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葚原诗说

 杏坛归客 2017-02-28

中二联或为写景,或叙事,或述意,三者以虚实分之。景为实,事意为虚,有前实后虚、前虚后实法。凡作诗不写景而专叙事与述意,是有赋而无比兴,即乏生动之致,意味亦不渊永,结构虽工,未足贵也。然景有大小、远近、全略之分,若无分别,亦难称作手。

 

对句宜工,亦不宜太切。

 

章法之妙,有不见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见字法者。即工巧之至而入自然者也。

 

句法最忌直率,直率则浅薄而少深婉之致。

 

炼字、炼句不如炼意。

 

诗句中有眼,须炼一实字,句便雅健。

 

诗中用字,本之书卷,出之胸臆,取之善则无病,否则为累。大概诗家常用者,自然秀而隐,反是则笨而险;近体中常用者,自然雅而清,反是则俗而浊。世有喜新厌熟,务用艰涩字面者,固不可与言诗矣。

 

用字宜雅不宜俗,宜稳不宜险,宜秀不宜笨。一字之工,未足庇其全首;一字之病,便足累其通篇,下笔时最当斟酌。盖近体与古诗不同,既以五言八句为限,其体则方,其调则圆。

 

诗肠宜曲,诗思宜痴,诗趣宜灵。唐人具此三者之妙,故风神洒落,兴象玲珑。

意本如此而说反如彼,或从题之左右前后曲折以取之,此之谓曲肠。

狂欲上天,怨思填海,极世间痴绝之事,不妨形之于言,此之谓痴思。

以无为有,以虚为实,以假为真,灵心妙舌,每出人意想之外,此之谓灵趣。

 

近体诗以气格为主,风神为辅,用事不化则伤气格,用字不妙则损风神。

 

用字最宜斟酌,俚字不可用,文字又不不可用。用俚字则俗,用文字则学究。诗中以虚字为筋节脉络,承接呼应之间,有当用处,有不当用处。不当用而用则句不健,当用而不用则意不醒,此中最宜消息。

 

虚字呼应,是诗中比线索也。线索在诗外者胜,在诗内者劣。多用虚字,线索毕露,使人一览略无余味,皆由不知古人诗法故耳。

 

诗家写有景之景不难,所难在写无景之景。

 

写景之句,以工致为妙品,真境为神品,淡远为逸品。

 

作诗必先立意。不能命意,沾沾于字句者,犹新装村夫,终是俗人。而知命意者,逈不犹人,则神骨自超,风度自异。

 

沈归愚云:“诗贵性情,亦须论法,杂乱无章,非诗也。所谓法者,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不以意运法,转以意从法,则死法矣。天地间水流云在,月到风来,何处着得死法?”

 

诗以自然为上,工巧次之。工巧之至,始入自然,自然之妙,无须工巧。

 

意在于假物取意则谓之兴,罕譬而喻则谓之比,铺张实事则谓之赋。但贵圆合透彻,辞语相颉颃,务使意在言表,涵蓄有余不尽,乃为佳耳。是以妙悟者,意之所向,透彻玲珑,如空中之音,虽有闻而不可仿佛;如象外之色,虽有见而不可描摹;如水中之味,虽有知而不可求索。洞观天地,眇视万物,是为高古。剖出肺腑,不借语言,是为入神。超远虚空,了悟生死,是为离象。寄兴悠扬,因彼见此,是为造巧。隔关写景,不露形迹,是为不俗。故意在于闲适,则全篇以雅淡之言发之;意在于哀伤,则全篇以凄婉之情发之;意在于怀古,则全篇以感慨之言发之。此诗之悟意也。

 

意既立,必须得句。第一,字句得于天然,不待雕琢,律吕自谐,神色兼备,奇绝者如孤厓断峰,高古者如黄钟大吕,飘逸者如清风白云,森严者如旌旗甲兵,雄壮者如千军万马,华丽者如奇花美女,如是为妙句。其次,必须造语精工,或动静大小,真假生死,远近古今,虚实有无,或变化仿佛,一句之中,常具数节义,乃为佳句。是以洞观天地之句,似放诞而非放诞;剖出肺腑之句,似粗俗而非粗俗;了达生死之句,似虚无而非虚无;寄兴悠扬之句,意之所至,信手拈来,头头是道,不待思索,得于自然;隔关写景之句,不落方体,不犯正位,不滞声色,左右上下,无所不通,似著题而非著题,非悟者不能作也,可概得矣。

 

字法

下字必须清活响,与一篇之意、一句之意相通,各自卓立,而复相承,自为本色。若洞观天地之句,其字宜笼放,宜开阔;剖出肺腑之句,其字宜沉着,宜痛快;了达生死之句,其字宜高古,宜真率;寄兴悠扬之句,其字宜涵蓄不露,宜优游不迫;隔关写景之句,其字宜精工,宜神奇,宜飞动,宜变化,宜峻峭,宜飘逸,每每有似真非真,似假非假,若有若无,若彼若此之意,斯为得之。

