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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涛与道教

 自华居 2016-12-07

石涛与道教

郭关艺术2016-11-24阅读原文

提要:石涛是清初一位独创派绘画大师,早年因家国之变,遁入佛门,但到了晚年,有资料显示,他却离开佛门,而改信道教。对于石涛思想的研究来说,这显然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但对石涛思想研究中的这一关键问题,有不少学者认为是子虚乌有,本文根据新发现的史料推证,石涛晚年确有出佛入道之事,并对石涛晚年作品中所体现出的道教倾向等问题作了进一步的研究。

朱良志,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主题词:石涛 出佛入道

石涛( 1642-1707)是清初一位独创派绘画大师,他的《苦瓜和尚画语录》,是中国画学史上一部有广泛影响的理论著作。他少年时因家国之变,遁入佛门,但到了其晚年,有资料显示,他却离开佛门,而改信道教。对于石涛思想的研究来说,这显然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但石涛晚年是否信奉道教,他在多大程度上涉入道教之门,石涛离开佛门是否意味着对佛教的背叛,等等,围绕这些问题,还有颇多的争论。

石涛不愿作和尚,这个进程开始得很早。1692年秋冬之际,石涛自京津南还,先是到金陵,会见阔别的朋友,参加田林的生日庆会。大概在1693年的春天来到扬州,从此时到1696年秋冬之际大涤堂建成,石涛一直过着漂泊的生活。1693年冬至1695年初客居于黄山脚下。1695年的夏天,合肥的朋友邀他前来驻锡于此地的寺院,石涛作有《巢湖图》,跋有一诗,以明其志:“且喜无家杖笠轻,别君回首片湖明。从来学道都非住,住处天然未可成。”石涛谢绝了友人的好意,也表明了对寺院生活厌倦的态度。诗中所表达的正是临济宗风的重要思想。赵州和尚说,我这里没有“丛林”(指佛教丛林) ,只有“柴林”。船子德诚禅师放荡于九湖三泖之间,水中船上就是他的“丛林”。南禅提倡“无住”的思想,石涛缘此强调他所信奉的是一种无所沾滞的、自由的、平常的禅家境界,而不是寺院的功课。出家人无家,以寺院为家,石涛连寺院也抛弃了。1696年年末,大涤草堂建成。他有了自己的居所,这标志着他正式离开了佛门。

石涛离开佛门之后, 是否就改信道教?

关于这个问题的详细讨论是徐复观先生。他认为,石涛早年信佛,晚年信道,大涤子之号,就是晚年改为道服之后的自称。而“向上一齐涤”,也即是将为僧时的一切荡涤干净的意思。石涛晚年是一个实在的道士。但徐先生的观点并未为学界采纳。他的《石涛晚年的弃佛入道的若干问题》一文论述石涛的道教问题时,推测的内容多,实际的论据少。他对石涛入道以后的情况也缺乏交代。

徐复观的推论被比丘明复讽刺为“惊世骇俗的大文”,明复说:“近来一般学者,每每漠视石大师的道行,及其在僧林生活的实况,而凭着一己直觉的猜度,就一二细节琐事,予以曲解、附会,以迎合时流的观点与好恶。给研究石大师行实的人增加许多无意义、无价值的干扰,造成许多意想不到的阻碍。譬如徐复观先生所倡作的石大师`弃僧入道 说,即属一例。”他用极其武断的口气,以徐先生的观点为“戏论”,是对石涛的荼毒。中国画史研究专家李叶霜先生也认为:“一般人均谓石涛已由僧入道。笔者以为,石涛自从七年前筑大涤堂以后,连年均在扬州,未尝他出。他日或坐于大涤堂中,吟诗作画,以遣愁怀。事实上,已由向日之住庙的僧人,变而为在家的居士。石涛晚年,畏惧风寒,每届春寒秋瑟,一顶黄色风帽,总是不离头上, (在他晚年的画幅中,常见有此种造像)所谓白发黄冠,乃指其当时给人的印象,而不能遽以此推其`入道 。”

对石涛晚年入道事实怀疑的不止上举之例,至今学界似乎将信将疑,并未正面面对,这是令人遗憾的。为此本文申论此说,以就正于学术界。

一、石涛晚年入道九证

石涛是否在离开佛门之后,转而信奉道教,答案是肯定的。除了石涛在给八大山人书札中直接表露的之外,至少有以下数条证据可证明这一点。

博尔都之证

博尔都是石涛一生重要的朋友,博尔都有《问亭诗集》、《也红词》等。《问亭诗集》传世有两个版本,一是刻本,十卷,止于康熙三十四年( 1695);一是钞本,十四卷,成书于1705,这是作者晚年的增定本,该本藏国家图书馆。抄本对内容也作了一些改动调整,其中涉及到有些内容,可看出石涛身份的变化。

1692年,石涛南还, 1695刻本《问亭诗集》卷六有《送苦瓜和尚南还》诗:“凉云日夕生,寒风逗秋雨。况此摇落时,复送故人去。飞锡竟何之,遥指广陵树。天际来归鸿,哀鸣如有诉。败叶声萧萧,离思纷无数。登高欲望君,前津满烟雾。”1705年重编的钞本《问亭诗集》卷二也收录了此诗,但题目却变成:《送清湘道士南还》,其中原诗中“飞锡竟何之,遥指广陵树”,也改为“故人竟何之,遥指广陵树”。飞锡,是佛教用语,指佛子住于某地。博问亭这些刻意的修改,清晰地反映出老友身份变化这一事实。与此相关, 1695年刻本卷四的《赠苦瓜和尚》一诗,在1705年的钞本中也删去了。

1705年钞本《问亭诗集》中有关石涛之诗颇多,无一称石涛为和尚。其中卷二《题清湘道士》:“吾友鹤背人,夙昔清湘客。箨冠疏世情,微服敛行迹。兴酣作画图,仙乎饶笔力。细流润弱筱,古木怜幽石。尺幅远寄将。对之自生色,即此已萧然。何用林峦积。”卷四《答清湘道士》:“长跪剖双鱼,分襟数载余。音容千哭梦,涕泪一封书。树带秋云暝,山街日照虚。西风天外落,渺渺但愁予。”卷三《霁后怀清湘道士》:“淫雨晦长空,垂虹生晚照。原野互明灭,策杖欣登眺。不见故人居,心知临海峤。之子今黄冠,而我旧同调。相期跨鹤来,云中登清啸。”这几首诗都称石涛为“道士”。他说“吾友鹤背人”,骑在鹤背,飘飘欲仙,一个修道的仙客;又说“箨冠疏世情”、“之子今黄冠”,虽然他没有再见石涛,但他想象中,石涛已经穿着道士的服装了。博问亭是石涛晚年最为亲近的朋友之一,其诗集中反映的情况,足证石涛晚年身份变化之情况。

