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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春秋 | 骆新:我的父亲母亲

 云游看天下 2017-02-23

▲骆新近影

我七十多岁的母亲因患脑溢血,做了开颅手术,至今仍昏迷在病榻上。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善良的母亲,希望用这种缓慢的告别方式,让我不至于一下子陷入“生死乍别”的惊慌。不过,在我所历经的四十多个春秋中,目睹这种缓慢的死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是一个“少年失怙”的人。父亲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因患鼻咽癌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陪伴并照顾我和弟弟,一同又走过了三十余年。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母亲再婚了,这段维持了十六年的婚姻,虽无大的波澜、但也称不上 “幸福”。后来,继父与母亲离婚了,但数年之后,继父身患重病,他又请求亲戚,将无儿无女的自己送回到我母亲身边。母亲无怨无悔地收留了他,并且跟我一起送医喂药,陪伴着她曾经的老伴,走过了人生最后日渐衰竭的大半年。

在继父弥留之际,我曾拉着他的手说:“虽然我们没有血缘,但毕竟共同生活过十六年,我和弟弟得以完成学业、步入社会,都包含着您的付出,所以,我们从内心感谢你。我会永远将你视作我的父亲。”此刻已无法言语的继父,老泪纵横。两天之后,老人溘然长逝……

其实,即便是我十三岁之前,我和弟弟与亲生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也并不算长。

▲一家四口

我在北京积水潭医院出生时,脐带绕颈三周,我的喉咙中被大量黏液阻塞,已严重窒息,当时多亏一名老护士,嘴对嘴地吸吮,竟然将痰液吸出,我得以活了下来。我出生后,曾命名为“骆泽生”——即意为“毛泽东思想给了我生命”。

我一岁不到时,父母到山西屯留的中央机关干校劳动改造,两年之后,我的弟弟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诞生了。

▲幼时骆新在天安门前

干校的艰辛生活,令父母完全无力同时抚养我们兄弟二人,于是,我被送往杭州祖父母家上小学。直到1976年粉碎“四人帮”之后,我们一家才得以重聚。那一年冬天,父亲到杭州接我回京时,我已完全不认识父亲,只肯叫他“叔叔”。

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后,北京全城都搭起了地震棚,这个“传统”一直持续到1978年。记得夏季来临,躺在地震棚里,对照着天文星图寻找星座,曾是童年的我和弟弟的一大乐事。

在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父亲忽然对我说:“你所看见的许多星星,可能已经不存在了。”见我错愕,他继续说道:“宇宙之大,超乎人们的理解。太阳光线抵达地球,就要耗时八分钟,而离太阳最近的一颗恒星,是位于半人马座的比邻星,它距离太阳有4.22光年,相当于近四十万亿公里。也就是说,你即便坐上速度最快的宇宙飞船,到那里去旅行,来回也要十七万年啊!名曰‘比邻’,远在天涯。”

▲戴红领巾的少年

我顿时从床上坐起来,先凝视了一番近在眼前的父亲,又仰望着苍茫的夜空,觉得仿佛像是在看一场老电影;电影中的人物栩栩如生,但事实却告诉我,那位光芒四射的演员却早已不复存世了!

父亲说:“人不要总以为自己看到的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实际上,我们的生命就像这满天的星斗,包括太阳在内的恒星,寿命再长,也并非永恒。虽然实体陨灭,但精神却如同光线一样,依然可以长久地指引我们前行的方向。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今天回想起来,父亲这番话,对我人生观形成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我对哲学和历史的兴趣,便是仰赖这星光的启蒙。因母亲在国家体委(现国家体育总局)图书馆工作,我从少年时起,便养成大量阅读的习惯,除了四大名著和各类文学书籍之外,亚里士多德、柏拉图、黑格尔、维特根斯坦、罗素……都是我追逐的“光速”。在历史星空的照耀下,我找到了一方思想与精神的港湾,在这里,我享受“孤独”。

▲伏案的身影

1975年,已调到北京测绘仪器厂担任工程师的父亲,与他的团队曾设计出国内第一代红外光测距仪。但是,多年苦战的科研攻关,亦令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晚上加班,住在集体宿舍,饥饿时起床寻找食物,因不想打扰同事,摸黑为自己冲奶粉喝,多次将洗衣粉错当作奶粉,喝掉了大半袋……

1978年,他终于病倒了:鼻咽癌晚期,全身淋巴肿瘤扩散。我第一次看到,印象中身体一贯强壮的父亲,竟虚弱得像一只病猫。虽然我小时候做“胸锁乳突肌”手术时,他不断地劝慰我“要像解放军叔叔一样坚强”,但此时的父亲,却因为剧痛而抑制不住地大叫,母亲需要拿锐器刺他,以肌肤之痛转移体内之痛。

西医的各种化疗,对父亲的折磨自不必说,中医又开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偏方,我和弟弟于是只好不断到毗邻我家的天坛公园、护城河边、丛林里抓蜈蚣、捕蝎子,并将其晾干、烘焙并熬入中药……我凡回忆起童年,鼻腔内都能迅速嗅到一股浓烈的中药味。

父亲的这场大病,迅速使得家庭的经济状况陷入窘境。有段时间,我甚至要去菜市场,捡被人丢弃的烂菜,回来洗净后做饭。邻居间孩子总会嘲笑我们的贫困,好在我喜读书,常能给小朋友讲些武侠、历史故事,以此赢得不少名声。1981年的夏天,我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业已结束。父亲那时已病入膏肓,浑身黄疸,无法说话,唯有靠纸笔与我对话。当我告知他,我的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考上市重点已无问题时,他沉吟半晌,在纸上颤抖地写下几个字:“万里长征,唯靠坚持;业精勤进,莫问得失。”

▲1988年,骆新在中央戏剧学院

这一年的7月14日,我度过了我十三岁的生日。17日,父亲突然大口吐血,迅速被送进北京友谊医院抢救。18日晚上,北京城大雨滂沱,雷电交加,母亲恰好在医院陪护,我和九岁的弟弟两个人惊恐万状地抱在一起,望着窗外的暴烈风雨,我喃喃地说:“爸爸可能要走了。”

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母亲从医院回来了,她很高兴地对我兄弟俩说:“爸爸好多了,今天早上还要粥喝呢。”我们顿时释然。孰料,到了下午,单位突然来电话找母亲,母亲接完电话后,神色慌乱,对我们说:“人不行了,骆新,你跟我马上去医院一趟,还能见你爸爸最后一面!”

而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人其实已经殁了。

在厂子给我们安排回家的吉普车里,母亲坐在前排默默地掉泪,我坐在后排,竟然没有悲伤,我甚至……忍不住要笑!我的父亲,您的灵魂终于摆脱了长达四年的病魔的折磨和命运的摆布,难道,我不该为您感到庆幸吗?

直到我回到家中,前来慰问的各路亲友陆续散去,伴随着夜幕降临,一种巨大的孤独感袭上心来。我此刻才真正感觉到——我永远没有父亲了。一个曾用军人般严苛的方式教我如何长大成人的男人,现在已经成为太平间内一具冰冷的尸体……就像一座横亘在我面前的山陵,瞬间崩塌下来,我被埋在泥土里、窒息得快要死掉……终于,我开始号啕大哭……(周晓瑛/审稿)

*本文首发于《档案春秋》杂志,微信号:dacqbjb,经“档案春秋”微信公号授权刊登。转载请联系原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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