》等;为高庆奎编写了《睢阳城》、《八义图》、《史可法》、《杨椒山》、《马陵道》、《豫让桥》、《掘地见母》、《重耳走国》、《赠绨袍》等,多产之多,与墨香先生不相上下。他们二位编写的剧本,所以能多胎而成“人”的主要原因是:他们自幼娴于剧事,既有舞台经验,兼又文笔华畅;既能饱饫观众所希望的新声,又能媒介演员所娴熟的技巧;这样的剧本,演员们易于接受,易于排演。所以,清逸居士的盛名,与齐如山、陈墨香鼎足而三。但是,“清逸”并不清逸,他晚年嗜好很深,编剧虽有酬金,终难填无底的洞箫,因而导致他想出一个别开生面的编剧路数:他不在家中写作,而是轮流到各位演员家中动笔。经常是早晨即到杨小楼家,一榻横陈,阿芙蓉鲸吸之后,精神倍增,奋笔疾书,午饭即与杨小楼同吃一顿炸酱面或冰冻肉馒头。然后打道尚小云府,又是横陈一榻,重亲阿芙蓉香泽,再从容动笔,接写昨日未完之剧。如此轮流走编,一个剧本连续月余,才能杀青。有人问他:“何不坐享清福,在家静写?”他自我解嘲地套用《梅玉配》剧中杨大夫的台词说:“管他三七二十一,闹他两顿烟饭是真的(剧中原词是:‘管它三七二十一,闹他两份马钱是真的’)。”意思是酬金之外,还可多食几顿烟、饭。此虽一时诙谐之语,然言为心声,细玩味之,倒是一首绝妙的自我写照的“哀王孙”了。

  

吴幻荪:性情耿直,被傍角者中伤

吴幻荪为杨小楼编写的《灞桥挑袍》


与清逸居士并驾齐驱,争一日之短长的另一位编剧家,就是我的总角之交吴幻荪兄。幻兄长我四岁,天才纵逸,绝顶聪明,书画俱佳,兼通戏剧。青年时代,因家境清贫,初中毕业后,为了赡养十口之家,由其父执万子和介绍到华乐戏园编写广告。后来,万子和荣任华乐经理,与京剧界头流演员来往频繁,谈到编写剧本,万君即绍幻兄。近水楼台,幻兄得与杨小楼、高庆奎、尚小云、马连良、郝寿臣等研讨题材,择优而作;或由演员点题,应约动笔。吴幻荪一生,先后为杨小楼、郝寿臣编写过《头本野猪林》、《二本山神庙》、《灞桥挑袍》、《坛山谷》;为高庆奎、郝寿臣编写过《青梅煮酒论英雄》;为尚小云编写过《花蕊夫人》;为马连良编写过《串龙珠》、《临潼山》、《春秋笔》、《十老安刘》等剧。他的剧本,颇有新思。不过,为了迁就演员,“凿圆方竹杖”的事屡见不鲜。更兼幻兄为人耿直,有时过于刚愎,面折异议,背有烦言,为了一字一句之争,不惜与演员龃龉。但是,那些位艺术家,既有艺术修养,又富处世经验,深知“魏征强谏,为我江山”的道理,对于幻兄依然礼遇如常。最后,幻兄也为了生计关系,恕以自慰,怎能一篙到底,得罪东家?


