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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如巷的故事里,不止有张家四姐妹

 昵称22998329 2017-01-01

2000年中秋节,86岁的张充和对一件事始终耿耿于怀。


她在给弟媳妇刘文思的信里说:


我十分抱歉,没有把出版的事做成。当初因盼巴金能作一序,不想他病(帕金森症)不能捉笔,一误再误。

——2000年12中秋节  张充和致刘文思


所谓出版的事,是她的大弟弟张宗和写的《秋灯忆语》。为了这件事,张充和已经忙了至少十一年。



1989年,她开始抄写《秋灯忆语》:


我当时曾读过《秋灯忆语》,虽然流过泪,但没有像这几日,我每抄二三千字就会流泪,其中动人处太多,何况你爸爸是我亲兄弟,你妈妈是我好朋友。

——1989年2月11日  张充和致张以靖


1996年10月,张充和还在关心《秋灯忆语》中缺的是哪一页,表示可以由姐妹们凑钱自费印刷出版。1998年,她再次提到这本书:


我在国内外印书局没有熟人可托印,这是我一件心事。因宗弟一辈子没有一本书传世。

——1998年3月9日  张充和致刘文思



△张宗和与张充和


《秋灯忆语》是一本怎样的书,会让“十分冷淡存知己”的张充和如此关切?这本书的写作者张宗和,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花了一周时间细细读完这本书之后,我决定写一写这个故事。



也许是因为张家四姐妹名声在外,九如巷的男孩子们似乎不大为人所知。张宗和是张家老五,第一个儿子。


在四个姐姐里,张宗和与张充和的关系最好,他们有共同的爱好——昆曲。在张充和的影响下,张宗和也开始临帖写书法,看他们在一起的照片,“姐弟情深”这四个字,并不是空话。



△张宗和与张充和


1936年暑假,在清华大学历史系读书的张宗和并不急着找工作,而是与四姐组成了“避暑团”,去青岛玩耍。在青岛,张宗和姐弟最大的乐趣仍是拍曲,因为打听到沈传芷(小岁月注:“传”字辈著名昆曲演员)也在青岛替人拍曲,戏迷们的乐趣,当然是聚在一起,吹拉弹唱。


他们被介绍给青岛的昆曲曲友,这一天,人很多,女客尤其多。张宗和有些发窘,只好和其中一位老人聊天,因为那老人认识他们的曾祖父张树声。


这一天的曲会结束了,晚上,张充和忽然对张宗和说:


哎,孙小姐不错,唱也唱得好,人虽不十分漂亮,却很charming。

——《秋灯忆语:“张家大弟”张宗和的战时绝恋》

(原手稿无副标题,以下简称《秋灯忆语》)


这位孙小姐,叫孙凤竹,刚开始学曲。张宗和大大咧咧地表示同意,又对姐姐补充说,“她牙齿太稀,缝太大”。



△孙凤竹


一次又一次的曲会,张宗和与牙缝大的孙小姐总共见面,不过十次。不过,孙小姐和张充和成了小姐妹。熟悉起来后,孙小姐告诉她,其实第一次见面,她对张充和印象很不好,“擦了口红”,还以为她是戏子。因为姐姐的缘故,张宗和渐渐注意起了孙小姐,觉得她活泼、大方、聪明而有趣。张充和就常常拿孙小姐对张宗和开玩笑,并且半真半假地表态,如果你娶了孙凤竹,我是会赞同的。


那一点点的暧昧,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张宗和说,他已经不记得了,但他记得有一次,自己和姐姐做东,请曲友们吃饭:


我不能吃酒,孙小姐在我玻璃杯中倒上很多汽水,一小点啤酒,别人都暗笑她帮我忙。

——《秋灯忆语》


有一天,乐不思蜀的张宗和忽然收到了父亲的电报,要他回苏州,去自己家办的乐益女中教书。父命难违,张宗和只得买了船票,并没有告诉那些曲友,因为怕他们又要践行——


但只有孙小姐一个人知道。


临别时,张宗和对孙凤竹说,明天你别来送我了。


孙凤竹说,哦。


夜里回去,张宗和想,要是她来送我就好了。


第二天,天刚亮,有人敲门,张宗和开门一看,孙凤竹来了。


彼时离别,大家都流行买了纸带,站在船上的人和送行的人各执一端,直到船开,纸带断了,是为送别,我记得小时候看的电视剧(不记得是《围城》还是《董竹君》了),还有这样的情节。