姜实节之证

书画家姜实节( 1647-1709)是石涛几十年的朋友,早在宣城期间,二人就有密切的接触,姜实节在一石涛画的题跋中写道:“旧日昭亭路,僧扶我过桥。只今相忆甚,应遣白猴招。”二人的交谊一直延续到石涛生命的最后时刻。在1707年的深秋,姜实节在为石涛《双清图》题跋,描绘他与石涛、黄虞外史方熊等常在吴蓼汀位于平山堂的幽居相会的场景。

康熙四十三年甲申( 1704) ,姜实节在石涛于己卯年( 1699)为洪正治所作的兰竹册(共十二幅)上各题有一跋,其中道:“白发黄冠泪欲枯,画成花竹影模糊。湘江万里无归路,应向春风泣鹧鸪。”甲申之变,到此60周年,又是一个轮回,姜实节借题跋表达怀念故国的感情。这里的“白发黄冠”,分明点出此时之石涛已经不是“无名无发”,而是一位道教的信仰者。

陶季、陶蔚父子之证

陶季、陶蔚父子也是石涛的朋友。陶季《舟车集》后集卷二《赠石涛上人二首》:“皂帽蒙头衣敝衣,孤云无着姓名非。囊中剩有人间字,不是还山即采薇。墨渖苍茫众壑生,漓江四月暮潮平。携来尺幅无多地,尚有蛟鱼跋浪声。”小注云:“上人工山水。”此时的石涛还是“上人”。《舟车集》后集卷二有“古今体诗,起甲戌八月至乙亥春二月”的自注,此诗当作于1694到1695年之间。

陶蔚《爨响》中有二诗与石涛有关,一为《题苦瓜和尚》(题下注:又号石涛):“我师石涛叟,寄想与天洽。……”此作于石涛出佛之前。

陶蔚《爨响》又载《赠大涤老人》七律一首,其诗云:“城市如山亦可依,逃杨逃墨竟同归。一庭竹木鏖霜雪,半阁图书无是非。珍重病躯同鹤瘦,纵横老笔化龙飞。从来怕入时人伙,特着闲云护版扉。”在题下注云:“即苦瓜也。忽蓄发为黄冠,题其堂为大涤,同人遂以称之。”诗不甚可读。此作显然作于石涛出佛之后。其中的小注,更为石涛研究界所熟知。对石涛出佛入道之事有非常明确的解说。同时对大涤草堂的情况也有交代,所谓“一庭竹木鏖霜雪,半阁图书无是非”。

李虬峰之证

李驎《虬峰文集》卷九《清湘子六十赋增》云:“清湘仙客隐河滨,筇杖初扶指使辰。耆旧天潢留一老,丹青神品足千春。名登玉牒伤孩抱,迹托黄冠避劫尘。沧海纵教深复浅,碧筒常醉莫辞频。”李驎是石涛晚年的朋友,他们初交在1698年,此时石涛的大涤草堂已建成,石涛也已离开佛门,过着居家生活。《虬峰文集》中涉及石涛的篇章有:卷五《湖上泛舟题石公所赠卷子送黄惠臣还霍丘》,卷七《大涤子赏赐百合》、《哭大涤子》,卷九《清湘子六十赋》,卷十三《过石公东城精舍》,卷十八《大涤子梦游记》,卷十九《大涤子谒陵诗跋》,《书大涤子所临米颠雨后山手卷后》,《书吴氏所藏大涤子画后》以及《后序》等十余篇文献,皆以“清湘子”、“大涤子”、“石公”等称之。正像李驎所说的,在他的眼中,此时的石涛分明是一位“清湘仙客”。清湘子六十赠答》诗中所谓“名登玉牒伤孩抱,迹托黄冠避劫尘”,前一句说作为一个皇室后代,在“孩抱”之时,就遭易代之变,国破家亡,而逃离四方。后一句“迹托黄冠”为了躲开世俗,这个“黄冠”显然是一个表示宗教信仰的象征物,绝不仅是为了御寒的小黄帽,否则何以一顶小帽避开滔滔红尘!

1698年,石涛大涤堂成不久,李驎来拜访,其《过石公东城精舍》诗中说:“习静东城日掩扉,伊蒲还是首山薇。相逢莫话前朝事,白发遗民在亦稀。”此时,满头白发代替了“苦瓜老秃”(石涛曾有此号)。他已不是一个和尚。

李驎《大涤子传》云:“嗟乎!韩昌黎《送张道士》诗曰: `臣有胆与气,不忍死茅茨。又不媚笑语,不能伴儿嬉。乃著道士服,众人莫臣知。 此非大涤子之谓耶!”李驎引录韩愈的《送张道士》诗,认为石涛正当此谓,分明以石涛为道士。

梁佩兰诗证

梁佩兰和屈大均同为石涛岭南之密友。梁佩兰(药亭)《六莹堂二集》卷七有《赠石涛道人》:“闭门长许日相寻,不负神交十载心。乱后王孙成白首,对来风雪况寒林。苍梧八桂天何远,楚水三湘梦独深。得以神仙住人世,丹砂还学铸黄金。”诗题虽然还是以“石涛”相称,但已由“上人”改为“道人”,显然他是以石涛为道士。最后两句“得以神仙住人世,丹砂还学铸黄金”,却点出了石涛信奉道教神仙术的趋向。

田林之诗证

田林与石涛之情谊颇深。在田林《诗未》中和石涛相关的诗共有六首,分别为作于庚午( 1690)的《石涛和尚南还晤于西天禅寺》、辛未( 1691)的《答石涛寄画》、壬申( 1692)的《五十赠答》、壬午(1702)的《谢大涤子寄画》、《送大涤子回广陵》以及丙戌( 1706)的《大涤子寄画梅与诗》等。很明显,石涛大涤堂成、离开佛门之前,总是以石涛和尚等来相称,而这之后,则用“大涤子”称之,不称和尚,正应了陶蔚所说的“题其堂曰大涤,同人遂以呼之”的话。

朱观之证

朱观(字自观,号古愚,歙县人) ,是石涛和八大山人的共同朋友。晚年与石涛相交非常密切。程道光、李虬峰、石涛三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朱观《岁华纪胜》二集约成书于康熙壬午( 1702年) ,因前有尤侗于是年的序言。是书收录石涛《除夕》诗,也即是其《庚辰除夜诗》中的一首:“年年除夕未除魔,雪满天涯岁又过。五十有余枝叶少,一生累及友朋多。强将破砚陪孤冷,奈有毛锥忍不呵。郁垒神荼何必用,愧无风味抱蹉跎。”朱观评云:“血性人,非一味寥落比。”所注石涛的名款为“清湘大涤子石涛”。此诗见于《岁华纪胜》二集的卷下,在卷下中收录了不少释家,但都有“释”字,以明其身份,如释行藏自韬、释湛易天则、释行昱丽皋、释海岳菌人、释明安仁则、释传瑛毅庵、释彻豁庵等。在除夕诗中,所录石涛前一人即为释家,朱观有如是表述:“释广莲根洁《除夕抒怀》”,后接石涛之《除夕》诗。显然,朱观没有将石涛作为释家来处理。

