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合不起来的地中海

原创 2016-09-24 丁昶 小鲜传

《三国演义》开篇有一句名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它说的是在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许多次分裂和统一的循环。

做研究的人，最喜欢反复出现的东西了。我们只要简单地观察一下中国的朝代列表，就不难发现一个规律。凡是统一的朝代，比如秦汉、隋唐、明清，一般都是强大和繁荣的。凡是分裂的朝代，比如三国、南北朝、五代十国，一般都是虚弱和悲惨的。

如果两件事情反复地同时出现，那么它们之间就很可能有关联。所以统一与强大，很可能有关联。而在分裂和虚弱之间，也可能存在某种联系。

后一个关系比较容易证明。因为人类最原始的生活状态就是分裂的。直到今天，在非洲的深处和太平洋小岛上，仍然存在着一些原始部落。他们没有国家，没有城市，只有几十个人组成的部落。他们现在的生活，几乎就是我们1万年以前的状态。

这些原始部落的人，采集到的食物刚够自己吃饱肚子，顶多再有力气制造几件自己使用的工具。如此而已。他们没有多余的产品可以与别人交换。如果碰到稍微复杂一点的问题，部落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讨论一下就可以了，也不需要请教什么专家。

所以这些原始部落，一方面没有与外部接触的需要，另一方面对外人也非常警惕。为什么说警惕呢？因为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本来东西就只够糊口的，来个人抢了我的怎么办？所以在几十年前，探险家如果碰上原始部落，基本上是九死一生，活不下来的。

即使是现在，人们跟原始部落打交道的时候，也都得让着点。最好一见面就先送上礼物，然后还得处处小心，不能冒犯到他们。因为有些事情你很有可能自己感觉不到。比如只是吃了他一点食物，弄伤了一棵树什么的。但是对他来说，一点食物，一棵树就是天大的事，很难补偿的。

大概在3000年以前，中国也有不少孤立的村庄。他们的情况可能比这些原始部落强不了太多。思想家老子说他们“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意思是两个村子离得很近，鸡叫狗叫都能听见。但是这两个村子的人从生下来到衰老死亡，都没有相互接触过。

我们现在知道了，虚弱总是导致分裂。那么强大又是怎么和统一联系起来的呢？

假设一个简单的数学模型。一对夫妻2个人。如果他们生产的东西养不活2个孩子，那么这个家庭就会灭绝，从地球上消失。

如果他们能够刚好养活2个孩子，那么他们的状态就是前面说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比如这对夫妻是种田为生的，那么他们把土地传给2个孩子正好。

但要是资源逐渐丰富了，养活了3个、4个孩子怎么办呢？如果这3、4个孩子也都要种田，那就得分家。土地越分，每个人的份额越少。分得不好，还会打起来。所以最好能有一部分人另谋出路，不再种田了。于是就出现了新的产业。按照现代的经济学概念，我们把种田、打鱼这些称为第一产业。制造工具、商品称为第二产业。贩卖东西，教育、治病称为第三产业。

发展第一产业的条件是土地。无论是农、林、牧、渔，都得有合适的土地。而要发展第二和第三产业，同样也需要几个的条件。

首先是统一和稳定的语言。任何复杂的交流都要通过语言。各种语言之间的翻译是一个大问题。这很明显。还有同一种语言自身不断地变化，也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们中国人体会不深。因为一个中国人，只要读过中学，那么他阅读2000年前的《史记》就问题不大。但这只是中文比较特殊，其它语言的变化要大得多。比如英国人读400年前莎士比亚的作品就很困难了。

第二是标准化的度量。比如一根绳子，有人说是1米长，有人说是3尺长。好像说得不是一回事，其实就是一回事。所以单位的换算是一个问题。还有，这个人说的1尺和那个人说的1尺。讲起来都是1尺，实际拿出来一量，长度不一样。所以标准的统一也是一个问题。

第三是有规划的基础设施。一辆马车从东跑到西。如果有的地方路修得很宽，那么就会浪费人力物力。如果有的地方路修得很窄，车子又过不去。所以路修得太宽太窄都不行，必须有统一的规划。再比如一条路，光从一头修到另一头，效率比较低。所以通常是两头一起往中间修。如果没规划好，相互连接不上，变成2条断头路，那就成了笑话了。

上面说的这3个条件，只有在统一的国家里才能比较好地实现。而只有实现了这3个条件，新的产业才能发展，国家才能变得更强大。这就是统一和强大的关系。

对于中国来说，以上3个条件在大约2200年前的秦朝就已经实现了。后人说起秦始皇的功绩，必须提到的一条就是“书同文，车同轨”，说的就是语言和标准的统一。

讲完了中国，我们再来说说地中海世界的分分合合。

我们知道，四大文明古国中，有2个在地中海附近。一个是古埃及，一个是两河流域。它们的位置比较温暖，适合农业，而且靠近大河，有充足的淡水。

这两个古代文明发展起来之后，就要往外扩张。但是如果往南北方向发展，遇到的气温就会与故乡不同。这对技术能力不是很强的古代文明来说，是一个大麻烦。所以往东西方向发展是更容易的。

可是地中海的位置很有意思。它就正好横在这条最适合人类生活的温度带上。所以如果我们看4000年前的地中海文明，它的覆盖范围中间是挖空了的，就像一个断掉的圆环。

在这个圆环的南方，是撒哈拉和阿拉伯半岛两片大沙漠。天气燥热得不得了，根本不适合人类生存。直到今天，这两块地方还是发展不起来。

然后在这个圆环的正北方，有黑海、高加索山和里海这连续的3个障碍物。所以当地中海文明扩张的时候，往正北方传播的路径就不能畅通了。人们只好再次绕着走。如果往东绕，就到了中亚。如果往西绕，就到了西欧。

