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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自我

 新華書館 2016-12-10

某年某月某日,天地之间浓雾笼罩,不辩东西南北,难解古今中外。我突然无比惊慌:我找不着自己了。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

“我是谁”是一个古老而无解的问题,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也回答不出,何况是我。但我的内心却不停地追问着,扰得我寝食难安。恍恍惚惚中,我的灵魂像一股轻烟,飘飘荡荡,去寻找我的根。

那是一个贫穷而美丽的小山村,真正的山清水秀,山不高而灵光闪烁,水不深却藏龙卧虎。那一天,聚山之灵,拢水之秀,诞生了一个古怪的精灵。这山水的精灵,本该游戏于山水之间,不幸却尘缘未断,闯进了红尘滚滚的山外世界。这古怪的精灵,不知性别,或者本无性别,晶莹剔透的心灵之间,凝结着超越性别的超世慧光,她注定要像男儿一样雄才大略,又天生像女儿一样细致温柔。

她多笨啊,别人轻易做到的事,她费了好大的劲儿,还是不能完成。她多傻啊,傻到受人欺负,却不肯还手,因为她害怕别人会疼。她多么倔强啊,凡是要做的事她一定就要完成,做得到自是做得到,做不到也一定要做得到。她多么内向啊,她的嘴像山一样沉默着,她的心却像小溪一样奔流不息、喧闹不休。

她又像不是山水的精灵,她不属于山水。她的世界,在文字之中、在书本之间。文字是她最美味的餐饮,穿不暖食无饱的当儿,任何有字的纸张,地上的破报、包糖的旧纸、甚至烟盒火柴盒,都是她的享受。她读一切能见到的文字,像山里的野狗见到肉骨;她似乎木讷不能言,但语言是她的良伴益友,下笔既有神,需要时口中可以激扬着妙语连珠。

然而她似乎并不是什么精灵,因为她惊恐地发现了自己的身体。身体是她灵魂的堡垒,灵魂才是她自己。这堡垒不由她自建,而是强行分配而来的。她讨厌她的身体,觉得它错误百出、丑陋不堪、难于使用,然而这是她唯一可以得到的,如果失去,她的灵魂也就无所寄托,她也就不存在了。她必须接受它,试着喜欢和欣赏它,还要爱惜它,维护它的坚固,提升它的功能。同时,她还试图装饰它,使它更美观、更好用。但是她经常叹息,忧郁的脸上写满无奈,她的目光可以驰骋千山万水,她的思想可以飞越名川大山,她的身体却只能生于斯长于斯,一天天强壮着、丑陋着,装满了劳累,装满了贫穷,也装满了她日益增多的学识。

我果真是那个古怪的精灵吗?或者,如我某个时刻所自吹自擂的那样,我竟是文魁星?

这当然不是真的。像任何人一样,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动物,如猪似狗,禽兽一般。我的确拥有一具躯体,似乎也拥有一个灵魂,但是灵魂那么虚无缥缈,既不能看见又难察觉,我倒愿意我是那灵魂,然而在别人看来,甚至在造物主看来,那躯体才是我。于是,躯体在那里做这做那的时候,灵魂却未必在场;而灵魂所到之处,躯体经常难以企及。

其实,无论千秋不朽的大人物,还是草芥一般的小百姓,谁又不是动物呢,有着一副行尸走肉,行径也与动物并无二致。只不过,人总以为自己是万物之灵,总以自己的标准来重量世界,审视自己的时候仍然以人作为标准,顿时失去客观和公正,于是把一切动物的行径描述得那么伟大和美好,诸如爱情、婚姻、生儿育女、甚至追名逐利。

精灵只是我的来源,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生我的是母亲,养我的是那山那水。不错的,我真的是那山水的精灵。

但我仍不知我是谁。我的存在,我的人生,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有人说,生命本没有什么意义,你赋予它什么意义,它便拥有什么意义。这完全是没有意义的废话。对于大千世界,对于亘古时空,任何人短短几十年的存在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人生的意义,也许在于执着地去寻找它的意义。就像一部侦探小说,究竟谁是凶手并不十分重要,关键在于破案的过程本身。人努力探询着,拼命追问着,正是这种探询和追问给人赋予灵魂。任何凡夫俗子都有权利去寻找自己,正是这种寻找使人变得伟大起来。

