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澡堂真是个观察人类的好地方

 东皮小屋 2016-12-30

快过年的时候,应该是北京桑拿最红火的时候。有一年春节前三天,我带我爸去一个平时人不多的桑拿泡大澡,结果却遭遇了人山人海,池子里勉强还能容身,到了淋浴和搓澡,就得排队了。最夸张的是去二楼休息厅吃自助餐,没有位子可坐,一帮人站在吃的人背后等座,后来,干脆发展到站着吃、蹲着吃。菜品主食,无论荤素凉热,上来一律秒光,就连餐具,盘子碗什么的,也是手快有、手慢无。我跟我爸说,算了,咱们去外边吃吧。我爸觉得心疼,门票挺贵的说好含餐了,为啥不吃啊?老爷子让我等着,自己冲进人群,端了两盘吃的出来。

还得佩服我爸,比我更适应战斗的场面。

电影《洗澡》剧照电影《洗澡》剧照

说起集体洗大澡,最早的记忆也是我爸带我去的。小时候,我住在部队大院,洗澡唯一的途径,就是去公共浴室。那时候家家户户每月领澡票,我爸就带着我去洗澡。洗澡的人不是邻居,就是同事,大家也不见外,互相帮着搓背,互相借用肥皂,还聊聊天。但那种单位的澡堂,面积有限,只有淋浴,洗干净了就得走。印象里,所谓更衣室也很逼仄,一排排的柜子,衣服都放在里边,衣柜之间是长条凳,小孩子站在凳子上,家长帮着穿衣服穿鞋。很多时候,都是家长给小孩先洗完,穿好衣服,让小孩出去等着,自己再返身回去洗自己。

在网上看了个帖子,说北方人喜欢聚众洗澡,南方人喜欢独自洗澡,就像甜咸豆花一样有区别。而我认为,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至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中国的家庭很少有独立的、可以沐浴的场所,即便是大城市,大家也多住在筒子楼中,或者两三家合住一套房子,上厕所都排队,洗澡这事,除了公共浴室,别无选择。所以,那时候像点样的单位,都有自己的浴室,不光是学校,机关、部队、工厂全都有。小一点的单位,只有一个浴室,不分男女,但时间上会岔开,比如一三五男洗,二四六女洗,有专人负责去门上更换“男”与“女”的牌子,形式上,有点像现在的单双号限行。

我爸就是上海人,南方的,非常热爱洗大澡。我也是。

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跟我爸去王府井八面槽清华园泡了一次澡。清华园不是大学,而是澡堂的字号。人先进入一个休息大厅,一个柜子连着床,两两相对。脱好衣服,拿个浴巾围上,进入浴室,顿时雾气蒙蒙。浴室里有三个大池子,水温由低而高,小孩去的,一般是低温的池子,怕烫着。池子边上,还搁着几块灰色的、布满孔洞的石头,巴掌大小,那是用来刮脚的。有人会坐在池子边,认真地用石头打磨脚后跟的死皮。而我呢,则喜欢坐在池子边,抬头望着迷蒙诡异的天花板,偶尔,会从上面滴下几滴冰冷的水珠,那是因为热气升腾,在顶棚遇冷重回液体状态,又掉下来了。池子边是长条凳,人趴在上面,有搓澡师傅给搓泥。搓好了,淋浴,打肥皂,洗干净,整个人都红扑扑的。当然,洗好了并不意味着结束。出了浴室,门口有浴巾,披上,还有个灰色或白色的大搪瓷桶,揭开盖子,里边是热气腾腾的烫毛巾。拎一条出来,盖在脸上,那叫一个舒坦。然后人躺到自己的床上,沏上一杯茶,喝着茶,还能迷瞪一觉。从那时候我就明白,洗澡,并不是简单地把自己洗干净完事,而是要涤荡心灵,让身心彻底松弛,就像一休哥说的那样:休息,休息一下。

