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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号拾趣

 晓峰书阁 2017-03-04

    

雅号拾趣

 

浏览博客,常能看到许多很有意思的博客名称。想想也是:人们的名字往往是爹妈给起的,就是感到不太如意也不好妄改,于是就在博客里,搜肠刮肚地找到最欣赏、最能体现自己性格情趣的词语作为博名,就像给自己再起一个别名。于是便有了许许多多十分有趣的博客名字,翻看着,就像进入了一座性情博物馆。

其实,像这样的以情趣另起名古已有之。当然了,那时还没有博客这种新玩意儿,只是去给自己或自己的书斋起个名号。给人起的称作别号,给书斋起的,就叫室名,有时为了简单,就把这两者统称作雅号。

多年前,在旧书店见到一本专记这种名号的书,是陈乃乾先生编的《室名别号索引》,打开一看,不仅是压库新书,还是中华书局1957年首版首印,仅印4500册,定价1块3,新书按旧书卖再便宜3毛,结果1元钱乐呵呵地带回家了。闲时拿来把读,见识了清朝以前许多各式各样的雅号,其间各种趣闻听来也真是一种乐心事。

说到雅号,原以为首先要“雅”,看后才知古人名号既有俗也有雅,既有庄也有谐,细细品味,可以从中窥到主人们不同的旨趣所在。

说俗,是有以官职以财宝入号的,把个室名别号弄得像某某公馆、哪个商号一般,让人哂笑。看看这些:“十将军印斋”、“二十八将军印斋”、“五十八璧六十四琮七十二圭精舍”,这都是清人吴大瀓给自家书斋起的室名。吴大瀓原本是个读书人,后经左宗棠、曾国藩保荐做了官。甲午战争后,一时逞勇,奏请从军,带着湘军出关迎战日寇。结果因一不懂统将带兵,二不懂战略战术,终遭大败,带出关外的骁勇湘军竟全军覆灭,遂被革职。好在吴大瀓善书画,工篆刻,兼晓古董,虽为戴罪败将,总算还能有口饭吃,活得还算有滋有味。不过,是出于不甘泯没,对功名仍旧耿耿于怀吧,给自家起雅号时仍念念不忘附上曾有过的将军名号,聊以自慰。要顺便说一句,他的《秋山闲话图》流传至今,数次拍卖身价不菲,如此荣誉,老人家九泉之下若能有知,一定会悔恨去做什么鸟将军了吧;还要顺便说一句的是,自古雅号以三字、四字的为多,而“五十八璧六十四琮七十二圭精舍”,不惜用这么多字,宣示有这么多的珍贵玉器齐集自家精舍,岂不是富甲天下了。自古官财相通,三个室名即为一证。说句不敬的话,老人家对官位财宝还是很有些钟情的,散淡了文人应有的气节。

以官名入雅号中官职再大些的,是宋代莫汲的别号“月河宰相”。莫汲曾在朝中做官,因得罪当朝宰相秦桧被贬到广东的化州。不知是想与奸臣抗衡,还是心中不平衡,他愣是给自己也封了个宰相的号。何必呢,就不能学学人家安于江湖的陶渊明么?

别号中官职最大的当属安禄山自号“雄武皇帝”。读唐史,最看不起的几个人中就有这个安禄山。这家伙蝇营狗苟,见到比他小十八岁的杨贵妃,居然开口就能叫妈。他又是个狡黠奸诈凶狠毒辣齐集一身的奸臣,玄宗被他蒙的团团转,差点死在这个儿子手里。如此恶棍竟以皇帝为雅号,还敢自称雄武,这可真是有伤大雅,且将大雅伤到了极点!

藏古董的室号也都想把收藏到的或很想收藏到的器物题上去。和收藏几本书的穷书生们大不相同,玩古董的多是有钱人,有些生来就带着炫富的基因:清朝番禺两大豪门中的潘正亨就把家中三件珍宝全部列入,号为“周尗兄簋唐曲江碑宋双砚三长物室”。再看另一位潘仕成,“周敦商彝秦镜汉剑唐琴宋元明书画墨迹长物之楼”,你不就是有三件家珍于一室吗,我可有天下这么多长物,差不多要集世间万千古董于一楼啦。唉,看来斗富之心斗富之人真是代代有之呀。

相比以官职财物入雅号的,还是那些形容志趣的雅号才显得清雅。

“放翁”是陆游的雅号。受不了朝廷中的繁文缛节,当同僚讥他不拘礼法恃酒颓放时,索性就自号放翁。放翁词很好,而他的诗更是宋诗中风味独具的精品,“六十年间万首诗”,让他成为史上存诗最多的诗人。可能是出于仰慕吧,到了清朝,鄞县人陆鎏、钱塘人陆绍裘不仅以陆姓为荣,还不约而同地都将自家别号名之为“小放翁”。

