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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初吻就抵达了

 圆角望 2017-03-16

◎ 李 劼

在法国著名影星伊莎贝尔·于佩尔出演的诸多影片中,《编织少女》(La dentellière 又译《花边女工》)可能是很不引人注目的一部。此片似乎是普鲁斯特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片断性延伸,犹如夏娃来自亚当的一根肋骨,或者《金瓶梅》缘自从《水浒传》里抽出的一根线头似的。以中国读者比较熟悉的古典小说《红楼梦》参照,《追忆似水年华》也有一段相类于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故事,亦即主人公马塞尔与阿尔贝蒂娜的恋情。作为叙事对象,这段恋情无疑被写得婉约细腻,精彩纷呈。但要转化为电影叙事,却是相当困难。因为那与其说是一个故事,不如说是一段段冗长的没完没了的心理倾诉。一个眼神,一片情绪,一次少爷脾气在内心深处的暗自发作,让人如何诉诸画面?

可能正因如此,《编织少女》的编导才将马塞尔与阿尔贝蒂娜的恋情作了大幅度的修改,或者说,将小说中的种种心绪、情愫变成了世俗的人生。马塞尔成了巴黎的大学生,阿尔贝蒂娜成了巴黎一家美容院里的雇员。在普鲁斯特小说人物的性格、气质、心理诸方面的诸多落差,在电影里一一落实成了世俗身份的有别,落实成了诸如社会地位、教育程度、家庭背景之类的差异。如此这般的修改,使整个影片变得与普鲁斯特小说一点不相干似的。要不是男主人公有口无心地说出,他每年夏天都要到马塞尔经常来的海边度假,还很难看出这部影片与那部小说之间的蛛丝马迹。

把人物世俗化固然可以增添电影叙事的故事性,但很难强化人物内心的丰富性。影片因此在画面上做足文章。一幅幅的法国风情画在银幕上次第走过,其精致,其考究,一如普鲁斯特的小说叙事。尽管人物是日常的,但画面绝对是诗意盎然的,令人赏心悦目。即便根据普鲁斯小说原著改编的电影画面,也不比这部《编织少女》更普鲁斯特。尤其是那海边的景致,让人无法不联想起马塞尔和阿尔贝蒂娜的相逢情形。

然而,即便如此,影片也可能拍得因为人物过于世俗而令人兴味索然。要让这部影片出彩,就像画了一条龙之后必须要有点睛之笔,才能飞龙在天。而《编织少女》的点睛之笔,不在编导,而在于佩尔饰演的女主角。是的,于佩尔演活了那位女主角,从而使影片获得了超凡出俗的成功。

于佩尔的分寸把握得之好,竟然能在影片开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始终保持平淡无奇。不要说与男主角争雄夺声,即便与女配角都不抢戏不抢镜,仿佛一个不声不响的小龙套一样。直至那位大学生向她表露心迹之后,她才突然吻了对方一下。那一吻之美妙,可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吻前是安静的,突然的一吻是羞涩的;吻过之后又是甜蜜,又是难以自抑,最后又归于平日里的那种安安静静,整个过程演得天然无饰!于佩尔的这一吻抵得上《绣花女》中咪咪的整整一曲咏叹,“人家都叫我咪咪”。换句话说,普契尼需要用一曲咏叹塑造的初恋少女,于佩尔一个初吻就抵达了。

此后有个极其重要的恋爱细节,便是那位大学生蒙上她的眼睛,让她走到悬崖边。这个细节无意间隐喻了普鲁斯特小说中马塞尔与阿尔贝蒂娜的爱情,彼此始终走在情感的悬崖边。区别只是在于,影片中的悬崖是天然存在的,而小说里的情感悬崖却缘自马塞尔的喜怒无常。那位巴黎小少爷的难伺候,绝对不下于《红楼梦》里林黛玉的多愁善感。阅读普鲁斯特小说是快乐的,但任何女子跟马塞尔那样的巴黎小少爷谈情说爱,都是找死的选择。事实上,阿尔贝蒂娜即便是不出意外,也早已经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但影片里的大学生显然不是马塞尔那样的法国男版林黛玉,而只是个读了点书的巴黎小男人。没有少爷脾气,但很有小家子气的自私。编导似乎是要向观众证明,正是那样的自私,导致了最后的悲剧;而潜伏在自私背后的,又是受教育程度的不匹配。影片极力展示着这对男女之间在世俗地位上的落差,一个是读书人,一个是发廊女。在男友那群同学间的读书派对上,女方是相当茫然的。于佩尔极其生动地演出了置身一群引经据典学生之中的不知所措,演出了渴望理解那些大学生们口吐莲花般吐出来的种种高深莫测言谈的努力。这既是男主角最后提出分手的一个重要铺垫,也是那个分手决定是何等冷酷的一个有力反衬。于佩尔将什么叫做无辜,演绎得淋漓尽致。

彼此最后的分手,于佩尔将无辜进行到底。没有吵闹,没有反对,或者说,没有丝毫的挣扎,女主角就被所谓的爱情抛入无底深渊。那个深渊有多深,最后全部写在于佩尔的脸上,写在于佩尔的眼神里。男主角前去精神病院探望的时候,起先根本就看不出对方受了什么样的伤害。直到彼此说起往事,直到女主角郑重其事地告诉对方自己去了什么地方旅游之类的幻觉,男主角才发现事情不对头了。及至彼此在医院过道里道别,女方的茫然木然,让男主角无地自容,仿佛罪犯逃离现场一般飞也似的逃离医院。

记得乔伊斯小说《死者》,将一个过世的情人置于一对夫妻之间,从而使男主角不堪重负。于佩尔饰演的编织少女之精彩就精彩在,把自己的死亡不动声色地呈现在自己和前男友面前。恋人犹在,恋情已死;情死人亡,往昔无复。这里没有因爱而恨的怨愤,没有直指心窝的谴责,更没有曾经爱过的悔恨,有的只是无以言说的死亡。尤其是最后一幕,少女在那幅编织少女的画像前缓缓转过那张麻木的脸来,那张脸上写尽了茫然、无辜、不知所措、不知身在何处的空幻;令人震撼,却又让人无语。真不知于佩尔是怎么领略那份苍凉,又如何演出那样的无辜来的?须知,于佩尔在《冷酷祭典》中是多么的玩世不恭多么的冷酷凶残,在《女人韵事》里又是那么的愚昧贪婪那么的卑微可怜。很难想像这位女星内心深处会有这么一份令人震撼的宁静,从而将很难描摹的编织少女饰演得栩栩如生。看着停格在画面上的编织少女,蓦然想起的是李商隐的诗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世人有说,伊莎贝尔·于佩尔是法国的梅丽尔·斯特里普。不以为然。在伊莎贝尔·于佩尔的出神入化面前,最好还是不要提那位好莱坞女星了吧,免得让梅大妈尽显尴尬。

作者简介

● 李劼

本名陆伟民,上海市人,1955年出生。当代著名思想文化学者,作家,红学专家,文学批评家。1973年中学毕业下乡,1978年考入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1984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攻读文学硕士,1987年硕士毕业留校任教。现旅居美国。主要作品有《论红楼梦-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丽娃河》、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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