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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典:只不过是我们把自己忘掉了 | 共同体

 晨星楼藏书 2017-01-13

篇名“懒慢”,盖取自晋人嵇叔夜所谓“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与山巨源绝交书》)之意。唐人白香山有“同为懒慢园林客,共对萧条雨雪天”(《雪夜小饮赠梦得》)之咏;宋人朱敦儒也有“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鹧鸪天》)之句。

因我实在也是一个懒慢之人,喜欢过足不逾户,读书饮茶无所为的日子。不惑之年,我慢日深,疏狂有余,野心不减,却又因疲于奔命而终究懒得写长。故于高山之下,感慨系之,闲笔杜撰,点到为止罢。(杨典)


《懒慢抄》体现了杨典对于小说写作的一种努力,是的,它不同于你在文学杂志上经常能读到的短篇小说,反而更近于六朝志怪文学的形式。但这绝不是一种简单的复古,杨典有着更大的野心,他要为当代小说注入现代性,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懒慢抄》的很多短篇里,都有着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探询和想象,正所谓“我们也是星尘……”,生活在地球上的每一个人类,包括你我,都既承接着几千年的人类文化,背负着几千年的人类历史,同时,也不过是浩瀚宇宙里的一粒微尘,时间长河中的一瞬,一个过客。

杨典(1972——)1972年生于重庆,1985年定居北京。出身音乐世家,自幼随父学习音乐 。自1988年16岁起始陆续开始发表作品,涉及散文随笔、小说、戏剧、书评、宗教哲学、诗歌、影视剧本等各类体裁。古琴师从中国音乐学院教授,虞山派泰斗吴文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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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慢抄》前言

在这个精神仓皇的时代,世间读闲书者尤多,但潜心于小说者似乎已少了。九幽探赜,浮白梦笔,无论图书世界的流变怎样生灭,写小说都始终是我最痛入骨髓的愿望和本能。这就像所有的孩子在童年时都喜欢听鬼故事一样。但此故事已非彼故事,当代人所谓“故事”,实乃一切文学之最低级别。文学是语言、细节、抒情、化境与叙事的综合,故事只能算门槛,而且是最浅的一道门槛。故事本身也不算是小说。中国人最初所谓“小说”,本来都是寓言或引经据典之言。此物上古可以《山海经》及班固《汉书·艺文志》所列伪书《伊尹说》为源头,后者共载为十五家,凡一千三百八十余篇。而先秦《庄子》所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或“饰小说以干县令”等,当为其祖龙之语。寓言就是伪谈他人之言,重言则是引用他人之语,不过我们早已离那个寓言的时代太远了。重言也大多用在了腐儒之论上。在这个精神仓皇的时代,今日之人,往往喜欢的都是些卮言,也就是每天都在看那些无主见的话。

    如宋人王叔之疏“卮言”曰:“卮器满即倾,空则仰,随物而变,非执一守故者也。施之于言,而随人从变,已无常主者也。”即说到底,今日之人读书,大多习惯于读人云亦云之书。这实际上并非是“小说”的原义。

    别人——如畅销书、名著或西方小说——在写什么,我们就读什么。这骨子里是文学的悲哀,也是本有着独立语言思维本能的人的悲哀。

    旧时所谓“小说”者,近代多指话本传统。而话本即我们今天所谓的小说吗?当然也不尽然。从齐谐夷坚、六朝志怪、世说新语、唐宋传奇、三言二拍到元明清浩若烟海的笔记以来,历代与小说有关的称谓多有,如:说俳优、说肥瘦、说药、变文、词话本、讲经文、俗赋、稗官、说参请、参军戏、诨话、新话、野呵小说……具体到说三分、说钻天儿、说某个段子等,乃至宋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以及罗烨《醉翁谈录》里所例举的更细的分类:如五代史、小说、灵怪、烟粉、传奇、公案、朴刀、杆棒、神仙与妖术,至明以后更以短制笔记为其滥觞,如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甚至将杂录、丛谈、辩订与箴规等都列为小说家之流派,最后连家训都算进去了,可以说不胜枚举,范围远远超过了我们今日对小说的概念。当然,此类翔实分野,自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傅惜华《六朝志怪之存逸》或当代学者栾保群先生《扪虱谈鬼录》等书,多有记述,此不赘言。

