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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最后的私塾

 苏迷 2017-03-13
柯继承

  我当年在桃花坞接触到的私塾,可以算是苏州最后的私塾了。
  私塾是属于旧学范畴中的一种教育形式,它与府学、县学、书院、义学等,一起组成了旧时的教育网络。私塾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一家或数家设置的,即家塾,延请塾师教其子弟;一类是塾师自行设馆,招收附近学生,就也称私塾。私塾的教育内容从识字开始,主要教材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即“三百千”)及《四书》《五经》等。府学、县学、书院、私塾等不同形式的学校,适应各种阶层的不同要求。府学、县学、书院等,主要是培养文化精英(多为了科举应考),而私塾可为启蒙的学童继续入学(如县学、府学)打个基础,所以私塾实施的是初等教育,入学的是年幼的童子(少年)。自从北宋范仲淹创建州学(府学),倡导兴学后,苏州的教育进入快速发展期,其中府学、县学、书院等功不可没,但配合基础教育而设置更为普遍的私塾、义学等传统蒙学,所起的作用也不可小觑。
  但是私塾的教育对象毕竟是孩童,孩童的天性是活泼天真。旧学即传统蒙学的那套,无论是教堂方法还是教育内容,都与孩童的好动、好奇的诉求大不吻合。特别在一些偏僻乡村或童子多为贫苦人家子弟的私塾,本来求学只是为了粗浅地识几个字,学会一点谋生手段的,学童顽皮的多,而塾师恰恰是为了稻梁谋或本身教育手法迂腐可笑的“冬烘先生”,那么,正常的教学秩序往往很难维持,就更容易发生学童闹事,这就是历来常有“村童闹学”故事的缘故。
  明清以来,社会进入剧烈变动时期,特别是十九世纪60年代起,现代学制即“新学”兴起,旧学”就节节败退,光绪三“十一年(1905)清政府宣布“立停科举,以广学校”,更是正式结束了科举制度,作为最基本的、依附于旧学的私塾就逐步为蒙养院、初等小学堂、高等小学堂等所替代。苏州在地理上接近现代都市上海,得风气之先,吴地文化本身也具有开放、宽容的特点,那时从官方到地方士绅对办新学表现出很大的积极性,苏州府的长(长洲)元(元和)吴三县合在一起,一口气就合办了四十所小学。尽管如此,偌大一个苏州地区,还有大量的私塾,或许这些私塾中,也开始教些现代的科目如算术、地理等,但是教育方法上仍是传统蒙学,主要教材还是“三百千”。

  他们“学堂”与我们“学校”有好大的不同

  苏州的私塾什么时候彻底消失呢?通常人们认为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理论上私塾应当全被新学校取代,但实际上私塾被全部取消有个滞后期,笔者恰恰在这个“滞后期”内接触到了一家私塾。
  这家私塾就在苏州桃花坞龙兴桥(巷)北端、长鱼池西南岸。龙兴桥原是一顶石桥,它南接桃花桥弄,北接一条直通内城河的小路,路以桥名,也称龙兴桥(巷)。当时,我的老家就坐落在龙兴桥(巷)北段东侧,即今桃花桥路北段东侧。老家是个大院子,北面有个后门,出后门东北不到百米处,就是著名的长鱼池西部水域。长鱼池在北宋时,属章园十二名池之一,旁多筑亭榭,景色优美,明清时,仍是文人们吟诵的对象。清末民初开始败落。笔者年纪轻时所见到的只是广大的水域,池边除了有几十棵古树(以柳树、枫杨树为多)外,别无建筑。只在池西数棵大柳树下,有两间低矮的瓦房和几间草屋,这就是私塾所在。它北面临水,南面有个面积不大的荒院,院内有几畦菜田和几十平米的砖场(我家后门可直通荒院南口),院东有一排竹篱,院西边则为龙兴桥(巷)北延泥路。西北面几十米外,与瓦房和草屋隔泥路相望的,是当时桃花坞最大的棚户区“城北里”,城北里一带居民多为苏北、安徽逃难来的贫民集居处,也有部分原城市居民,他们职业多为黄包车夫、建筑民工和拾荒者。
  私塾就设在两间瓦房偏东一间内,瓦房主人(房东)住偏西一间。老房东姓王,男的不常见,多由王老太出面张罗。塾师是个矮胖老头,常穿一身灰色半长褂。头大,鼻高,嘴阔,操苏北口音,音色洪亮,因肤色偏黄,周围人背后里称他“黄胖”。
  记得当时我刚去钱业小学(今东中市小学)幼稚园念小班(学校幼儿园要念小班、中班、大班之后方可升一年级),对这个与钱业小学大不相同的私塾“学堂”特别感到好奇。而且,他们好像没有星期天,也没有暑假,只放年假。所以开始两年,我常去那里玩。
  他们“学堂”与我们“学校”有好大的不同。最大的区别是,学堂就是一个班,学费极低,也不受谁管,一切由设馆老师“黄胖”说了算。上学的同学多数年龄好像都比我大一些,学堂内光线极暗,中间放着三只旧八仙桌,十来个学生(只有男生,几乎全来自“城北里”)围坐着。他们上学没有规定时间,“黄胖”也不点名。而我们到了学校就被要求规规矩矩坐着,有上课和下课的区别。上课只能跟着老师做游戏,唱歌,下课后休息一会儿,又上课。他们没有,他们到了学校,坐着就听“黄胖”念书。念书后就布置写字(描红)写字后,“黄胖”还会自己念书,学生就可以在院子里尽情玩耍了。
  “黄胖”有书桌,除了趴在桌上打瞌睡外,从未见他坐过。平时总见他站着走来走去,咿咿哑哑地念书。“黄胖”不给学生讲故事,不组织做游戏,对学生也不“管头管脚”。家长好像也没有什么要求,只求白天放在那里。黄胖更多的时候,自己念书。高兴时,黄胖也会让他们跟着高声念些怪里怪气的字句(大约也就是《三字经》之类的,当时一句都听不懂),甚至任意叫喊。这些都是我在幼稚园里“享受”不到的,有时还真让我眼红,因为在我们小班里,男生女生都必须安安静静地坐着听故事,或者有秩序做“排排坐,吃果果”、“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没有念书和描红。