程道光之证

《岁华纪胜》二集卷上收录的程道光(退夫)一诗也涉及到石涛,其诗题为《丁丑上巳招石清湘、王歙州、宋奕长、潘受安、互心、黄燕思、砚芝、李久于、孙斗文游红桥步奕长韵》。其中的“石清湘”显然指石涛。这样的称呼似乎有些怪诞,石涛出佛入道,似乎连他的朋友们也不知到底应该如何称呼他了。如博问亭就称他为“清湘石先生”。

高凤翰之证

高凤翰《南阜山人诗集》卷五《鸿雪集》下有《闻友人李客山述石涛和尚旧事,因检题其画幅》:“半托禅栖半道徒(自注:晚年改道士服) ,一生白眼向人孤。逸情画癖倪高士,别调书摹周丑奴。石解作涛空是海,瓜仍带苦味为荼(自注:又号苦瓜和尚)。山林踪迹王孙骨,茅屋春云醉玉壶(自注:用《二十四诗品》中语)。”其中在第一句“半托禅栖半道徒”下的自注“晚年改道士服”,非常清晰地说明,石涛确曾做过道士。

综合以上资料,可得以下三点结论:

第一,石涛在1696年秋冬之际大涤堂建成之后,出佛入道,人们以“道士”(如博尔都、高凤翰)相称,反映了当时他确切的身份,他是一位在家修行的道士,而绝不是佛门中人;

第二,石涛不仅信奉道家哲学,而且也具有对道教的宗教信仰。仅仅说石涛晚年离开佛门只是因信奉庄子思想,是不够的。

第三,论者谓石涛晚年处于不老不佛间,半托禅栖半道徒,并不意味石涛在信奉佛教和道教之间徘徊,此时他的宗教倾向是道教,其思想中还残存着禅的思想,但并不是作为宗教面目而出现的。

二、石涛晚年作品中反映出的道教倾向

大涤堂建成,石涛启用“大涤子”之号,并镌有“大涤子”之印,请八大山人为其作画作图,“莫书和尚”,自称“有发有冠之人”,这都是在宣誓:“我已经不是佛子了。”他的思想发生变化,在其作品中也有体现。石涛晚年有一印为“如今为庶为清门”,用于他离开佛门之后。颇道出其身份。“为庶”,是说他还俗;“为清门”,是说他改信道教。道教以其宗为“清门”,这是常识。体现在其作品中的这种变化有四方面,一是他对道教的长生不老之术发生了兴趣;二是此期他与佛教有关的作品少了,而与道教相关的作品多了;三是他与道教中人有频密的交往;四是对道教境界的向往。石涛晚年信奉道教,曾对道教的长生不老之术有兴趣。这是客观事实。《清湘老人题记》载有一则跋语常为人提及:“爱尔隐居清且佳,风致宛若神仙家。白石新煮润如玉,丹火出林红似霞。岂无大田种嘉秫,亦有别涧流桃花。飘零江海未归去,笑我萧萧双鬓华。”款署:“丙戌( 1706)秋日大涤子阿长又笔”。这幅画可能是赠其友人方熊(字望子)的。方望子此时入住黄山浮丘园。诗中羡慕方望子住深山的神仙家经历,对自己飘零江海、尘世周旋的生涯深为感叹。清梁廷枬(章冉)《藤花亭书画录》卷四所载石涛《清湘芝横轴》,是石涛对长生不老之术感兴趣的又一证明。此图上有跋文云:

芝号无根,以其天性所特产,非人力也。然载之图经,芝牒不可胜数,诸凡草木芝固贵而产于铁石者,谓之玉芝。昔东王父服蓬莱玉芝寿九万,赤松居昆仑,尝授神农服芝法,而广成居崆峒之上,亦尝以授轩辕。《水经》言:具茨山有轩辕受芝图处,图自此始也。又兰亭萧静之掘地得物,类人手,肥润而红,烹食之,逾月发再生,貌少力壮。后遇道士顾静之曰:神气若是,必茸仙药。指其脉曰:所食者玉芝也。寿得龟鹤也。成化间长洲石上白似雪,俨如小儿手臂,时人不识,弃之湖水中。大涤子今写而记之。

此图今不存,从著录的情况看,跋文款署大涤子,当是其晚年出佛之后所作。石涛“写而记之”的是灵芝,他叙述听道士顾静之说,这样的灵芝吃了可以长生。并引经据典,言其奇妙功效。

在石涛的友人中,对长生不老之术感兴趣者很多,如查士标即如此。靳治荆说他:“士标,字二瞻,号梅壑,休宁人,侨居邗上。其书法得董宗伯神韵。画品尤能以疏散淹润之笔,发舒倪黄之态。四方争购为屏障光,邗上巨室尤甚。……予友闵宾连言其垂殁,犹讲丹术,迄无成功。长生不死之道,盖难言哉!”我们不能说石涛晚年信奉道教,就为了炼丹吃药,求长生不老之术,但不能说石涛对此不感兴趣,石涛晚年多病,尤其是从北京归来, 1694年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在这种情况下萌生了对道教丹术的兴趣,也是自然的。

画史中著录了不少石涛有关道教的作品。《十百斋书画录》甲卷著录石涛一山水册页,十二开,淡设色。款署作于“丙戌冬月写”。其中有三图之跋分别为:“更忆葛洪丹井畔,数株临水欲成龙。”“崆峒一派泻苍烟,长揖丹丘逐水仙。”“云树冥冥通上界,峰峦回合下闽川。”其中内容是关于道教方面的。此画作于1706年。

《神州大观续编》第二集第一辑收石涛书翰:“冰屋朱扉晓未开,谁将金策扣琼台,碧花红屋小仙子,闲吠五云嗔客来。王诏新除沈侍郎,便分茅土镇东方。不知今夕游何处,侍从皆骑白凤凰。洞里烟霞无歇时,洞中天地足金芝。月明朗朗溪头处,白发老人相对棋。”款“清湘遗人懵懂生”。这三首诗可能是题画诗。从洞里烟霞、骑白凤凰等描写看,应是描写与道教有关的神仙世界。

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石涛书画全集》收录石涛《双松灵芝图》,今藏上海博物馆。其上先录徐青藤之《缇芝赋》,后录老杜之《松图歌》。其下以隶书录其所作诗一首:“珍贝琳琅何足羡,不如图绘古人言。知君有道托瑶草,更欲与尔追轩辕。”款:“丁丑冬十一月清湘大涤山人济并识。”时在1697年。诗中的“知君有道托瑶草,更欲与尔追轩辕”,与石涛当时的思想状况相合。