 

先得意,后得句,而在乎其中,不待求索者,上也。若先得句,因句之所在而生意,或先或后,使意能成就其句之美者,次也。若先得字,因字而生意生句者,又其次也。故意也,句也,字也,三者全备而妙悟;意与句皆悟而字有亏欠,则为小疵。若有意之句则精神无光,有句之意则徒事妆点,句意俱不足,而惟于一字求工,何足道哉!然意之所忌者,最忌用俗,最忌议论。议论则成文字而非诗,用俗则涉浅近而非古。句之所忌者,最忌虚中之虚,实中之实,须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字之所忌者,最忌妆点衬贴,妆点衬贴,盖非本句之所有,而强牵合以成之者,又不可不知。

 

司马相如云:“能读千赋则善赋,能观千剑则善剑。”诗之为道,亦犹是尔。博观古人众制,乃以启沃方寸之灵源。第初时识其绳尺部位,必不敢率意苟作。此时半字皆无,至有终年不成一诗者。久则得其意味,熟则机趣自生,沛然川至,滃然云起,不自知其诗之所由来。是真悬诗以待题之时,而亦必无累其诗之题矣。

 

七律属对宜稳,遣事宜切,炼字宜老,音调宜高,而总归于血脉动荡,首尾浑成。今人只于一诗中争一联出色,取青配白,有好句无章法,所以去古日远也。

 

七律不难中二联,难在发端及结句耳。

 

篇法有起有束,有收有敛,有唤有应,大抵一开则一合,一扬则一抑,一象则一意,无偏用者。

 

诗喜逆而恶顺。逆则力厚,顺则势走,此章、句、字三者倒叙、倒装、倒押之法所由。

 

咏古诗,未经阐发者,宜援据本传,见显微阐幽之意;若前人久经论定,可别行一路,或别寓兴意,或淡淡写景,以避雷同。

 

咏物,小小体也,贵在胸有寄托,笔含远情。

 

人皆知诗为吟咏性情之具,而不知性情之何以达于诗。只读古人所作,述哀怨即真使人欲泣,叙愉快即使人欲起舞,气激烈即使人欲击唾壶,意飘扬即使人如出云表。此即古人之性情,足与后人相感发处,诗不到此,终非上乘。

点染风花,何妨少为失实。若小小送别,而动欲沾巾;聊作旅人,而便云万里;登陟培(土娄),比拟华、嵩;偶遇庸人,颂言良哲;以至本属泉石,更怀遯世之思;业处欢娱,忽作穷途之哭,准之立言,皆为失体。

 

诗欲高华,然不得以浮冒为高华。诗欲浓郁,然不得以晦涩为沉郁。诗欲雄壮,然不得以粗豪为雄壮。诗欲冲谈,然不得以寡薄为冲谈。诗欲奇矫,然不得以诡僻为奇诡。诗欲典则,然不得以庸腐为典则。诗欲苍劲,然不得以老硬为苍劲。诗欲秀润,然不得以嫩弱为秀润。诗欲飘逸,然不得以佻达为飘逸。诗欲质厚,然不得以极滞为质厚。诗欲精采,然不得以雕绘为精采。诗欲清真,然不得以鄙俚为清真。诗家雅俗之辨,尽于此矣。

 

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句绝而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有实接,有虚接,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一呼一吸,宫商自谐。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从容承之;至如婉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

 

绝句字句虽少,含蕴倍深。

 

七言绝句,以体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神气超远。

 

意贵深,语贵浅。意不深则薄,语不浅则晦。宁失之薄,不失之晦。今人之所谓深者,非深也,晦也。此不知匠意之过也。

 

主之以骨格,运之以风神,调之以音节,和之以气味,四者备而诗道无余蕴矣。

 

以禅喻诗,非以禅入诗,所谓臭味在酸卤外是也,所谓不参死句是也,所谓不拖泥带水活泼泼地是也,所谓脱胎换骨是也,所谓意起于彼,言在于此,使人领悟即得,不可以呆相求之是也。

 

凡读古人诗,觉其性情风概如现在目前者,皆古人出其笔墨以质诸异代者也。是故每叙一事,务使后人如稔其故;每述一事,务使后人如值其时、历其地。诗至此方可称工,方可信其必传于后。

 

诗成自读,已意未尝不了了,而他人读之殊不然。此最学诗之大病。惟有一法,读已诗只如读他人诗,更只如读前人诗,苦未尝出于已口,过于已目,细细推勘,不轻放过,久之即工拙利纯,默然自解。从此下笔,自无不亮之景,不透之情事矣。

(清)冒春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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