后来,我们去过很多次清华园。人多的时候,没有柜子了,就只能“脱筐”,就是用藤编的大筐。我可以和我爸合用一个。衣服放进筐里,用夹子夹在筐边上,不怕别人拿混了,然后继续洗澡。只不过少了享受的环节,洗完就得走,感觉逊色不少。

泡完清华园,去金鱼胡同口的四联理个发,再去和平宾馆下的小西餐厅吃个蛋糕(我吃,我爸看着),然后逛一下王府井南口的新华书店。这是我和我爸逛街的标配。

女浴室什么样,我没进去看过。不过八十年代末有一部轰动一时的电影《疯狂的代价》,一开场就有一段女浴室内的镜头,雾蒙蒙的,感觉和男浴室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那部电影的卖点是“伍宇娟洗澡”,不过拍得挺好看,是早期商业片比较成功的作品了。

九十年代之后,桑拿开始盛行,清华园这样的传统浴池逐渐走了下坡路,关的关,拆的拆,几近绝迹。我大约在九十年代后半期还去过菜市口一家传统浴池,十元门票,已经相当破败。后来没有多久,也关张了。

桑拿之所以火爆,是因为它把洗澡的概念彻底颠覆了。洗澡搓澡,完全变成一件基础性的事情,最重要的则是衍生出各种娱乐享受。比如——九十年代,北大的游泳馆就能蒸桑拿,而且是男女混蒸。当时游完泳,大家穿着泳衣,挤到小小的桑拿里,面面相觑,不过也不敢特放肆地彼此打量,因为谁也拿不住姑娘的身边是不是跟着男票。我就更别提了,高度近视,戴着眼镜进去,热气扑面,一片懵懂,摘了眼镜,还是一片懵懂,男女都分不清,更别提欣赏了。为这事,我曾经动过去做个近视眼矫正手术的念头,但决心还没下,那个桑拿房就关了。

蒸得最为庞大的一回澡,不是在北京,而是在上海。有一次去上海出差,事儿办完了,去找朋友(云南人)玩。朋友带我们去了一家大浴场,连洗带玩。那个浴场气势恢宏,光淋浴喷头就有上百个,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池子,搓澡工一字排开,特别有产业工人批量生产的气势。让人印象深刻的有两个地方,一是桑拿房里有个小暗门,我好奇打开,里面竟然是一个大水池,漂着巨大的浮冰,意思很明显,蒸完下冰池,纯正芬兰浴的范儿。当时我仗着火力壮,还真下去了,那滋味儿,相当酸爽。

另一个地方,则是浴场尽头,有一个天台,天台上是一个露天的大池子,站在池子里,可以看到大上海的万家灯火。在池子里泡泡,头顶是一个巨大的葡萄藤架,时不常地还从上面洒下一些水来,就像下毛毛雨一样。透过藤蔓,仰望星空,还有点天空浩瀚、人生渺小的滋味儿。

我说的,还是这个浴场的男部。女部和男部,一样庞大,各占一层楼。三楼以上都得穿浴衣了。三楼是个游乐场,能看见全家老少在此钓小鱼、射箭、套圈儿以及玩各种电子游戏,四楼是个大餐厅,可以点菜,喝酒,看演出。那天的演出,是两个穿着迷彩比基尼的姑娘在跳“军中姐妹”,当时我想,上海人民就是开放,那么多老幼妇孺,看着香艳的表演,竟然泰然自若。后来我们还上了五楼,灯光就暧昧多了。地上摆了许多矮沙发和懒人沙发,大家坐在上面窃窃私语,如同一个巨大的酒吧。在这里的多是年轻人或者生意人,也有演出,多是些歌舞之类,我觉得没有“军中姐妹”震撼,了无意趣,就下楼闲逛,最后再洗一遍,出门散伙。