石涛道教方面的图画今存者尚有,如现藏于香港兰千山馆的《麻姑仙图》、《三清图》等。石涛有大量与道教相关的画,今不传,有些画偶可从其友人题跋中得知。如程梦星有《题大涤子画即次其韵三绝句》,第一幅为石涛所作《海上三山》图:“忽从海上望三山,染出霜毫五色斑。应羡求仙有徐福,载将男女不须还。”所画应是道教内容。

石涛晚年与道教中人也有过从,如一位名为竹冠道士的朋友和他有密切的接触。石涛信奉道教可能与此人有关。上海有正书局所印《中国名画集》外册第五《石涛上人山水册》,其中第五帧乃是石涛访观湖道士图。图上跋文称:“兴尽叠书床,余闲春家香。忘情空小劫,有道托疏狂。送客临湖水,逢僧话竹房。相期倾倒事,不必问嵇康。”款署:“访观湖道士,坐双柏下,即此二老人是也。大涤子阿长。”名下钤有“零丁老人”朱文印。此画画老柏两棵,后有屋,掩映在山雾中。柏下有两人对谈。正面微胖,当是观湖道士背对一人头上有发,与观湖道士所着服装同,应是道士服。从石涛“即此二老人也”的话看,此人即是其自己。此画为石涛极晚之作。

上海有正书局出版的《苦瓜和尚画册》,内收石涛山水八册,郑拙庐先生云:“每册题一别号,如竹冠道士和钝根二号是不大常见的。”郑先生误将竹冠道士当作石涛的别号。

另一幅与竹冠道士有关的作品是《芦江独钓》,此图构图颇特别,画汀渚边,一舟闲荡,舟中人黄冠野服,持竿独钓,悠闲自在。上有题诗:“观湖才子江东仙,东方曼倩称后先。”钤“阿长”一印,知是石涛晚年之作。所谓观湖才子,应是观湖道士无疑。看来石涛晚年居扬州,和这位道士接触颇多。这幅画内容至今未为人解。它是反映石涛道教生活的一份重要资料。梅文鼎《绩学堂诗钞》乙亥( 1695)年诗有《观湖先生八十》诗,由此可以推知,石涛这幅画反映的与观湖道士相会之时,观湖已有八十多岁。

石涛这两句题画诗原是梅清之诗。梅清《天延阁后集》卷一甲寅( 1674年)诗,有《寄倪观湖》:“观湖才子江东仙,东方曼倩称后先。青山万壑每独往,大易一卷闲自编。平原信陵弃如土,咄嗟侯嬴肯相伍。樵渔之中多异人,醉里微言一倾吐。春风扑酒岩花香,采芝劚术行歌长。看君曳杖发大笑,便欲凌云天际翔。”看来这位倪迂先生很幽默。

这位观湖道士,原是石涛在宣城时期的朋友。此人名倪正( 1616-1697年之后) ,号方公,又号观湖道士、竹冠道士。梅清《天延阁删后诗》卷三《新田集》就由倪正作序,其称“观湖弟倪正拜稿”。倪正是宣城文人中比较活跃的一位,是当时诗社的一员,同梅清关系颇为密切,与半山和尚也有交谊。石涛在宣城时,倪正已经是一位道士,隐居湖边。倪正曾有诗说:“我既倦游久,日夕怀山麓。在彼山之麓,剪茅覆数屋。屋前流清溪,屋后映疏竹。……上峰采灵芝,下崖看短瀑。”所在地正在栢枧山葛仙人台附近。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石涛山水册页十五开,其中第七开所画的是宣城一处道教场所,就是栢枧山葛仙人台。石涛在此画中跋道:“按琴相对不复语,近人独鹤听松鸣。游栢枧山访葛仙人台记此。己酉秋七月石涛。”钤“前有龙眠”印。这是石涛1669年的作品。而栢枧山葛仙人台正是观湖道士的隐居之所。梅文鼎有《同倪观湖先生登栢枧山绝顶望仙人台》和《栢枧山采药者为之作歌》、《宿观湖草堂……》等诗。观湖道士隐居之所,是石涛和宣城很多文人常去之所。晚年石涛与观湖相会应在扬州,因为目前没有资料证明石涛曾在晚年回到宣城,观湖道士是否到扬州,何时来,目前都没有办法证实。

石涛《访虬峰图》,一个梦幻的世界中,也道出了他对道教境界的向往。此图由神州大观集续集第五号影印,本为风雨楼所藏,今此图不知落于何处。纸本,着色,大幅长卷。画烟雾飘渺中,坡上有一屋,屋中隐约有人居焉,面前似横一琴,也不甚清晰。一人自远处草莽间,拾级而上,头上有冠。图中以仙云飘飘为主体。上有长款,前有石涛所题一诗:“眼中山色耳边韵,已入梦回昨夜情。行觉先生行乐处,无弦琴上和无声。”款“虬峰年长兄先生草堂处绘图,请博笑,清湘大涤子济”。钤有“前有龙眠济”(白文)、“零丁老人”(朱文)二印。以下由李虬峰题自己所作的《大涤子梦游记》,此文收在《虬峰文集》卷十八,但内容与画上所题略有不同。其后多出一段。说的是大涤子夜有所梦,梦见自己在林木葱茏中,走进一处山居之所,前有一童子,问之为何地,答曰此为李虬峰之居,忽而童子不见,推门见一人坐俯身而不能辨其貌,前有一琴,无弦。二人坐谈移晷。寤而乃觉其是一梦,大涤子以其为奇,晨起,即作一图,图上题上一绝句。款“虬峰驎记”,下钤“虬峰驎印”白文印一方。

李虬峰在跋中道:“忆予生之初,有一道人霜髯垂膺突入中堂,辟婢逐之,忽不知所在,越翼日昧爽,一幼婢持烛入,见道人蹲几下,惊呼道人忽又不知所在,而予生矣。山中草堂无乃道人旧居,而大涤子或亦道人山中旧侣耶?”石涛与李虬峰通过神秘的梦幻,无非寄托二人金兰之好,又在恍惚的境界中,表达他们对仙灵境界的向往之情。

三、石涛入道动因试析

石涛何以信奉道教,原因多多,其中主要有三,一是他对佛门的失望,对佛门争斗的厌倦;二是道教在明末清初处于特别的发展时期,清初很多遗民将道教之门视为精神的避难所,纷纷遁入此门,客观上对石涛也造成影响;三是石涛所生活的氛围,这对他构成直接的影响。

本节就谈谈这第三个问题。

对石涛晚年出佛入道之事,当今有的研究者常从今人的角度,以为这样的事太怪诞了,故对陶蔚“忽蓄发为黄冠,题其堂为大涤,同人遂以称之”几句话非常在意,仿佛石涛作了一个见不得人的选择。其实在石涛的年代,这是非常自然的事,八大山人就“有时为缁侣,有时束道装”,彷徨于佛与道之间;屈大均初为佛子,晚年出佛入道;张瑶星、张南村等周游于寺院与道观之间,过着亦俗亦佛亦道的生活。