吴幻荪为马连良编写的《串龙珠》


然而,一般傍角之流(即名演员的亲信配角)、捧角之辈(即帮闲清客),只知逢迎老板,不惜中伤清儒;有时按本排戏,居然以“请教”为名,而折幻兄。这个问扮相,那个问脸谱,这个问舞剑怎么舞法,那个问曲牌怎样唱法。幻兄对于京剧,原有极高明的科学理论,可是对于剧场琐事如盔头、把子、锣鼓、曲牌、脸谱、检场等,却不重视研究,认为这是演员专责,无关编剧之笔。结果,事到临头,被困垓下,闹得他面红耳赤,瞠目不知所答。还是那些位表演艺术家,深知戏班陋习,这种举劝分明是有意“抖露”外行、以博一笑罢了。因此,为了维护编剧者的地位,愤揭其隐,片言解围。然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便以当场见闻引为口实,纷纷私议:某公原来是华乐园写戏报子的,囫囵外行,怎能编剧?尽管某个剧本,有幻兄十分之六、七的心血,却“理所当然”地传为某角某角亲自编写的。幻兄编剧之名,在当时不如清逸居士叫得响,原因是清逸居士懂得戏班的一切琐事,又有“庄王爷”那块金字招牌,所以很能吃得开。我亲耳听人说过:“庄王爷的本子,比那吴某要高多了。”口碑如此,我为好友深抱不平,但苦于当时戏班行帮积习之深,个人怎样辩清是非?就这样,编剧家吴幻荪三个字,反不如他的北宗山水、中锋湿墨,畅传于国画园地。幻兄一生的事业,总是编(剧)画(画)双标,深知其际遇者,未尝不同情他这样的做法。他生前编写的剧本,依然活跃在当今舞台之上的,还有不少;而知者有几,可发浩叹!


景孤血:懂戏而不甚知戏


我在编剧者的行列中,敬为师友者有二:一为罗瘿公,一为金仲荪;引为道友者有二:一为陈墨香、一为清逸居士;视为畏友者亦有二:一即吴幻荪兄,一为景孤血弟。孤血是东北长白山的满族旗人,他的先祖随军入关,久居海淀,世袭武职,不尚文事。唯孤血自幼嗜读,文章诗赋,无一不能。他又好旁览杂籍,过目不忘,因而博闻强记,腹笥甚富。八旗子弟,不事生产,到了孤血青年时期,家境已然衰落,为了生活的需要,他时常在报刊投稿,得些许稿酬,为笔墨之费。我们的相识,是在一次中秋节诗钟会上,分咏“月饼”,互相称许;谈到戏剧,又是同好。从此,他时常步行进城,即在我家食宿。后来又与吴幻荪结识,我深庆“三人行必有我师”了。


翁偶虹(右)与吴幻荪(中)、景孤血(左)合演《取洛阳》


孤血为人孤僻傲岸,有话不说,便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那时,我和他同在报刊上写些谈戏的文章,偶尔观点不合,他却并不因为友谊的关系而隐瞒自己的看法。例如,他曾在某报上攻讦我新编写的《平阳公主》。当时我也年少气盛,发现他在谈《战宛城》的文章中,竟说典韦的脸谱勾的是“粉脸”,我便回敬了他一个不礼之礼。他虽无言可辩,却又在另一篇文章中为自己的失言而自解,我亦一笑置之;居然感动了他,他便写了一篇题为《从英雄会谈到连环套》的文章,寄意他与我曾因“比武而结怨”,终因“盗钩”而和好。后来,他任职《新民报》编辑;不意该报在北京沦陷之后,摇身一变,成为日寇宣传机构的喉舌,他随波逐流,继任该报戏剧主编。在日寇统治下,北京的报纸,纷纷勒令停刊,只此一家,独霸舆论。当时的演员为了营业,需要宣传,怎能不拜谒景公,恳请揄扬。所以,景孤血的大名,也同时独霸戏曲评论之坛,而请他编写新剧者,更是纷至沓来。从技术上说,可惜景公与幻兄同犯一个毛病,即是懂戏而不甚知戏。他虽然也曾粉墨登台,先演小生,后演丑角,演丑角学靠长华,也颇有是处;然亦限于遣兴娱情,对于京剧艺术的精髓,尚未尝遍知味。所以他写的剧本,也和幻兄写的一样,往往脱胎而不能成“人”;即在成“人”之时,也常被一般演员或场面先生发难质疑,闹得他“王顾左右而言他”,词穷而遁。在他为李世芳编写的《百花公主》的排演过程中,就发生过这种不愉快的事情。事后与我谈及,我当时为他剖析解说,他才对我稍稍心折。