周国平说,用头脑思考的是智者,用心灵思考的是诗人,用行动思考的是圣徒,同时使用头脑、心灵和行动进行思考的人,是先知。我也许什么都不是,但是我一定要思考——哪怕上帝笑得再厉害。思考使得灵魂真实地存在着,并且摆脱躯体、超越躯体而独立地存在着。我宁可抛弃躯体也不愿丢失灵魂,虽然它们不幸地必须同时存在;我努力让灵魂成为实体,从而升华我的躯体,使灵与肉与辅相成、相得益彰。

我也不知我将去往何方。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孔子的话确实已经过时了,他没有料到人类越来越懒惰、越来越幼稚。

然而无论怎样,我是一个我这样的人,我说我的话、我走我的路、我做我的事,当我灵魂的堡垒终于彻底被摧毁时,我得发出声音、放出光芒、冒出狼烟,而不能静悄悄地毫无声息。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地方。我想走出大山,我就来到了城市;我想上大学,我就跨进了美丽的宁静校园;我想摆脱分配的工作,我就考上了研究生;我梦想着追逐杰出,我就能够与水木清华为伴。于是我便得意,猖狂地藐视一切,自以为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然而,人可以改变生活轨迹,可以做出选择,但无法抗拒命运。命运是那些不可改变的东西,它是确实存在的,是力量巨大的,又往往是很难认识的。顺利时,人的内心充满喜悦,没料到命运的魔爪早已觊觎多时;逆境时,人很容易把一时的困难或困境当作命运,其实却是可以逾越和改变的。

我的命运究竟是什么?或者说,我的使命是什么?现在还很难说。我若知道我的命运,我必能知道我将去往何方,那便不是真的命运了;预测命运,是天神和白痴才会试图去干的事。

对我来说,命运已经把我铸成这般模样,并必将把我推入未知的明天和最终相同的结局。在这个过程中,无论灵魂痛苦与否,无论躯体处于什么状态,我都必须担负起人生的责任,以维持生存、获得幸福、创造奇迹、甚至铸就伟大。这是我的必经之路,就像过去的日子一样不过更改。

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哀叹!无论喜怒哀乐,命运终究不可更改。哀叹,只能使事情更糟,使人悲观失望、放弃努力、失去机会、不知选择,最终不仅逃不脱命运的安排,还会使人生之路举步维艰,甚至众叛亲离、生不如死。

我并非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所有人的最终结局都完全相同,会将一时的喧闹归于永远的宁静。我早已知道我的结局,我不惧怕那一天的到来,甚至多少有些期待。在人生的某些时刻,我几乎想要去追赶那个日子。但迄今为止,我仍然在静静地享受着生的快乐。

对死亡的思考,就像对人生的思考一样,永远没有答案,永远是一种徒劳。但这是一种有意义的徒劳,其意义正在于思考本身。这思考并没有给死亡带去什么,因为一切死亡都归于静止;它倒是给在世的人带来快乐,因为活着、思考着本身就是幸福的。

我知道我的起点,也知道我的终点,令人困惑的是中间的旅途。尤其令人不安的是,谁也搞不清现在究竟位于哪个位置。人生就是一个大迷宫,人人都走进去、走出来,却不知道要走多少路、要拐多少弯,更不知道离出口还有多远。

悲观者于是说,人生就是从无到无,短暂的存在毫无意义,一切皆空。他是对的,活着是暂时的、死亡才是永久的;但他又是错的,活着毕竟不是为了死去,存在过就是活着的意义。

就像我早上快乐地出门,一天之内做着上班、吃饭、购物、登山、交际等等各式各样的事情,晚上回到家里,能说一切都清零了、一切都重回起点了吗?毕竟我做过,毕竟时间流过,毕竟夜晚的天空点缀着繁星,而早上的阳光并不温暖。

因此,我们哭着降临,却安详地离去。

2004.10.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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