    总之,按照这样的精神,中国小说始终都是在鬼话、哲思、读书笔记、摆龙门阵、旁门左道与宗教神学之间游弋,绝非只是一头只能栖息在“故事”门槛上的怪兽。

    中国小说甚至远不仅是文学,更多是杂学、绝学和玄学。最起码,也应是对某些奇迹和诡秘事物的记录或猜想。

    古人小说,最初也曾简称为“说话”,如果粗鄙一些,即是口头随便所言,一切真假优劣概不负责;如果细腻地记录下来,便是所谓“话本”。古代文人也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迂腐和固执,他们始终是活跃的,悠闲的和跳脱的。即便是求仕途者,他们白天会在衙门里办公,晚上回到家中,也是要入后花园,饮酒落花,琴棋书画或者听人讲(写)故事的。他们从来就是在白天追求“有”,夜里寻觅“无”。他们始终都在现实与鬼神之间徘徊,以消解权力带来的压力。仕途失意者就更是如此了。写小说的人,在中国古代的地位不高,但在民间却是一种生活方式。同样一个人,可以白天读经,晚上听书。可以当官,也可以信教。说话说得严谨了,便可入子部;说得轻松了,便可入说部。官修为史,在野为稗,其本质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落笔之后,若写得详细了,可以是政论演绎;简单了,便可以是几则道听途说的笔记。可大可小,无内无外,真真假假,稗史一体。真正中国式的小说,实际上早已是类书(如古代百科全书)的概念。

    拉拉杂杂扯了这么多,我的目的自然不是梳理汉语小说之渊源,而是想说清本书写作的初衷:即我们如何接续绵延千年的志怪文学传统。

    除了写小说本身的激情之外,无论这种文学的称谓是笔记还是话本,是历史演义传奇还是魔幻鬼怪故事,经过了二十世纪的大历史变局、白话文运动、文化断层与西方翻译文学的冲击之后,传统的笔记体小说,如何才能进入现代性?是否需要进入现代性?以及它如何能与我们今天现代汉语小说写作接上这口气?这些或许才是我这本书关心的问题。

    可什么又是所谓的“现代性”呢?这就微妙了。

    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就像“诗无达诂”或“社会转型期”一样,很难被标准化。因为它还在演变之中。

    面对如H.G.威尔斯、凡尔纳、劳伦斯·斯特恩、贝克特、博尔赫斯、卡彭铁尔、卡夫卡、马尔克斯、拉什迪、卡尔维诺、马尔克斯、冯内古特、霍桑或托马斯·品钦那些炫目庞杂的西方幻想作品,中国读者往往为之惊叹。即便是波拉尼奥、米洛拉德·帕维奇或阿西莫夫之流,哪怕是动物农庄、火星人、时间机器、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或一只爱伦·坡时代的黑猫和乌鸦,从波德莱尔的火箭到布拉德伯里的火蜥蜴,从霍夫曼博士的古怪阁楼到安吉拉·卡特的欲望机器,甚至安部公房、小泉八云、京极夏彦或寺岛良安(《和汉三才图会》)所收集的“百物语”式妖魔,象征主义时期的邪神教义或后现代的蒸汽朋克,都足以让中国读者倾倒,从而完全把幻想力的冠冕送给了西方。但这并不能让我们服气。因为类似的语言或寓言,在我们的古籍里早已是铺天盖地的普遍现象,只不过是我们自己忘掉了。



    记得晚清浙江戏曲家、花信楼主人洪炳文(1848~1918),曾第一个写下过几本“近代中国第一批科幻小说”,如《月球游》《电球戏》等。但实际上这种说法只是建立在西方科学之概念上。中国人自己的幻想图书馆,自古就建立在一切古籍之中,无须任何新的坐标来定义。如计算出圆周率、千里船、定时器和指南车的祖冲之,本来就是一个写出过《述异记》的小说家;如《梦溪笔谈》或《本草纲目》里很多记载,本就是一种医学或物理幻想,是巫术的文学化体现(上古巫医同源);如晚清政论思想家王韬(天南遁叟),游历西方,办报办书院,本为吾国中西交流史上第一位翻译《新约》并同时将四书五经译为英文的学者,但其本色却是一位写出了《遁窟谰言》与《淞隐漫录》等类聊斋之小说家,亦颇有六朝之风。再如俞樾那样的经学古文训诂大家,也会嗜好写上一部《右台仙馆笔记》,以为茶余饭后消遣之资。仅笼统而言,能从李约瑟《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史》中挪用出来,演绎写出悬念小说的各类原始资料,奇闻怪事,可谓是不计其数(本书中有几则便是)。更不用提那些布满仙踪鬼迹的历代文人之“太平广记”与“萤窗异草”了。

    以山海搜神为祖,以枕中之记,古镜之照,槐树之国,酉阳杂俎为宗,乃至一切湖海新闻、云斋广录、夜雨秋灯、雪窗谈异……历代雄踞奇幻之士,自诩为殷芸干宝、裴铏雪涛者众多,岂独淄博蒲留仙一人哉?博学不让张华,奇诡堪比刘斧之人,爱鬼且法张南庄,玄怪愿作牛僧孺之流,从来就不计其数。自青史、拾遗之道听,至醉茶、耳食之途说,我们有太多的异史氏,在密集的语言意象中飞行。宣室独异,阅微草堂,冤魂啖影,情史稽神,幽怪诗谈,那一度被批判为“旧小说之糟粕”者,实为汉语幻想力之精粹。而且,正像敦煌小说与佛经文学(如《启颜录》《冥报记》《道明还魂记》)或如在中国孺妇皆知的《梦花馆主白蛇传前后集》等,很多都是从梵文译本中吸收资料一样,当基督教思想进入中国后,真正有见识的小说家也绝非是完全保守的。如清人张潮在《虞初新志》卷十九中,就收录了时为康熙帝师的比利时传教士的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所写的一篇描写西洋的奇塔、铜人、雕塑、高台、祠庙、船舶与斗兽场等之笔记体小说《七奇图说》。可见,古人不会排斥任何好的、舶来的有趣幻想,志怪小说本身是能融中西语境于一体的烘炉。