“止止堂”,是戚继光的室名。一代名将,竟以止止为号,真是不落俗套。戚将军不仅提剑斩寇首,亦能挥笔题小诗。很爱读他那首文武兼备的《伏龙寺》:“梵宇萧条隐翠微,丹枫白石静双扉。曾于山下挥长戟,重向尊前醉落晖。衰草尚迷游鹿径,秋云空锁伏龙矶。遥看沧海舒孤啸,百尺仙桥一振衣”。

“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是清朝赵之谦的室名。一生喜欢闲云野鹤般的生活,谁知赵之谦竟有这么多野鹤陪伴,真是自叹不如啊。更要自叹不如的是老先生六艺无所不通:画有扬州八怪之风,篆刻有西泠八家之骨,书法至五十岁时亦达“人书俱老”的境界。多才多艺,使他成为晚清一代名家。

“群仙之不欲昇天者”,是清代诗人张闻陶的别号。他的雅号像他的诗一样,都是性情独具,充满真趣。性灵派大师“随园老人”袁枚曾盛赞张闻陶“沉郁空灵,为清代蜀中诗人之冠”,甚至把他视为“八十衰翁生平第一知己”。怎能不这样呢?看他这雅号就足以见其旨趣不凡,足以让晚年的袁枚叹为知己了。张闻陶的诗读的很少,觉得很有味道的是那句“行行已觉霜添鬓,而今乃解墨磨人”。

有人把美称当作雅号,如明代的唐寅,就自号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可是,偏有许多例外,非要把自己嘲弄一番:宋朝诗人方曄自号“愚迂翁”,明人许文慎自称“百拙子”,明代书画家金湜别号“朽木居士”,清朝诗人钱载的室名“木鸡轩”。还有更逗的,清代文人蒋和因其祖父蒋衡自号“拙老人”,便谦恭的自号为“江南小拙”,呵呵,一个老拙一个小拙,可真是活灵活现,拙得可爱。很欣赏这些敢于自嘲的,从他们的雅号中可以感受到藏而不露的自信和孤傲。

有的雅号颇有味道,读来很有嚼头:“我与我周旋室”,是清人李隆萼室名,在文字狱盛行的清代,这个岳麓书院出来的文人给自己起的雅号真是耐人寻味。“味不味斋”,是平步青的室名。同治年间弃官回乡,专心读书,张岱《陶庵梦忆》、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等都是经他校订的。如此一个著述颇丰的文人,却把自家书斋喻为品味不是味道的地方,算是幽默到家了。无独有偶,还有“味无味斋”,而且是一个室名三人同用:海州的许桂林、石屏的朱艧、吴江的董兆熊。味不味,味无味,细细味之,可真是大有味!

还有附庸风雅的。晋朝的葛洪写出一部《抱朴子》,并以书名为号,于是给后代带来了一大串衍生品:“抱独子”(宋天台徐逸),“抱拙子”(明歙县程弘宾),“抱真子”(明南海李孔修),“抱灌子”(明闽县陈福)。嘿嘿,虽说有附庸之嫌,但又个个不俗。只是这个“抱灌子”,苦想了半天,终不知意喻为何。

既然雅号蕴含着文人雅兴,那藏书人更是要对此工于心计,精于雕琢了。

“天一阁”,是宁波著名的藏书楼,也是主人范钦的室名。天一阁之名,取义于《易经注》的“天一生水”。作为一代藏书家,范钦自然知道书最怕火,要以天一生水来防火。这个理念太有道理了,让乾隆爷也深深信服,当《四库全书》完成并誊抄七部后,便敕命仿照天一阁,在各地建起了文渊阁、文溯阁、文源阁、文津阁、文汇阁、文澜阁和文宗阁,每阁收藏一部。七阁除文宗阁外,中间一字都带有水旁,就是效法天一以水防火。只有文宗阁因地处镇江金山,可能是怕再遭水漫,就成了唯一没加水旁的书阁。能被这著名的“南北七阁”所仿照效法,天一阁更是天下闻名。

说到清人藏书,就不能不提宋版。大概是受乾隆嘉庆年间读书著述重版本重出处重考据的乾嘉学派影响吧,清代读书人十分看重宋朝刻版的图书,藏书“不问精不精,但问宋不宋”,炒的宋版书买卖时要以页论价。珍爱宋版者尤以黄丕烈为甚,这位藏书家只要听说哪有宋版书,就不问价码颠颠跑去疯购。久而久之,得宋版书上百种,便喜气洋洋的题其书斋“百宋一廛”,且得意洋洋的自号“佞宋主人”。

不想,才过了一百多年就被人超过。咸丰年间,浙江人陆心源藏书也有了十几万卷,建起三座藏书楼,题名“守先阁”、“十万卷楼”,并特意将存放二百部宋板书的藏书楼名之为“皕宋楼”。好家伙,双百呀,无论室名还是书籍,都要比“百宋一廛”多出了一倍,这该是多大的成就感呀。可叹的是,后代不肖,为了钱财,竟把祖上这些珍贵典籍卖给了日本人。真是令人跺着脚痛惜啊!