石涛为何取大涤为其斋名,为其号,是为了表达“上下一齐涤”的痛快淋漓的自新,也表现自己心灵深处的忏悔之情。《庚辰除夜诗》第一首有云:“生不逢年岂可堪,非家非室捐瞿昙。而今大涤齐抛掷,此夜中心夙响惭。”取大涤子之名,是抛开一切束缚,荡涤一切尘垢,迎接心灵的清明。

1693年,石涛作有《余杭看山图》,好友张少文有浙西之行。临行前石涛为他作《余杭看山图》草稿,并题云:“余杭看山图,为少文先生打稿。”画的是他前此的印象。待少文从浙西归来,石涛又于画上题有一跋,记其因缘:“湖外青青大涤山,写来寄去浑茫间,不知果是余杭道,纸上重游老眼闲。癸酉冬日,借亭先生携此卷游余杭,归来云:与大涤不异。既印正,我得重游。”张少文所云“与大涤不异”,即是说石涛所画的大涤山和真实的大涤山几乎差不多。大涤山在浙西余杭,是一块山灵水秀之地,又是一座历史悠久的道教胜地。这里有昊天殿、通真门、九锁山门、龙王仙宫祠,云堂、白鹿山、元清宫、冲天观、冲虚观等,其上有清真道院、凝真道院、若虚道院、通明道院、益清道院等等。

石涛取名大涤,显然受到了作为道教胜地的大涤洞天的影响。同时,也可能受到他的另外一位朋友的影响,这就是汤燕生。汤燕生有斋名大涤精舍。《十百斋书画录》寅集载有汤燕生行书长卷,跋云:“壬戌秋中偶书旧作于大涤精舍。”渐江《云林标韵山水册》后有渐江题跋二,其中一诗跋之后,岩夫题道:“东岩汤燕生漫书于大涤精舍”。岩夫在芜湖的斋名为补过斋,大涤精舍和补过斋有何关系尚不得而知,但确知岩夫有大涤精舍之宅宇。

岩夫曾为此宅宇请画家潜谷作有图,名《大涤精舍图》,《施愚山集》卷二十二有《大涤精舍图》诗,自注:“潜谷为汤岩夫画”。为岩夫此图题跋之人多当时名士,汪楫(舟次)《山闻诗》中有《题汤岩夫大涤精舍图》,吴绮(薗次)《林蕙堂全集》中也有《题大涤精舍图》诗。岩夫早年就好佛老之说,尤其对道家哲学颇为心倾,信奉道教丹术。许楚在《大涤精舍图为岩夫作》中说:“学道窅沈力,通气协山泽。庄严峦壑间,遂有真窟宅。竦目宕沧海,理研濯潮汐。饥餐岩隙松,渴漱磵根石。”点出了岩夫的道教倾向。而吴嘉纪在《为汤岩夫题大涤精舍图》中说:“误闻却洗耳,祛垢因涤缨。所保甚微细,未足称至清。不见翠微内,遥遥悬户庭。窗外峰罗列,槛底海匉訇。……”也涉及岩夫的道教心结。

岩夫是石涛和其法兄喝涛的朋友,他们的关系持续了几十年。在宣城、南京和扬州期间,二涛都与岩夫有过接触。1692年,岩夫故去,石涛1695年初夏,曾在一图(今藏四川博物馆)的题跋中,回忆岩夫等朋友,不禁潸然泪下。可见二人情谊之深。一年多之后,石涛斋堂已就,竟然以老友斋名名其斋,决非无意的巧合。其中似含有以此来纪念这位一生挚友的意思,同时也包含着对老友服膺道教之学的心许。愿踵武其志,饮丹餐霞,通天地之气,独慰飘逸之怀。

当石涛与岩夫相交时,一为道家哲学的信奉者,一为佛学的信奉者,但岩夫却从石涛身上看到了和道家哲学的相通处。他在题石涛《种松图》时说:“面兹瞿昙,天然静朴。素向绝尘,孤标凌玉,韵出于桐,人澹如菊。……”这种天然静朴、人澹如菊的为人风味,正为岩夫所服膺。而禅本来就与道相通。

石涛的朋友中,很多是道教的信奉者。有的是佛门弟子,后出佛而入道;有的天生就是道教的种子,一生蹉跎,晚年终遂其愿;有的是身处佛寺之中,心存道家之念,戮力融通佛道二家。石涛浸润于如此氛围中,其影响可想而知。石涛出佛入道,并非是心血来潮,突发奇想,而是长期思考中的冷静选择。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朋友的影响因素就不可低估了。

在金陵时期,他的密友张白云、周向山都是道士。石涛的友人田林、先著也笃信道教。张瑶星就自号白云道者,吴嘉纪称他为“短褐张道士,长安旧锦衣。”孔尚任有《白云庵访张瑶星道士》诗,也称其为“道士”。《桃花扇》第三十出《归山》就是由张瑶星写起。瑶星上台便唱《南点绛唇》一首:“世态纷纭,半生尘里朱颜老;拂衣不早,看罢傀儡闹。恸哭穷途,又发哄堂笑。都休了,玉壶琼岛,万古愁人少。”自白:“贫道张瑶星,挂冠归山,便住这白云庵里。修仙有分,涉世无缘。且喜书客蔡益所随俺出家,又载来五车经史。那山人蓝田叔也来皈依,替我画了四壁蓬瀛。这荒山之上,既可读书,又可卧游,从此飞升尸解,亦不算懵懂神仙矣。”

石涛金陵诗友周京(字雨郇,号向山)是丛霄道院的住院道士,石涛称他为“青城陈道士”。戴本孝有《九日登丛霄院饮周向山丹室》诗,描绘他“仙窟隐古踪”的生活。戴本孝在周向山的“丹室”、“仙窟”中流连。石涛晚年定居扬州,周向山在石涛《金陵八景图》的题跋中称:“清湘先生寓金陵一枝阁中,与余晨夕相对论文对诗,其未曾枉一日。”这里称石涛为“清湘先生”,原来是一佛一道,现在二人同登道门。

查士标(? -1698)是石涛的笔墨知己,二人有合作作品存世。二瞻画风对石涛曾有不小的影响。曾在《种书堂遗稿序》中说:“二瞻查先生,静者也。少时曾学吐纳之法,渊穆冲恬,求闻达,一室之外,山水而已。”二瞻也信奉道教,神迷道教的长生不老之术。石涛另一位画友戴本孝,是一位未入道教之门的道士,他信仰道教之心颇为坚定。