翁偶虹编写的《平阳公主》


他给富连成科班编写《头本混元盒》,第一场的“玉皇升殿”,他坚持要上“二十八宿”。“二十八宿”的出场,除在清宫演《混元盒》时,全樑上坝;一般民间演出,未曾有过。原因是既需二十八个演员同时登台,还要有一套整齐、奇异的扮相和脸谱,无范可寻。孤血知道我曾由“太后宫”(即慈禧太后的宫院)的太监陈子田处,得到一部“大内”(当时称清宫为“大内”)花部扮相谱,里面含有“二十八宿”,便希望我能满足他的夙愿。幸我未负好友之望,谱中确有“二十八宿”的扮相及“脸儿”(“大内”称脸谱为脸儿),我即把扮相转为抄录,并按原谱画了十五张脸谱(“二十八宿”中,有十五个是勾脸的,其他十三个分由生、旦、丑扮演,不勾脸谱),送给景公。他交与富社东家沈秀水,又经沈秀水之手转交给当时主教富社的王连平。连平先生知道这些脸谱、扮相都有来历,上演之日,便在后台特别出了牙笏(旧日戏班,凡有通知注意事项,都写在牙笏上,名曰“出牙笏”),谆谆告诫扮戏诸生,一律按谱勾画,按录扎扮。富社规矩极严,诸生诚惶诚恐,唯命是从,一丝不苟。果然,这场台面,异常绚丽,真是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喜欢得孤血大声叫好,惹得观众不知好从何来。这天正是端阳,孤血狂喜之余,治馔酬我,还有沈秀水、吴幻荪、画家叶仰曦、笛师赵实庵诸君作陪。从此,他对我更加信服,遇有剧事疑难之处,不惜屈尊相询。直到全国解放后,他在《文汇报》上写过一篇谈《战太平》的文章,说到花云的扎靠“虎跳”,却说成是“虎跳前蓬”。刊出后,有人指出舛误,他疑信不决,面红耳赤地光临舍下,问我是非在谁。我给他解释:“虎跳”、“前蓬”原是两个技巧的名称,演员可以翻“虎跳”,也可以翻“虎跳”挂“前蓬”。不过,《战太平》的花去扎着硬靠,翻“虎跳”已属难能,决不能再挂“前蓬”。他听我一说,只好默然而退,我也怅怅然爱莫能助,不能为他辩解了。


景孤血为富连成编写的《混元盒》


1945年抗战胜利,我于次年飞赴上海,长期驻班天蟾舞台者两年。孤血在此时期,已不再做报纸编辑,经评书家连阔如介绍,加入广和楼的新兴社彩头戏班;蝉联数年,为该社先后编写了《水泊梁山》若干本,还有《姜子牙与哪吒》、《明清八侠》等剧。直到北京解放以后,他参加了戏曲改进局任编剧。1954年戏曲改进局改组为中国戏曲研究院,他被分配到中国京剧院文学处,仍任编剧。那时我也在京剧院任职,从此我们每日相聚,研讨剧本,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时期。孤血在中国京剧院编写的剧本,颇有传世之作,如《佘赛花》、《锯大缸》等,现在仍然活跃在舞台之上。新中国成立后,编剧者的地位才有所提高,无论是创作还是改编,只要动笔,即标出编写者的名字,以示对编剧者的尊重。孤血编剧之名,自解放后始。相形之下,在解放前多产的编剧家吴幻荪,反而默默无闻了。

  

洋洋编剧点将录,梅花枝上透春风

李寿民为尚小云编写的《九曲黄河阵》


此外,还有为尚小云编写《清白居》、《峨嵋剑》、《青城十九侠》等剧的李寿民。李寿民即大名鼎鼎的累牍式剑侠小说的作者还珠楼主;他编写的《清白居》,就是叶盛章主演的红极一时的《酒丐》;剧本是尚小云转赠给叶盛章的。另外一位就是荀派代表作《红娘》的编者陈水钟。还有为李万春编写《粉麒麟》、《佟家坞》、《锤震金蝉子》的汪少舫。为马连良编剧而未见上演的关仲莹。为一般女演员编写剧本的李善忱(通称“本子李”)。这种局面,真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虽非霞蔚云蒸,也称得上莺啼燕舞。但在当时的京剧界中,“重本不重人”已成积习,致使一部洋洋大观的编剧“点将录”,只能在“梅花枝上透春风”,而不能“满城风雨闹重阳”了。


本文刊发于12月1日北京日报热风版(见报时有删节,微信版为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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