张宗和记得,那一天买了三根纸带,一根是四姐张充和的,一根是一位宋先生的,一根是孙凤竹的。


我和孙小姐拉的是一根紫色的,船开了,我眼睛老望着她,她也望着我,远了,纸带断了,人也看不见了,我收了三根纸带的断头,怀着十分喜悦、三分惆怅的心情进了舱。

——《秋灯忆语》



这两个人的恋爱,就这么谈了起来。


然而真到了谈婚论嫁,却只有三姐张兆和与四姐张充和赞同,其他的亲友都投了反对票,原因只有一个——


孙凤竹有肺病。


肺病在当时是治不了的绝症,孙凤竹的肺病当时已经比较严重了(咳血),为了两人的未来,大家都觉得不能结婚。


然而张宗和却不肯。1938年7月底,他和孙凤竹订婚了。两年间,这一对情侣居然再没有见面,全凭通信。


他决定从长沙转道去广州看孙凤竹(孙家因战乱在广州定居),半路上,他还去看了看桃源,结果失望地发现“并不如沈从文描写的那样子,地方太小,吊脚楼上也并没有见到漂亮女人,倒是面里的辣子实在叫我们这些住惯江苏的人不易进口”。



△张宗和与张充和


张宗和终于再次见到了孙凤竹,发现她病得更重,也发现她的家境实在很不好,抽鸦片的哥哥,病重的母亲……


可这一切有什么要紧?张宗和并不在意她的家境,他满怀深情地回忆他们的初吻:


我第一次抱她吻她,直使她兴奋了一夜,发了一夜的烧,害得她母亲连连问她为什么不睡,而她也只好说谎,说是天气太热了。

——《秋灯忆语》


广州越来越不安全,随时可能沦陷,孙凤竹的哥哥决定让张宗和带着孙凤竹先行逃离,坐船同行的还有巴金,以及他的女友陈蕴珍(即萧珊)。很多年之后,张充和通过张兆和给巴金寄去《秋灯忆语》的书稿时,巴金感慨地回信说:


二姐得到了充和的电话,把宗和的《秋灯忆语》寄来了,读着它,我好像又在广州开始逃难,我又在挖掘自己前半生的坟墓。

——1991年12月2日 巴金致张兆和


逃难中,张宗和曾经托周有光(二姐张允和的丈夫)介绍了一位医生给孙凤竹看病,他们宽慰孙凤竹说,其实不是肺结核。但其实,已经确诊是肺结核。


1939年2月5日,在昆明,张宗和与孙凤竹结婚了,婚礼在蒋梦麟家里举办,因为蒋家有客厅,地方大。反对的亲友仍然很多,但张宗和坚持要结,他的理由是:“孙小姐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张宗和说,他以前总幻想自己结婚时,要如何大操大办,没想到真到了结婚那一天,婚礼办得如此简单,请了五桌人,证人是杨振声,梅贻琦作贺词。吃完酒席,曲友们一起唱曲祝贺,朱自清也参加了,一直玩到十二点才散去。


第二天一早,孙凤竹就吐血了:


我勉强安慰她说,见红是喜事,可是我心里总觉得不祥,为什么刚结婚就吐血呢。

——《秋灯忆语》



△张宗和与孙凤竹的结婚照



他们的感情确实好,孙凤竹在病中经常发脾气,张宗和从来不对她发火,只等她气消了,才慢慢解释事情。有一回,孙凤竹甚至把家门锁了,不让张宗和进门。张宗和无奈,只好跳窗进来,两人下半夜就和好了。很多年之后,他对张充和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脾气倒很好,现在脾气反而大起来了。

——《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


很快,孙凤竹发现自己怀孕了。张宗和与张充和都建议不要这个孩子,因为他们都清楚,孙凤竹的身体太虚弱,不适宜怀孕。然而,孙凤竹坚持要生,她对张宗和表示,即使生了即刻就死,她也一定要把这孩子生下来。


为了方便每个月的产检,孙凤竹留在昆明,和张充和张兆和等住在一起,而张宗和则回到宣威教书,他们写了大量的情书,热辣而滚烫:


两个月后我来看你也许要抱不住你了,你的肚子大我的肚子也大,kiss起来都不方便了。娃娃出世后会和我抢奶头吃,我一定抢不过他(或她)。那时你一定不爱我而爱娃娃了。但是我在西风上见到一篇文章说有了孩子后,还是应当第一爱丈夫第二爱孩子才对。我要先告诉你,怕你以后把我丢在脑后。

——《秋灯忆语》


张宗和说自己并不擅长写情书,然而真的写起来,我觉得并不比他的三姐夫沈从文逊色。他为了她,还认真去翻阅女人分娩的书籍,看完之后,他给她写信:


对于分娩的书你不要看了,因为你看了也许要害怕。

——《秋灯忆语》




孙凤竹的回信和张宗和一样炙热:


为什么香烟一定会抽上呢?我偏不许你抽,你若是抽上,牙齿黄了,嘴也臭了,我就不喜欢你了,不跟你kiss了。也不同你睡在一起。

——《秋灯忆语》


满纸思念中,总是掺杂着些许灰心,让张宗和读了很是难过:


呆呆,你真是为我吃了多少苦,你若是没有结婚,或是同别人结婚都会比现在写意(小岁月注:疑为惬意)得多,我一想到这些就心里难过。

——《秋灯忆语》


幸好,有张充和对她的关心,生活中也不乏一些欢声笑语:


四姐(小岁月注:指张充和)不是个正经东西,她羡慕我的大咪咪,她说她要是咪咪长得这样大就开心了。

——《秋灯忆语》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取名以靖。他们仍旧聚少离多,因为张宗和要回宣威教书,孙凤竹就把孩子的情况,一一汇报,怪不得张宗和要在信里说“快写信,你这没良心的小东西”,因为这些家书,简直甜得如蜜:


瓜瓜说:“瓜瓜,你好好地坐在我腿上,你又滚了!一会儿孙凤竹就来打你了!”说着瓜瓜又滚了下来,她又说:“你再滚,我就不要你了,把你送到昆明张宗和那里去,你还滚吗?”(这全是我平时说她的口气)

——《秋灯忆语》



△张宗和一家三口


昆明的朋友们都说,张宗和最怕老婆,在张宗和家里,张宗和的地位最低,但他不在乎。他们这样要好,他想,就是苦一点,也没什么。他们的生活,远远不如战前,因为全家人都只靠张宗和的薪水度日,还要经常借钱给沈从文家。有一次,张宗和过三十岁生日,狠狠心拿了五百块“巨款”,带着全家去看电影吃大餐。看完电影还剩四百多块,就大胆走进昆明最阔的西菜馆——“南屏咖啡”,吃完一看账单,居然钱不够!只好留下妻女作抵押,去附近的亲戚家借钱。张宗和说这是他最坍台的事。



1943年夏天,重庆。张家姐弟开了一次重大的家庭会议,讨论议题是,父亲去世,继母在上海,乡下田上的事情没有人照应,需要派代表回家。张宗和是长子,是最佳人选,何况,结婚生女之后,孙凤竹也没有回过张家。


1944年2月26日,张宗和带着孙凤竹和长女张以靖踏上了回家的路。



△张宗和与张充和


也许是一路劳顿,回家途中,孙凤竹一直都在咳血。一到家,张宗和就生了急病,孙凤竹坚持自己照顾生病的张宗和,“向嗓子里吹冰硼散,给我量温度,喂我吃稀饭”,又忙着应酬来探访的老家亲戚。


张宗和的病忽然被医生诊断为白喉,需要白喉血清,安徽乡下哪里有这样的药!孙凤竹急得暗地里哭,族人到李陵山为他们夫妻求签,张宗和得的是上签:“功名富贵自能为,偶着先鞭莫问伊。万里鹏程君有分,吴山顶上好攒龟。”孙凤竹得的是下下签:“病患时时命蹇哀,何需打瓜共攒龟,直叫重见一杨复,始可求神见佛持。”


得了这支签,孙凤竹却一点不难过,她觉得,张宗和的病一定能好——果然没多久,张宗和真的神奇地康复了。


7月1日,天气很热。张宗和应约去姑少爷家吃饭,孙凤竹躺着养病,不让他去。于是,张宗和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到底还是去了,主人家的菜很好,有十碗,张宗和甚至喝了一点酒。


本来中午就要回去的,因为主人相邀,他又坐了一会儿,心里想着,大约凤竹要骂我了。


忽然,一个佣人急慌慌来报:“少奶奶吐血了。”等他到家——


孙凤竹死了。


张宗和浑浑噩噩地听凭家人们汇报她最后的时刻,“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断的气”,他没有哭,只是坚持不要佣人给孙凤竹穿衣服的时候把她的手抹直,“手直直的,更像死人了”。


最后,他坚持自己帮她洗脸,并且替她擦上心爱的胭脂。是三花牌,在昆明的时候,他们吵了一次架,事后,为了赔礼道歉,张宗和给她买了这盒胭脂,孙凤竹舍不得擦,还剩了好多。


除了太瘦一点之外,她还是漂漂亮亮的,小朋友们全不怕她。绸子蒙上之后,接着人就来抬棺材盖了,要把她盖上,我这才有点慌了。我说:“慢点,慢点!”意思是说我还要看她一会儿。谁知他们全不听我。

——《秋灯忆语》

 

盖上棺材的那一刻,张宗和说,“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两句,他终于懂了。




《秋灯忆语》最终在2013年出版,由张宗和的第二任妻子刘文思整理。刘文思是刘传铭的后人,经人介绍与张宗和相识。谈恋爱时,她听张宗和讲了孙凤竹的故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要求把孙凤竹的照片拿出来,然后默默地上了三炷香。她一直宠爱孙凤竹所生的张以靖,导致她自己所生的两个女儿对《一曲微茫》的编者王道说,她们一度怀疑,“只有大姐是亲生的。”




这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每个人都善良而纯真。



参考书目

张宗和,2013,《秋灯忆语:“张家大弟”张宗和的战时绝恋》,人民文学出版社

张充和、张宗和,2016,《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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