同时代的藏书人唐翰题,手中只有百部宋版,远远不敌陆心源,不过,好在还另有上千部仅次于宋版的元版书,心想用十部元版去顶一部宋版,也差不多顶上皕宋了吧?于是高高兴兴地自号“百宋千元之居”。嘻嘻,自古文人相轻,咱们就让他借此聊以平衡一下心态吧。

雅号中,还有不少古怪的:

“百衲居士”(宋仙游蔡絛)就很有些滑稽:百衲,说的是僧人袈裟,将各家施舍的布片衲补连缀做成僧衣,也称百衲衣。现在一说到百衲,常常会提到旧时商务印书馆采用多种版本相互参校、补缀而成的那版《二十四史》,因其成书有如僧人百衲成衣,故称百衲本二十四史,成为名版。而说到蔡絛穿百衲衣,却又只是居士,就有些让人费解,因为从未听说过在家带发修行的居士要穿上袈裟啊。这就像前些年中华书局出的那版价值一、二十万的羊皮封面《二十四史》,纷纷被收藏到董事长、总经理们大班台后的书柜里,摆着样子任凭尘封,从来就没机会被翻看阅读,这是不是和穿着袈裟又不肯出家的百衲居士一样滑稽呢?而“有发僧”(元江阴丁佑)这个别号更是滑稽,还让我笑了好一阵:既是僧人,必要剃度,何能有发?难道佛家人都如此幽默?这可真是能逗人。

古怪的室名别号中,还有堆砌生僻字,让人读到佶屈聱牙的。如“奥簃老人”(清海门周家禄),“籧栩寄庐客”(清仁和汪震),“羼提道人”(清金沙秦朗)等等。仰望这些雅号,真是不知老先生们在说什么,心中一片茫然,不禁自叹学浅,不禁肃然生敬。这就是老先生们想要得到的效果吗?不得而知,也不敢妄议。

其实,真正喜欢的还是那些读书人的雅号:

明末清初的大文人王夫之自号为船山老人,船山老农,船山病叟,船山遗老。四个雅号表达了船山先生的不同心境,但都透出一种孤寂和沧桑。先生属孤傲耿介之士,明亡后,为了不剃发留辨,他遁入山林,潜心读书著述。曾读过他长达三十卷的《读通鉴论》,论及古今兴亡得失,在腐儒横行的清代,真是掷地铮铮有声。时光荏苒,到了如今,在遍地鸿儒鼓吹着复兴国学的戏台上,已很少见到像王船山这样敢想敢说的汉子了。

“朝经暮史昼子夜集楼”,是清人朱昌燕的室名。经史子集是按古代的分类,把书籍分成经部(儒家十三经)、史部(正史、通鉴等)、子部(诸子百家的文集)、集部(诗集、词集等),乾隆爷的那四库全书也照此分类,只是为了要彰显皇家气派,把传统的四部改成了四库。细品室名,仿佛看到老先生早诵儒经晚读古史,日下诸子百家,灯前诗词曲赋,博览着群书,该是何等刻苦,又是何等快活!

“汲古阁”,明永嘉何白、常熟毛晋都用此作为室名。太欣赏这个“汲”字了,把读书描绘到出神入化的境地。毛晋还有一个室名“目耕楼”,正是靠“汲”和“耕”,毛晋校刻的《十三经》、《十七史》、《六十种曲》等古书,成为善本,流布天下。

既然是读书人的雅号,就有了许多以书为名的室名别号:书耘斋(清番禺淩鱼)、书三昧斋(清嘉定钱元章)、书舟(宋眉山程垓)、书巢(宋山阴陆游、清仁和翟灏)、书颠子(明石埭汤亮孙)、书龛(明华亭施椅)、书隐(清昆明施汝钦)、书库抱残生(清钱塘丁丙)……

喟然掩卷,一声长叹:非嗜书如命的学子,焉能拈出如此刻骨铭心的雅号!

进入网络时代,捧册读书人会日渐稀少,但雅号一定会越来越多。也许,多少年后,还会有谁再有雅兴,再去编一部新的《雅号索引》,让人们闲来把读,再来拾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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