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记忆深处的诗句
文 | 梁卫星 六
有次我和美忠聊天,我们聊到了海子,我对海子的评价不高,以前如此,现在亦然。无论是诗人或是作家,我对他们评论的尺度都不是纯粹诗学的而是社会政治学的。这是我和美忠的分歧所在,现在,我们的分歧还在这里。美忠因此认为我不懂诗,不懂诗也无所谓,对于我来说,你是诗人也好,作家也好,你如果没有社会责任感,没有政治参与的热情,所谓诗学意义上的存在追问不过是一个大而无当的笑话,你的文字的价值是很值得怀疑的。我们只要看看历年来的诺奖获得者,看看他们的作品,看看他们的授奖辞和答奖辞,我们就不能不说,一个不从社会政治的角度关心人类的人,说他从美学的角度关心人,思考存在,实在只能算是一个毫无智慧含量的冷笑话。
海子的长诗完全不足观,其抒情短诗在他的时代的确比较出色,算是一个一般的抒情诗人,大约介于二流和三流之间,当然,当代中国还没有一流诗人。海子的死亡有私人生活的原因,诸如贫穷、孤独、失恋、封闭等等,也有他在诗歌创作上自我期许与外界评价不相称的原因。海子花了大量精力创作长诗,始终梦想做史诗诗人,海子有一种诗学上的可笑见解——他以为只有史诗诗人才能成为诗国的王。但是,他的长诗在他生前从没有得到外界的高评,外界对他的抒情短章,倒是有比较高的评价。
海子生前所得的评价,在我看来,其实是非常准确的。海子心心念念做诗国的王,然而,他既不能持守寂寞甘于诗歌创作,又不能无视外界的评价,他把诗国地位定位于他人的眼光而非自己的作品,这种无法得到满足的强烈功利心最终压死了他。可笑的是,他的自杀却被势利空虚的中国人当成了一首绝笔诗,神话在死亡的废墟上莫名其妙地盛开。中国诗人和中国诗评家忘记了他们曾经做过的对海子的准确客观的评价,势利的他们无意与世俗的风潮为敌,他们与大众一起把海子推上了诗国烈士的宝座。海子诗歌地位生前死后的变化本身就是一幕丑陋的活剧,展现出了国人的无教养无特操无理性无坚执。当然,这个要排除那些如美忠一般完全是基于自己的美学原则而予以评价的人。
我对海子诗歌的深刻印象主要来源于我对海子的评价与大众评价之间的巨大反差所引发的大量口水,也来自我和美忠之间的分歧。在此巨大分歧之间,在此强烈反差之间,我越发坚定了自己对诗歌评价的基本原则。我的一切文字活动与一切思考都是基于现实的人生关怀,海子诗歌本来不会进入我的视野,但他的神话化将他推进了我的视野,我对他的评价具有深刻的反神话化的目的——一个盛产神话的国度是没有希望的国度。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我印象之深刻,非其他任何一首我有记忆的诗歌可比,我曾经就此诗写过一篇题为《神话深处多狂乱》的评论,引来了大量板砖,也引发了我和美忠的争论。但我现在还是坚持《神话深处多狂乱》里的观点:这是一首逻辑狂乱世俗欲望狂乱的诗,从中可以看出中国诗人知识分子的劣根性。
为什么要从明天起才做一个幸福的人?为什么总是强调把所有的祝福给他人,自己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为什么一个声称即将安于喂马劈柴的人却有着如此强烈的命名热情?中国知识分子的自我崇高感与内心隐秘的私欲不意在此显露无遗。他们总是声称要把所有的苦难孤独困厄牺牲留给自己,把所有的祝福幸运与快乐留给他人,其实他们不过是想把所有的崇高与权力留给自己,他们既是自恋的,更渴望着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他恋。这是首什么样的诗呢?我以为是一个为欲望与自恋驱使的人在狂乱想像中面向大众的撒娇,如此而已。
海子的这首诗特殊的地方在于他表达自己世俗欲念与狂乱想像的方式却是完全童话式的,或者说是神话式的,这正是一般大众为其迷惑的原因所在。其实,海子本身就有自我神话的强烈趋向,中国知识分子基本都有这一趋向,海子并不比其他人更强烈或更微弱。这首诗还有其他更多的海子短诗,都是以神话或童话的方式进行创作的,我以为这种方式并不只是一种技术因素,更是一种思维方式,最终还是一种人格气局。基于此,我以为,海子不过是一个人格上没有长成的孩子,中国知识分子也不过是一群人格上没有长成的孩子,他们以这种美学的方式,既贪婪地索取着权力与宠爱,又不愿意承担任何施行权力与被爱的伦理责任,他们以童话的方式撒娇,以神话的方式自恋,却绝不以成人的方式生活与尽责。
海子的诗歌让我看到了中国知识分子需要脱落的人格残缺何其之多,亦可想见何其之难! 2011年6月15日——7月6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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