现代洗浴中心现代洗浴中心

那次大澡,是个真正的大澡,下午三点多进去,夜里十一点多才出来。

那是九十年代末的事情了,洗澡,已经真正变成了一种娱乐。那个时候,家里的热水器、淋浴什么的已经在普及了,洗干净已经不是问题,但桑拿大浴场什么的却依旧迅猛普及,可见,洗已经不是重点,玩才是精髓所在。

将近十年后,我去四川、云南那边游逛,在成都,又有个朋友(老家福建)请我去“塞纳河”蒸桑拿。那天五一放假,我们是晚上去的,一进休息大厅就蒙圈了,床上躺满了,地上还有好多人打地铺,都是全家老少一起来的。叫了师傅修脚,修脚师傅是扬州人,跟我们聊起来人多,他说:“成都人比我们那边敢玩。”我问什么叫敢玩,他解释:“比如,都挣一百块钱,我们那边可能会花三四十块去玩,而成都人,能花九十块,甚至一百块钱都花掉去玩。”

桑拿澡堂越来越多,功能也越来越多。有一度,我们这儿的蔬菜批发市场里都开了桑拿。桑拿又有了其他的作用,如住宿,当然,也有大量卖淫嫖娼的“特殊服务”,这个不在本文叙述之列了。

有人说,洗澡的人赤裸相见,彼此平等,容易交到朋友。我觉得这话有点道理。桑拿房里确实比较容易开口聊天,我就认识了一个澡友,每次见到,都东拉西扯一会儿,比如足球,比如房地产,比如各自的一点风流史,什么什么的。但因为时间有限,说的也并不多,可架不住每次都聊,也就熟悉了。奇怪的是,好几年下来,我们都没问对方叫什么,也没想起留联系方式,似乎很满足于目前这种状态。后来,我在其他地方遇到过他,一次是在地铁里,一次是在一个小饭馆中,彼此寒暄,真有点江湖何处不相逢的意思。在小饭馆里,他还介绍我去霍营的清华池(清华池也是老字号,但和清华园是两家),因为那时候我们常去的桑拿倒闭了,需要寻找一个新的泡澡的地方。

另有一次,在桑拿房里,一个哥们儿突然问我从哪儿过来。我说北七家啊。他就向我打听北七家新开的一个楼盘。这个楼盘我知道,也去踩过点,只是太贵了,买不起。于是,他就让我谈谈看法,我说了好多不足,几乎每说一条,他都反对,直到我说出它的优点:小区里人车分离,车直接进地库,这个我比较喜欢。他频频点头,说对啊对啊。然后,他不无得意地说了句击中人心灵的话:我刚刚交钱买了一套。说完他就走了,搞得我愣在那里,半天没缓过神来。

我在澡堂子交的朋友,还有修脚师傅和搓澡师傅,感觉个个都是聪明人。我认得的一个修脚师傅,帮我修过多次脚,对我的脚那是相当熟悉,每次东拉西扯,聊得也挺热乎。后来有一次再去,这人就不见了,问了其他师傅,说他发了横财——老家拆迁了,而且拆迁了两回。怎么是两回呢?原来家里有两套房子,一套拆迁,刚搬家没多久,第二套也拆迁了。拿了大笔钱,那肯定不干了呀。说得我心里酸酸的,你看人家师傅混的,都有两套房啊。

另外一位师傅,是搓澡的。有次我问他,我算是在家洗澡勤的,怎么到这儿一搓,还这么多泥呢?他意味深长地说:“你要在这儿搓不出来,我就得喝西北风了。”接下来就跟我抱怨,说每搓一位,他才挣八块钱。我说不会吧,你搓我一把,我交四十八呢。他叹气,开始絮叨老板不仁义,最后突然冒出一句:“你说那个滴滴打车,怎么不弄个滴滴搓澡呢?谁洗澡的时候一滴滴,我就上门了。我收二十八也行啊。”

他这脑洞还开得挺大。我把这个对话发网上了,没想到下面好几个女青年问:师傅长得帅不?