    况且,在汉语的幻想中,海内十洲之事皆如“梦厂”(俞蛟),人类的此身此在,本身也是处于生死虚无之间的,又岂能为中西文化之差异所局限?

    曾有一个批评家,讽刺说当代中国大部分小说家的身份都属于“前农民”。他这话并无歧视的意思,是指中国小说家的视野未能真正进入现代性——其实也就等于从未能真正进入古典性。文学即人性与语言性的综合体现。文学的现代性,不是科学或政治的现代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的现代性是亘古不变的某种东西,是人作为肉眼凡胎,对神性、异域性和荒谬性的追求。它适应于远古,也会适应于被物化的当代。文学的现代性并不一定非要在资本制度生活中和电脑里去找,在纯粹虚构的古籍与语言中也能找到。就像我们任何时代读六经、读六朝志怪,都会觉得仍然很美一样,这是“六经注我”和“微言大义”万世不易的魅力。不过,由于对志怪文学的忽略,对古籍那浩瀚的汉语原始森林缺乏转换的能力,当代小说家们的在结构、叙事乃至幻想上,往往都下意识地依靠一种舶来的翻译文学的语境,哪怕是在写最本土最魔幻之事时,都常是这样。没有了母语的语境,没有了那些强大的、自古以来便不可被直译的文、字与词,任何小说便都只是一种信息而已,它可以是时评,可以有奇特的叙事、可以改编成电影,但绝非是真文学。

    因真文学是不可被改编为任何另外一种艺术形式的。

    从根本上而言,我并不是一个执着的“神秘主义者”。除了文学艺术中的幻想,我也不太相信任何超自然之事。而且我以为宗教亦并非真正的神秘主义。诠释真正的神秘主义,莫如“神秘的并不是世界究竟是什么样,而是世界竟然就是这样”(Ludwig Wittgenstein)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这句至理名言。因造物的奇迹只来自第一推动的奥秘,而不是来自任何宗教传说和故事。如果超自然现象真的存在,那么人类的幻想就失去了意义。如果幻想有意义,那么超自然现象就不应该存在。相对而言,我更尊重人的幻想,因这是我们赖以存在、进步与克制的定海神针。而一切幻想的前提,即必须都是假的,是一种“伟大的虚构”。幻想绝对不能变成事实,哪怕是最不可思议的、最荒谬神奇的事实。如一旦画中人走了下来,便无足观了。

    本书为我近年来效法古人的形式,日知所得各类琐细闻见,耳食狂言、神话鬼事与科学幻想之合集,是一册当代版的“笔记体说话”。我期望这是对我自己在小说写作上做的一点语言反省。也许是对新形式的笨拙探索,但最主要是对汉语志怪传统的致敬。而且,自前年出版的《随身卷子》《种菜》与《女史》开始,我始终就希望近期的写作能直接与古代汉语之间,能发生一种有机并有趣的联系。文学形式种类繁多,如《随身卷子》是集多年读书之所得、偶然冥想之念头与杂学谱类之综合而成;《种菜》是用戏剧、考证与琴学;《女史》是用诗与注释;而《懒慢抄》则是以笔记体志怪小说。但它们共同的背景,都是希望能在现代性上去继承“类书”这个伟大的传统。

    一言以蔽之,即:“吾兴在以文学开当代祖龙语,而非玄学”。

    况且,短篇小说是世上最难写的一种小说,而笔记小说因须极简发力,大巧不工,则又是短篇小说中最难的。在精神仓皇的时代,虽每个人都竭尽全力欲冲决网罗,然而,并非所有语境,都能准确表达我们幽恨无涯的生活,更遑论“现代性”。现代性就像“周礼”之古典性,在中国始终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恰逢某些时代,常常不许画人,吾便只好画鬼,或也算是一桩趣事。篇名“懒慢”,盖取自晋人嵇叔夜所谓“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与山巨源绝交书》)之意。唐人白香山有“同为懒慢园林客,共对萧条雨雪天”(《雪夜小饮赠梦得》)之咏;宋人朱敦儒也有“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鹧坞天》)之句。因我实在也是一个懒慢之人,喜欢过足不逾户,读书饮茶无所为的日子。不惑之年,我慢日深,疏狂有余,野心不减,却又因疲于奔命而终究懒得写长。故于高山之下,感慨系之,闲笔杜撰,点到为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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