  私塾没有了,“黄胖”也不知哪里去了

  “黄胖”不凶,孩童闹起来却很厉害,哭、闹、吵、骂,常常乱作一团。但黄胖自有办法。实在闹得不可开交时,只要他说:“我去喊王婆婆”或“解同志马上就来”,大家就会安静下来好一阵。
  王婆婆就是房东王老太,其实她也是一个很和善的老太,胖胖的,满面皱纹,眼睛很大,非常有神,见人总是笑眯眯的,但笑时,皱纹更深,下巴也消失了,整张脸就像一颗特大的核桃,眯起的两眼射出的光却更显犀利,令人不寒而栗——也许大家都知道她有“法道(术)”的缘故。原来听大人们说,王婆婆做过神婆(苏州人称“掼勿煞”),会“神仙附身”,一附身,或跳将起来,嘴中念念有词,或滚在地上,手足乱舞,哼着不着调的曲。周围居民都说她屋内供着“狐仙(狐狸精)”,每隔一段时期,总会有些居民来她家,在里面念唱着,然后点烛、烧香、磕头,热闹一阵。
  王婆婆房门常年开着,每天早晨,“黄胖”先要进去烧香行礼,原来私塾“至圣先师孔子神位”是放在王婆婆房前间的(至今我不明白,孔子神位为什么不放在学堂那一间)。那孔子神位好像披着黄布,上面总蒙着灰。孔子牌位旁边还有个小牌位,总是擦得干干净净,据说这就是王婆婆供的“狐仙”牌位。学童们平时连门都不敢进,只有在早晨“黄胖”进去鞠躬时,才敢待在门口向里瞅上几眼。有一次,一个同学不知闯了什么大祸,被“黄胖”和“王婆婆”叫到右旁黄胖卧室(草屋)里问话,后来又被拉到课堂“立壁角”,天晚了也没让他回去。家长找来了,王婆婆与家长耳语了几句,家长听了随手就狠狠抽了自己孩子一记耳光,然后在“黄胖”与王婆婆陪同下,来到婆婆房,大人孩子一起对着孔子牌位磕了三个响头,又到旁边狐仙牌位前逼着孩子连磕了四五下,才歉歉然离去。所以大家都明白,王婆婆厉害,狐仙”更惹不得。“
  解同志是当地派出所的一个民警,是随部队解放苏州后转业为警的。苏州此时才解放二三年,市民都称警察为同志,他姓解,故称解同志。解同志的工作好像就是走街串户,了解民情,维护治安,人人都认得。他穿一身旧军装(好像还带过枪),身材适中,肤黑,为人和蔼,但走路总是挺胸抬腿,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也许他也是苏北籍的缘故,常到私塾找“黄胖”闲聊。闲聊出来后,会扫一眼大家,然后点点头笑笑,离去。“黄胖”有空时,就会沿着池边踱步,兴致来时,会高声唱几句曲儿,音色高亢,周围人多听不懂,但知道黄胖一定心情愉快,也就会互相高兴地说:“黄胖又在唱歌了”。解同志能听懂“黄胖”唱的歌词,偶而还会主动让“黄胖”唱几句,甚至拍手赞几声。所以“黄胖”见了解同志,不仅恭敬有加,而且总显得很高兴,这也让私塾同学们有几分惊奇和忌讳。
  记得一个星期天,我又到后面去玩。正逢“黄胖”陪解同志出来,见了我,解同志问道:大弟弟(我在家几个小孩中排“行老大,乡邻都称我大弟弟),今天不上课?”我答:今天是礼“拜日,放假。”解同志拍一下自己的脑袋,笑道:哎,星期天,“我都忘记了!”又问:学校里上什么课啊?”我说:做游戏,听“ “故事,唱歌,还有猜谜语。”解同志笑了,说:还是你们洋学堂“好,早点回家啊。”解同志走后,黄胖”又问了好多事,我一口“气回答,黄胖”也一直在听,最后,默默地点点头。“
  在我读了中班刚升大班时,私塾学堂还在,黄胖仍是那样教书、念书,学堂同学仍是那样描红与玩耍,我感到没劲,去得也少了。大约在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发了新书(教材),我带了书想让后面私塾的同学们看看时,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私塾没有了,“黄胖”也不知哪里去了,学堂的同学自然也都散去,从此再也没有接触过私塾。那一年,我才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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