这些人都挺辛苦的,耗多大体力不说,单是常年处在潮湿环境里,见不到阳光这一条,好多人就受不了。

当然,桑拿房里也有讨厌的人。比如有站在水池子中央大声嚷嚷打电话的:“对对,我在洗澡呢。”洗澡你张扬个什么劲儿啊。还有进出桑拿房不记得关门的。最逗的一次,见着一小伙子在桑拿请客。他带了十多个精壮青年来,吃人家的自助餐。那家桑拿门票便宜,荤菜就是蒜肠和咸蛋,素菜就是凉拌沙拉老虎菜,没什么油水,被这十几个人一过,啥都没有了,其他人干瞪眼。请客有点诚意行不?

中国人集体洗大澡的事情自古就有,我曾经给腾讯大家写过一篇《澡堂凶案和春案》,就是讲这些的。发展到今天,洗澡里加了桑拿,加了日式的韩式的元素,花样翻新了,可本质是一样的,图的主要还是舒服。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但和地域没什么关系。

进了大池,那种自外而内的温暖感,那种脊梁上、骨缝里的寒气被丝丝抽去的感受,都是难以言表的。

我曾经在澡堂里见过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外,一口京片子,和一帮老头聊天。他说自己是玻利维亚人,在北京呆了三十多年了。还有一次,也是好多年前了,我在工体附近蒸桑拿,刚坐在桑拿房里没两分钟,门开了,呼啦啦进来十几条大汉,赶紧戴上眼镜看看啥情况,结果为首的电视里见过,是李章洙教练,后面是大半支赤条条的重庆力帆队。这是到我大北京打客场,训练完来蒸蒸吧?不能搭理(那时候李指导还没执教国安呢)。于是,就那么尴尬地和“敌人”在桑拿房里裸着坐了好几分钟,他们居然谁都不言声,彼此之间也没说话。最后我扛不住了,觉得压力太大,溜了。

瞧,我只是想说,泡澡是不分地域的,也不分职业。

《洗澡》剧照《洗澡》剧照

而且,在家洗澡也和去桑拿或公共澡堂泡大澡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泡大澡是休息,是娱乐,是社交,精髓在于,将放松夸张到极致,是对身体的另一种犒劳,而且,会有奇遇。

最近这些年,北京的澡堂子洗浴中心逐渐呈现了衰退,原因挺多。一是反腐倡廉了,那些高消费的地儿人少了;二是扫黄了,不少洗浴没了这招,基本等于该关张;三是北京缺水,导致商业用水涨价,不能说赔钱,但确实没有以前利厚。所以,好多老板关门走人。不过,我澡友推荐的清华池,依旧很热闹。那里没有富丽堂皇的装修,也没有演出和自助餐,真正喜欢泡澡的人依旧会去。那真是泡一种怀旧了,即便这种旧模拟得还不太像。

清华池最出名的地方是修脚,有传言说他们那里修脚师傅都是本科毕业。他们那里修脚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需要挂号,就像医院一样,不同师傅挂号费差别挺大。修脚师傅也穿白大褂,和医生一样,器具统一分发,用完回收,统一消毒,比较规范。客人坐沙发上,师傅边修脚边跟你聊天。我每次去,都挂薛师傅的号,薛师傅手艺好,还爱聊天,他居然对特朗普和希拉里了如指掌,还跟我聊过普京和叙利亚,说得头头是道儿。有一次我故意逗闷子,说我不喜欢普京,薛师傅得顺着客人说话啊,憋好半天才转了一句:就是,都是利益。

泡大澡真的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我觉得它能以各种方式流传下去,是独自洗澡所替代不了的。不喜欢泡大澡的人,其实不必抱成见,可以去体验一下,在那里可以看到青春和强壮,可以看到沧桑与衰老,可以看到肌肉,可以看到刺青,可以看到合家欢,也可以看到独自愁,可以看到落寞拘谨,也能看见嚣张。澡堂真是个观察人类的好地方。

原标题:去澡堂,然后把自己弄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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