屈大均( 1630-1696) ,这位石涛的南国友人,乃石涛知己。翁山故去之后,石涛还在咀嚼翁山留下的遗产。二人相契情深如此。泰山残石楼藏画中有石涛上人山水册三册,其中有十二幅山水作品,一一画翁山的诗意。石涛后跋有一七律:“屈子翁山诗如画,枝下陈人尽取之。奇句不将笔(此处脱一字,疑为“墨”)写,枯肠返领俗肠。江山粉本情虽旧,生面全非意所思。十二鱼罾痴且醉,后时朋辈若谁持。”款署:“冬日坐青莲草阁,微雪初飞,索纸笔作画,无题,随拈《翁山诗外》,随笔拈弄数幅,别有兴趣,戏为记之。”坐于青莲小阁,手捧《翁山诗外》,紫霞天光,乾坤清气,直氤氲其心,他如坐一片祥云之中,他宁静地作画,复演着翁山的诗意,这是落寞的清湘子老年自我慰藉的典型画面。

翁山给他带来的就是石涛苦苦追寻的道家超越精神。石涛和翁山同为前朝遗民,翁山诗云:“万里扶桑客,何时返故乡”,又何尝不是石涛的心声。翁山一生备极艰辛,密谋着他的抗清复国的事业。这一点,石涛心知其意,情为之倾。为表现与清人不合作的态度,翁山早年曾削发为僧,后感佛门也非清净地,勾心斗角更是不让俗世,遂还俗。王猷定说:“翁山,罗浮僧别号也。其先世楚人,为屈大夫之后。丁酉别母偕其弟残僧越岭抵燕走庐龙塞上。”再就是信奉道家、道教,他不是在道观中成就他的情怀,而是在李白式的飘逸生活中,实现对道教精神的服膺。那飘逸的罗浮仙窟,就是生命止泊之所。翁山之友、寓居扬州的歙人黄生(号白山)有《送屈翁山归粤》,其云:“十年不见罗浮客,却脱方袍戴鶡冠。捣药幸寻仙女臼,采芝还风北堂餐。”他做了道士。石涛的道教之旅,乃是踵武翁山之路。

石涛的朋友方熊可以说是一位道教种子。方熊( 1631—) ,字望子,号黄虞外士、黄虞山人、黄虞外史。晚年欲做黄山的道士,在扬州的朋友圈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浪澜。朋友们纷纷作诗献词,以贺其举,如先著《答方望子》、《酒香山人歌为方望子作》。洪孝仪《柳庄诗集》“七言律”之卷有《送黄虞道士结茅黄山》。石涛与方熊相交甚深,方熊的道教取向,对石涛有重要影响。歙人汪扶晨、王炜(不庵)、吴绮(薗次)等曾修浮丘的白云观,并修有丹灶。道观建成,可以修炼,何人前往。汪士鈜《送黄虞道士方望子住浮丘园白云观记》:“予友方君望子闻之,慨然愿往,以黄冠服载书数肩,入斯而托处焉。”而方望子本人如遂夙愿,自然是心喜非常,他有《余欲结茅莲花洞忆散花坞诸胜》七律一首:“一周一折绝铁尘,未必顽仙此化身。事遇不经徒有笑,境当体似德无嗔。蓬莱正异人间世,烟霞方同大涤春。谁谓散花看不暇,欲从石屋托比邻。”浮丘园的烟霞,和大涤洞的春意相类,也同于大涤堂的精神。方望子到黄山做道士,和石涛离开佛门而信奉道教时间前后相差不远。

石涛与徽州汪洪度(字于鼎)、汪洋度(字文冶)为诗画之友,二人为歙县松明山人。《十百斋书画录》子卷载《郑旼师子林图》,前有郑旼康熙辛酉( 1681)之跋。汪洪度于上又有戊寅( 1698)仲冬的跋文。并请石涛为其跋画,题跋时在1699年。汪洪度兄弟与石涛因同好诗画,并因有共同的人生旨趣,引为至友。汪氏兄弟往来于扬州和黄山之间,结茅于黄山始信峰,过着“衣食不干人,晞发鸿濛乡”的生活,绝尘而仙居。他们的选择对石涛也有影响。徽人洪待臣、洪雨平兄弟居扬州,受黄山超越境界感召,至黄山而从其学。屈翁山有《送洪雨平待臣昆季归黄山白龙潭幽居》、《送洪氏兄弟读书白龙潭》等诗,在后一首诗中,翁山写道:“洪生兄弟性爱松,读书各据一芙蓉。黄山本是白云海,松树大小皆神龙。罗浮七星(自注:名松)作道士,邀予每道神仙事。由来变化本天情,性尽自然天命尽。汝师汪子在天都,虽见轩辕得道无。”

另外石涛朋友渐江之侄江注也对道教有浓厚兴趣。吴绮《江允凝咏古诗序》云:“可生新远,溯仙踪为访炼丹之井;留题胜迹,言寻采药之池。或经梵界而忆高僧,或过幽林而招隐士。”石涛天津好友张笨山早年信佛,晚年信道,据说他“年未四十,梦道士手持符曰:`天上招公书《玉真经》 。醒以告人,遂无疾卒”。

汤岩夫、江允凝、周向山、戴本孝、张白云、屈翁山、方望子、汪于鼎、汪文冶,等等,石涛朋友中信奉道教者可以开出长长的名单,石涛作为一个佛子和他们相处,相互影响是必然的。石涛选择离开佛门而信道教,其实所选择的就是汤岩夫、张白云、屈翁山等所过的生活。

晚年的石涛黄冠野服,信奉道教,人称道士。石涛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道教的活动,是一个少有人及的问题。李虬峰说他自托于“不佛不老间”,高南阜说他“半托禅栖半道徒”。这个“不老”、“半道徒”的角色很值得研味。在我看来,他不是一个十足的道士,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其一,石涛没有像他的朋友周向山、方望子,一个住进了丛霄道院,一个结茅于黄山浮丘的白云观,晚年石涛所住的地方是大涤堂,大涤堂就是他的家,他是一位在家的信奉者,类似于佛教中的居士。石涛厌倦了佛教中的丛林角逐,正是因为构成了对自由性灵的羁绊,他才离开了佛门;所以道观的生活同样不适于他。其二,石涛晚年信奉道教,曾对道教的长生不老之术有兴趣。这是事实。但不能说明石涛也如道教徒一样,目前没有任何资料证明,石涛像一个道教徒那样生存,他追求的是性灵的自由。其三,石涛虽然被人称为“道士”,但他对道教理论很少涉及,道教的丹道理论、教派法系罕入其口。石涛充其量只是一位在内心中信奉道教思想的观外之人,而且没有资料表明他信奉道教中的烦琐的戒律、仪规以及神仙家的幻术。