大约3000年前，中国正是周朝。这时的中国已经相当强大和统一了。地中海世界的发展水平当然也不差。任何文明强大到一定程度，就会开始谋求统一。所以这个时候，亚述帝国出现了。它第一次把两河流域和古埃及这两个文明核心区域，纳入了同一版图。

但是亚述帝国的内部整合不像中国的周朝那么顺利。因为古埃及的核心区域是尼罗河三角洲，直接靠海。所以他们这里，第二产业的核心是船，制造用品都与船有关。这里的第三产业，大多是与航海相关的各种服务。

两河流域的核心区域在东部，靠近波斯湾，不靠近地中海的地方。而且在它的大后方，面对的是整个广阔的亚洲大陆。所以他们这里，第二产业的核心是马，制造用品都与马车有关。这里的第三产业，大多是与道路相关的各种服务。

因为这两边的发展方向不一样，很难融合到一块儿去。所以亚述帝国虽然军事占领了许多地方，把它们强制纳入同一个国家。但是这个国家的内部很松散。“书同文，车同轨”那些标准化的要求，一条也没有做到。

前面我们介绍过，从地理上看，地中海文明向北发展受到高山大海的阻碍。所以亚述帝国的后期扩张，主要是往东边的波斯进攻。但是因为出现内乱，亚述还没能够征服波斯，就先灭亡了。然后就像弹簧一样，亚述没有能够打掉波斯，波斯人就打回来，占领了亚述的领土。这就是波斯帝国。

可是波斯帝国也一样碰到了内部整合的问题。它的版图面积虽大，但是人心不齐。这样的国家没有什么韧性。所以他们一路打到最西边的时候，就已经精疲力精了。中国有句古话叫“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鲁缟就是山东特产的一种轻薄丝绸。强弩就是力量很强的弓弩，它射出来的箭，可以射死穿盔甲的人和马。但是如果离得足够远，到了它飞行距离的末端，那么它就连轻薄的丝绸也穿不过了。

在波斯帝国的版图最大的时候，整个地中海世界都没剩下几个独立国家了。只是在最西边，有几个以航海为生的希腊小国。但是实际情况没有在地图上面涂个颜色这么简单。在波斯帝国内部，尤其是西部靠海的地方，这里的人民依然以航海为生。他们对以车马为生的波斯帝国根本就没有感情。波斯帝国要拿出很高的报酬来雇佣他们，他们才肯参军。这在中国是无法想象的。像这样组织起来的军队，如果一直打胜仗还好，一旦碰到什么危难，很快就“树倒猢狲散”了。

接下来的历史又像弹簧一样，波斯人打不下希腊。希腊人就全面反攻，再打到东面去，占领了波斯帝国的领土。这就是亚历山大帝国。

亚历山大帝国的创建者就叫亚历山大，也就是那个用剑劈开绳结的人。他的战绩比亚述和波斯都强，国土比他们都大，但是内部整合比他们都差。所以他本人一死，亚历山大帝国马上分崩离析。两河流域、埃及和希腊，这3块地方各自成了一个国家。

有句话叫“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亚述内部有问题，所以波斯能够很快地吃掉它。但是吃掉了它，也就继承了它的问题，于是波斯又被亚历山大迅速击败。而亚历山大的征服过程更快。总共才不到10年时间，就打下那么大的疆土，整合不足的问题当然更加严重。

前面我们说过，受到地理条件的限制，地中海文明只有2个发展方向。一个是往中亚，一个是往西欧。在中亚这个方向上，人们正在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西欧那个方向也在慢慢整合。而且他们这里没有大片的陆地，第二产业的唯一核心就是船，第三产业的核心也非常明确就是航海。经过几百年的内部整合，地中海的西方终于崛起了一个大国，叫做罗马共和国。

罗马共和国把西欧都整合完了，再往东边一看，亚历山大帝国分裂出来的几个小国还在相互征战呢。于是罗马共和国就往东进攻，把沿海的希腊和埃及，这两块地方都占领了。为了更好地管理巨大的国土，加强中央权力，罗马共和国也从此改制成为罗马帝国。

当然，罗马人也想占领两河流域。但还是碰上了海洋与陆地的差异问题。怎么说呢？罗马人的海军当然很厉害，但是在两河流域用不上。如果在陆地上打仗，罗马人就用长矛和盾牌组成方阵，然后一路往前平推，见谁灭谁。就用这个打法，他们绕着地中海打了一圈，无人能敌。

但是到了两河流域的帕提亚帝国，罗马步兵方阵就碰到了他们的天敌，叫做弓骑兵。弓骑兵没有很厚的盔甲，也没有大刀长枪什么的。他们的特点就是机动力超强，非常灵活，根本不需要与对手接触。弓骑兵的战术就是躲在远处射箭。等方阵开到面前，他们拨转马头就跑了。等跑出去一段距离，他们又回头来射箭。罗马与帕提亚帝国打了一场大战，史称卡莱战役。这一仗罗马人打得一败涂地。军旗都丢了，三大首领之一的克拉苏也战死沙场。

从此，地中海文明一分为二。西边以航海为生的民族，组成罗马帝国。东边以车马为生的民族，组成帕提亚帝国。地中海文明终究没能像中国一样实现统一。不过，干脆这样划分清楚，两家倒也相安无事。它们各自统一了内部的语言、度量、基础设施。作为两大强国，并存了几百年。

地理环境决定了，地中海文明只有2条出路。最终这两个帝国各占一条。罗马帝国主要向北发展，最远到达不列颠岛的苏格兰。而帕提亚帝国则主要向东发展，后来甚至与汉朝接触，相互之间成了友好国家。汉朝称帕提亚帝国为安息，还曾经派一名叫做甘英的使者来这里访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