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论诗 ——家父王孟扬遗作 [编者按]:前几日央视热播“中国诗词大会”,举国轰动,特发家父此文以呼应。 新疆文化艺术学者李竟成教授认为:“在王盂扬的诗词创作中,有一首‘以诗论诗’的长诗《论诗》,格外引人注目。全诗74句,从中国诗歌之首的《诗经》到《楚辞》;从汉乐府到曹氏三子;从唐宋的陈子昂、李白、杜甫到苏东坡、陆游、韩愈、柳宗元等,简直就是一部“诗化”了的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简史(诗从略)。” X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诗到了盛唐,各种体势格调齐备,诗人们更好地掌握了文字工具,随心所欲地用比、兴、赋的手法,惬意地写出叙事、论史、写景和抒情各个方面的诗篇,大大丰富了诗的园地。以诗论诗的作品,也逐渐发生。以诗论诗,实际就是有韵的文艺评论。这在促进我国诗词文学方面,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兹略举数例如下: 杜甫:“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步齐梁作后尘”。在此诗中,杜甫科学地说出了古与今互相为用的辩证关系,对古今有所畸轻畸重,皆是一种偏见,应当弃短撷长,择善而从,兼收并蓄,自出机杼,故老杜能成为诗中圣手。攀屈宋则所谓取法乎上,轻齐梁则所谓力避纤弱。少陵天赋既高、学力又醇,仍能重视修辞,斟酌尽善,志在“语不惊人死不休。”在此区区二十八字中,可以说,杜甫已将写诗窍要,做了“金针暗度”(编者注:用于比喻秘诀。又借指幕后交易、暗中做事。汉族民间传说故事中有名叫郑采珠的姑娘,七夕祭织女,织女送她一根金针,从此她刺绣的技能更为精巧。)了。 白居易调元稹及李绅诗云:“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本来诗人对自己的诗,也要有个正确的评价。一篇《长恨歌》,十首《秦中吟》正是诗人作品的菁华所在。元稹由于长恨歌的启发,而写出了与长恨歌相埒的“连昌宫词”;李绅虽以荷锄吟而闻名于世,毕竟没有鸿篇钜制,不能不拜服于乐天的门前。白居易这首虽是“夫子自道”的调戏诗 ,毕竟可以看出古人互相观摩学习和拳拳服善的雅怀,应该说还是有现实的教育意义。 诗人固不可无自知之明,但躁进者多以“敝帚自珍”为借口,率尔成章,自称佳作,或沾沾自喜,爱听谀言。对此等蹈空轻率之徒,历代大家均深恶痛绝,加以挞伐。如杜甫赞唐初四杰云:“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斥轻薄为文者为身名俱灭,以其纵可博虚誉于当时,终将无传于后世。郑谷诗云:“举世何人肯自知,须逢精鉴定研媸。若教嫫母临明镜,也道不老红粉施”。嫫母临镜,自比西施,讽刺尤为尖刻,而张祜诗云:“等闲缉缀闲言语,夸向人间唤作诗,昨日偶拈庄老读,万寻山上一毫厘。”庄老虽非诗而有诗的意境,轻率为文者虽自诩为诗,而迥非诗的语言,以为但叶格律,便可称诗,此所以古来写诗者万千家,而可传者甚少,故轻薄为文,为初学诗文者所宜力避。 诗至中唐,渐以格律排比,遣词修辞为重,故多取貌遗神,风格日卑,降至晚唐,则堆砌故实,而宫体泛滥矣。元稹、白居易齐名,所为诗号为元和体,二贤亦不免侧重排比修辞,他俩所为排律,动辄数十百韵,华瞻丰丽,固其所长,而意味风神,未臻上选。元稹推重杜诗为“铺张终始,排比故实,胜于李白”;白居易亦云:“杜诗贯穿古今,覙缕(编者注:luólǚ,亦作“覶缕”。犹言弯弯曲曲。)格律,尽善尽美,又过于李焉。”韩愈力斥之曰:“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不识群儿愚,爱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太白天才横溢,很少以格律自束,故其古风巨制为千古绝唱;子美虽颇重修辞,而元瑞则谓杜诗“正而能变,变而能化,”其格律亦非雕砌,而能浑然天成,所以为美。元好问批评元稹诗云:“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陚砆。”讥元稹对诗重末而轻本,颇有卓见。 杜甫诗:“李候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又自称:“晚节渐于格律细,”“颇学阴”,何苦用心。”从现在说来,李、杜是诗中的泰斗,而阴铿、何逊远不可及。杜之为此说,首先由于阴、何是六朝末期诗人的杰出者,他们的诗不但意境超脱,而且注重排比修辞,开古诗走向近体的先河,是沈(诠期)、宋(之问)确立近体诗格律的先导,他俩在诗的发展方面,起了重要的作用;其次,也可以看出古代先贤们尊古和虚怀的精神,决无妄自夸大和凌驾一切的骄气,我认为这是值得学习的。 近代论诗者多从厚古薄今的观点出发,诗必盛唐,词必两宋。我们不否认一切事物特别是文学,有其高潮期,但总的说来,世上除了本身已经陈腐失掉生命的东西以外,总是不断在进步和发展的。诗词文学也是一样,纵使它的活动范围有所缩小,但是总的趋势还是向着更高级、更完善的方面发展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非常同意清朝赵翼(瓯北)所写的:“李杜文章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自唐以来,韵文由诗而词而曲而剧,这当然是形势格律的发展;但纵观唐、宋、元、明、清以迄近代,确是代有名人,风格迥同。又清季,许多治史、治考据,治金石的大学者如章炳麟、康有为等,其所为诗,断不作吟风弄月的浅语,使诗更走入朴茂之境。近代如梁启超之博洽,黄遵宪之雄郁、鲁迅之清新奇拔,郭沫若之纵横排暮,及至毛主席、周总理和十老等,以革命导师和领导者的气魄,发而为诗,莫不各有千秋,别开生面。尤其毛主席的诗篇虽然仅有几十首,竟可以作革命史诗来读,其气魄之伟岸浩瀚,造句之奇险峭拔,意境之优美雄深,真可以说是傲视古人,千古独步,在这些革命先驱者的倡导和风流余韵的影响之下,我们祖国传统的诗词,已普及民间,深入人心,蔚为风气,焕发出青春的活力,从这一点上看,赵瓯北的论诗,还是大有见地的。 注:1985年投往《江南诗刊》,已发表,刊号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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