不能小视晚年石涛思想中佛道相融的情况。石涛出佛入道,和当时佛道相融的思想状况有关。仅从石涛和友人相交的情况就能看出这一点。石涛是一位佛子,有大量的方外之友,其中不少是道士,如青城陈道士、竹冠道士。而石涛朋友中不少道士也常常过着亦僧亦道的生活。如张白云就是一个典型,先著称他为“摄山僧寺张白云”,吴野人称他为“短褐张道士”。像张南村也是一样,或道或佛。佛教和道教之间,在清初没有划然分别之状况,石涛离开佛门进入道教之门,并不意味对佛教的背叛,或者说和佛教彻底告别,只能说他告别了寺院生活,在心灵中不能排斥他对佛禅的深深依恋!这从他1697年之后的文字中,即可一目了然。在石涛佛亦道,道亦佛,自托于不老不佛间,不是说他在两面晃动,而是应以融合的目光视之。

正因此,我以为,石涛出佛入道,并不意味其思想存在着一个前后划然相别的断裂层。

四、石涛的神仙气

石涛艺术中,有一种神仙气。石涛所认同的是道教中所含有的独特精神。人称晚年的石涛为“清湘仙客”,道家哲学、道教的神仙思想对他的艺术产生了深刻影响。

石涛不像佛门远离嚣尘、淡然入定之人,一方面他有怪异的性格,孤僻,可能还加上些尖刻,另一方面他一直葆有天真烂漫的个性,这是石涛最动人之处。他的这一性格,老气横秋的李虬峰没有看出,但阅历丰富的陈定九却深有领悟,他看中的是“拈秃笔,向君笑,忽起舞,发大叫”这样的诗,认为这样的诗才是真正的石涛本色。石涛的这种精神,正是禅的精神。年轻时的活泼清真,到老来仍不失恣肆和坦诚。看石涛的《庚辰除夜诗》,似乎感觉到石涛有些“腐气”,其实,石涛天生而来就带有一些“仙气”。石涛虽不是“神仙家”,但却有“神仙气”。

这种“神仙气”是石涛晚年生活最主要的支撑。这种“神仙气”就是超越的精神、自由的精神,是罗浮的奇幻神妙、黄山的松涛瀑语,是李白式的浪漫高蹈,是从容恣肆的上下一齐荡涤的大涤情怀,是秋林如醉的纵肆与逍遥。这就是我所说的石涛的“神仙气”,带着一种对故乡的深深思念,伴着几许对故国的心灵回还,还拥着他对自由的企盼。正是这“神仙气”,使他在龌的时世中有了超越的力量,在尘俗中总是透出仙灵活络,卓络不凡,在凄凉的世界中寻找到生命的温热。

(一)罗浮的蝴蝶

石涛有《罗浮山图》,庞莱臣以其为生平第一杰作。为何此图获得这么大的成功,原是石涛于其中注入至浓的情意。

石涛心灵中的罗浮世界,就是一个具有浓厚超越意味的道教境界。石涛友人黄砚旅要神游罗浮四百三十二奇峰,做一个罗浮神仙客。那个奇妙的世界中包含着他的追求。石涛何尝不想“他年日日骑鸾鹤,还向罗浮顶上过”!香港至乐楼所藏石涛为黄砚旅所画册页中,第十三开为罗浮图,其中录砚旅诗云:“乱蜂无限烟霞外,梦想登临二十年。今日扶藜成独往,飞云顶上看青天。”时在1702年,砚旅“梦想登临二十年”,石涛又何尝不是。

罗浮山是一个道教名山。传说有四百峰三十二峰,九十九道水。山上有很多道教胜景,有数不尽的道教名洞,如蝴蝶洞、蓬莱洞、铜源洞、幽居洞、黄龙洞、观源洞、神游洞、西甬洞,又有很多道观,如长春观、冲虚观、西华道院、石洞山房、见日庵,还有大量以道教义理命名的奇峰,如麻姑峰、玉女峰、会真峰等等。据《罗浮外史》记载,罗浮山神君名赤熛,亦称罗浮君,为南岳衡山君丹灵峙佐命。罗浮山有无数的传说,这些传说神奇美妙,推崇超越之境的屈翁山,对此极为神迷。他爱罗浮奇幻的传说,飘逸的精神,他在罗浮中感受到生命沉醉的力量。

关于罗浮山蝴蝶的传说最为有名。山有蝴蝶洞,“岩侧段蝴蝶……相传葛仙遗衣所化”,传说此蝴蝶大如车轮,浑身披五云,在日光的照耀下,光芒如芙蓉展开。翁山真正成了一个仙客,作为一个道教的信奉者,他要取得罗浮一个蝴蝶茧,使“家家皆有大蝴蝶”,蝴蝶翅翼装点行进的车轮,飞向云霞飘渺的天国。我读翁山诗,如读李太白,其妙意如云气飘卷,难以言说。如其云:“罗浮梅花天下闻,千树万树如白云。开时花似玉杯大,枝枝受命罗浮君。么凤一食三百朵,绿萼檀香留与我。”这样的诗,真使人感到生命的沉醉。

石涛有一印章,为“四百峰中箬笠翁图书”,在1685年之后的书画中常常使用。1679年到1681年间,石涛与屈大均都在金陵,有较长时间的接触,屈大均走了,他的“四百峰中箬笠翁”图章开始使用了。他的“四百峰”,就指的是罗浮山。石涛自号“四百峰中箬笠翁”,其意在明其本,他要做一个罗浮山的仙客,那里是他的故乡、故国,又是他生命的故园,他的梦幻的理想就在那仙雾中蒸腾。他要如庄生化蝶,化为一只罗浮的蝴蝶。翁山的“仙意”深深地感动了他。石涛曾作有《赠翁山》行书诗翰,诗云:“罗浮四百峰,峰峰结莲蕊。散水作天香,梅根浸石髓。蝴蝶食之大如轮,凤凰之鸟时亲人,吾将半百未归去,对君说是罗浮仙,故乡那得如君贤。”

他要学得翁山,做一个罗浮君,在那梅香四溢蝴蝶纷飞之所,放飞自己压抑的心灵。石涛有一《百合》作品,上题一诗云:“稚子去年植高台,今年百合花正开。对人鼓舞何处至,疑是罗浮蝶里来。蝶去花飞不得见,追花问叶只一线。移来石上觅几回,不植人间植阆苑。”此作作于晚年。罗浮的蝴蝶飞到了他家的花坛,飞到了他的心里,他的心里就是阆苑,纵然是风刀霜剑,他只觉得春意盎然。

(二)黄山的紫气

石涛在一定程度上是黄山哺育成长的画家,真可谓得黄山的烟霞之助。天津诗人张霔一诗最得石涛性情:“苦瓜上人本奇士,身在庐山住已久,一旦得识黄山奇,反觉庐山面目丑。黄山之奇在何处,为余快谈十八九。……”

黄山给他奇特的、超越的、狷介的、狂怪的力量。群峰耸起,四海茫茫,置此荒地迥地,超越人间情怀,粉碎法度力量,飘飘乎超然欲仙,荡荡乎神思飞扬。石涛亲到黄山,犁然有荡于心,适然有会于意。石涛离开黄山,想象着黄山,同样有这种激越的力量。世有黄山,黄山无异乎端为石涛所设,石涛骨髓里都流淌着黄山的灵性。在石涛看来,黄山代表着一种神秘的宗教力量,黄山就是他的至上神灵。

石涛说:“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心期万类中,黄峰无不有。”一位游黄山归扬州的徽客,说起了黄山,他忍不住地激动:“太极精灵随地涌,泼泼云海练江横。游人但说黄山好,未向黄山冷处行。三十六峰权作主,万千奇峭壮难名。……有杯在手何辞醉,有语能倾那不倾。满堂辞客生平盟,雄谈气宇何峥嵘。座中尽是黄山人,各赠一峰当柱撑。请看秀色年年碧,万岁千秋忆广成。”黄山就是他心目中的道教真君广成君。方望子结茅黄山,当了道士,石涛又何尝不想。

黄山元老东翁先生八十大寿,石涛画了一幅《黄澥轩辕台》为其祝寿,跋云:“轩皇契至道,鼎湖昼乘龙。千载渺年追,俄此访遗踪。岩壑倏已暝,白日翳苍松。浴罢丹沙泉,过宿轩辕宫。拂枕卧烟霞,抠衣问鸿濛。人生匪金石,西日不复东。藉登黄发期,百岁有终穷。黄鹄紫霄气,威凤游苍穹。托迹既已迈,矰缴安所从,所以青云士,长啸出樊笼。”这幅作于大本堂中的杰构,是石涛极晚年之作。真像是给自己祝寿。他的生命中也需要这样的“紫气”。这首诗写得很怪,祝寿诗少不了总是要祝人万寿无疆,但他却说,西日不复东,百岁有终穷,人是活不长的。他要做一个“青云士”,精神才是真正的永恒。肉体生命又算得了什么?

(三)青莲的酒气

石涛服膺的诗人、艺术家,有徐渭、谢灵运、倪云林、陶渊明等,其实,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人却是李白,石涛几乎可以说是李白的再生。他没有像陶渊明那样归于平淡,也没有如倪云林那样同于枯寂,石涛骨子里就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神仙之气。在这一点上,李白最得其心“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的李白精神,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在一幅画李白诗意的作品中,引了李白一句诗“海鸟知天风”,这可能就是石涛心中的大境界。他晚年名其斋为“青莲阁”,表达的正是这样的向往之情。李白的道教选择可能也是将其从佛门中请出的一股力量。石涛晚年的朋友中,多以侠名,如卓子任少年时即精剑术,仗剑游历天下。其门人洪正治向往“披青巾,按长剑凭虚御风,泠然而善”的生活,常仗剑而行。皖人昝抱雪、省雪兄弟“俱以侠名”,二人遨游塞上大漠,足临华山之巅,壮怀激烈,豪气满胸。朱堪注亦诗亦侠,放旷天下。石涛和这些充满侠气的人在一起,他感到快乐,他欣赏这样的性格,他自己就是这样充满侠肝义胆的人。

石涛灵性中有一种狂气,无拘无束,不可牢笼,欢快,跳跃,纵肆,放荡高标,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如此,石涛又何尝不是!看看他生命中的那种狂劲,就知道枯寂的禅门实在无法牢笼他;听听他真实的呼唤,就知道禅宗丛林中的角逐,是多么不合于他的心胸!他吟道:“携手大笑菊花丛,纵观书画江海空。烘光晃夜如白昼,酒气直透兜率宫。主人本是再来人,每于醉后见天真。客亦堂上三千客,英风竦飒多精神。拈秃笔,向君笑,忽起舞,发大叫,大叫一声天宇宽,团团明月空中小。”而佛门中那些俗夫、勾心斗角的老手,将这位狂夫逼得只能装“哑”、装“瞎,真是剥夺了他的“话语权”,他的“观望权,他岂能永远地蜷曲爪牙忍受!他画着画,画得不能自已,他的心飞起来了:“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把卷望江楼,高呼曰子美。一笑水云低,开图幻神髓。”他成了一只蝴蝶,飞腾,飞腾,飞过了一枝小阁,飞过了吴山破亭,飞过堂皇之外表、冷漠之内里的大报恩寺,他要飞到灵魂自由的地方。出家人原来念念在家,脱俗人原来凡事即俗,尔虞我诈,蝇营狗苟,高唱大乘的精华,掩盖内心的龌,石涛受够了!他不愿出离自己生命的“家”,他要回“家”了。

“大江无际,不胜其间,而好为多事,每于风清露下之时,墨汁淋漓,掀翻烟雾,不自觉其磅礴解衣,而脱帽大叫,惊奇绝也。噫嘻,子猷何在,渊明未返,春遗佩于骚人,溯凌波之帝子。踌躇四顾,望与怀长!”石涛的题画诗就表达了他心灵中的境界。不是脱帽看诗的恬淡,而是脱帽大叫的狂狷,石涛要的就是这惊天绝地的妙意。“人说梨花白雪香,我爱梨花似月光。明月梨花浑似水,不知何处是他乡。”这首晚年作于青莲小阁的小诗,写的就是他的“三清真界”,他的道教情结。

“云为衣履石为梯,白日青虚步可跻,天近只疑三界合,烟开浑见四方低。寒松挂雪明前障,瀑水轰雷下别溪。早晚台端捐佩去,诛茆来与道人栖。”1706年的寒冬,那是石涛在人世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伴着上午的阳光,在温暖的耕心草堂中,石涛画下一幅山水,写下了这首诗,开始了他的仙人之旅。

他在心灵中,“诛茆来与道人栖”。如李白,一个在心灵中的道家、道教的信奉者。

在石涛看来,他离开佛门,和佛教的丛林远了,但和心灵中禅的境界则更近了,这从容潇洒、空灵廓落、所在皆适的道家境界,就是他心中苦苦追求的禅。1703年,他在赠刘石头的雪景图上题诗道:“枯禅我欲扫文字,却为高怀漫赋诗”。他并没有拒绝禅,禅和道,是他的心灵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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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关简介:出生于湖南,画家,古琴家,道教全真派道士。作品涉及绘画、音乐、书法、诗文、斫琴、装置、行为等领域;知周易、晓音律、好古琴、喜操《幽兰》《广陵散》;曾闭关参禅一年,出关后系统研习中观、唯识学,画风大变;后于龙虎山修道,通斋醮科仪;其曾就学于人民大学,宗教哲学硕士。作品多次参加全国美展、被国内外艺术机构及收藏家收藏。现“郭关绘画全球巡回展”已在台湾、佛光山、英国、墨西哥等地圆满举行。台湾建立有“郭关美术馆”,长年展示郭关作品数百件。《神人畅》 古琴演奏:郭关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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