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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璞 | 普鲁斯特的首字母

 芸斋窗下 2023-03-19 发布于浙江

不知是否受Lydia Davis的《普鲁斯特字母表》中首字母Aurore讨论的影响,书评人提出了另一个难译的句子,写的是少女的玫瑰色:

“我们”以为“我们”爱少女,但其实并不,“我们”在她身上所爱的不过是那“晨光,她的面容暂时映出它的玫瑰红”(en elle que cette aurore dont leur visage refléte momentanément la rougeur)

这写的是阿尔贝蒂娜(Albertine),在小说中,这一少女人物的主题是“快捷”,而她的色调则是“粉色或玫瑰色”。少女,以及对少女的爱,都是短暂的晨曦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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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失踪的阿尔贝蒂娜》(又译《女逃亡者》,《追忆似水年华》第六部)手稿片段,1914






      
Aurore,一个法语阴性名词,一个首字母之词。
      
美国女作家莉迪亚·戴维斯(Lydia Davis)不仅善于散文创作,而且以翻译而闻名。2004年,她对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第一部《在斯旺家那边》的新译,在英文世界甫一出版,便广受好评。同时,她写出了一系列译者笔记散文,在《巴黎评论》上发表。我对翻译素感兴趣,又喜好戴维斯的文笔,自然视她的“译者自道”为珍宝。而这组小文章的形式更有翻译工作者随时随地随手查字典的别致特色:它以一系列词汇为题,而这些词按字母顺序排列,组成了译者细读普鲁斯特的字母表。在这部袖珍的《普鲁斯特字母表》(“A Proust Alphabet”)中,戴维斯放在第一位,充当首字母的,便是aurore,一个法语阴性名词,法汉词典上的释义是“晨曦、曙光”。
      
这样一个简单的词对于戴维斯这样高水平译者兼作家来说,究竟有什么艰深之处呢?她是在普鲁斯特描写贡布雷的“教堂内景”时(“我多么爱我们的教堂!”)遇到这个词的:教堂的彩色玻璃花窗,仿佛映出雪花——而且是“些许晨曦所照亮的雪花”(des flocons éclairés par quelque aurore)。
      
在这个精致而动人的典型普鲁斯特句子上,戴维斯停下了。她久久审视着aurore这个词。以往的英译者都把它译为曙光或日出之光,但戴维斯想,法语中表“曙光”一义,更方便的词是aube,为何普鲁斯特要用aurore?她开始查辞书,发现这一选择的确“不寻常”,aurore是指aube(日出的第一缕曙光)之后“出现在天边的那一道”曦光,“明亮粉红”才是它特有的朝霞之色。原来如此!
      
我们可以补充两句:和aube、aurore相近的法语词还有crépuscule,它既可指朝霞也可以指晚霞,波德莱尔就有两首诗以它为题,分别写晨昏之光。而回到普鲁斯特的那段话,“aurore照亮的雪花”之前,正好有“粉色雪山”的意象,一切都对应起来了。
      
戴维斯继续细腻地指出,在英语中,深究起来,也有曙光和aurore的区别,但早已模糊了界限,不复有这样的文学表达力。于是,翻译上若退而求其次,则只好说:“玫瑰色的晨光所照亮的雪花”。但几经思虑,她还是选用了aurora这一直接对应的英文词。这个词早已不常用,显得突兀,但给英译本带来了另外一些东西,“它的惊奇,它的新颖”。
      
从普鲁斯特的法语到戴维斯的英语,文字之美得到了精确的验证和新鲜的翻译。
      




      
我也曾亲见朝霞的明亮的玫瑰红……在汉语中,有aube和aurore这样的区别吗?我想在词源学中一定同样可以找到。
      
不过,看着aurore这个词,我的思绪又飘向了另外的方面。我隐约记得,这个词也出现在普鲁斯特对女性的描写上。我对普鲁斯特文本只略知一二,而《追忆逝水年华》又卷帙浩繁,于是只好求助于“电子检索”。一查可知,aurore在《追忆逝水年华》中出现了至少28次,许多处涉及到少女的形象,而我还顺手找到了一部1948年的博士论文,在其中,aurore一词和“普鲁斯特的少女描写艺术”联系在一起:“青春的朝霞(aurore)仍映红着少女的脸”,这一句出自《在少女们身旁》一卷。
      
我这才想起,有一篇对《追忆逝水年华》英译本的书评,引到了另一含有aurore的普鲁斯特名句。书评人威廉·卡特(William Carter)从戴维斯的《在斯旺家那边》新译本说起,谈到了其他各卷的新译。不知是否受戴维斯的字母表中首字母的aurore讨论的影响,他提出了另一个难译的句子,写的是少女的玫瑰色:“我们”以为“我们”爱少女,但其实并不,“我们”在她身上所爱的不过是那“晨光,她的面容暂时映出它的玫瑰红”(en elle que cette aurore dont leur visage refléte momentanément la rougeur)。这写的是阿尔贝蒂娜(Albertine),在小说中,这一少女人物的主题是“快捷”,而她的色调则是“粉色或玫瑰色”。少女,以及对少女的爱,都是短暂的晨曦之红。
      
Albertine,又一个普鲁斯特字典中的首字母,不是首字母之名词,而是首字母之人物。无独有偶,加拿大诗人、散文家、译者安妮·卡森(Anne Carson)曾写过一篇散文体小长诗,题目正是《“阿尔贝蒂娜”练习》(“Albertine Workout”)。
      




      
在进入阿尔贝蒂娜的话题之前,我想回忆一个个人阅读的细节。那大约是2011年夏天吧,一个傍晚,还在纽约读博士的我,要去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地点在布鲁克林某酒吧。路上,我溜达进了Housing Works书店,偏巧就在一元钱的旧书书架上看到了《在少女们身旁》这本的法语原版,Folio texte integral版。书已经比较旧了,扉页上印着法国大书店“Gilbert jeune”的章,看来上个主人是从那里得到的这本书。才一美元,我就买下了。在去布鲁克林的地铁上,我开始翻看这本书,一点没有要读懂的野心,因为我的法语程度远远不够呀。一直到了酒吧门口,我一边等人,一边读。就在这一过程中,在我个人阅读生命中一个堪称奇迹的时刻缓缓浮现了。我居然觉得基本上能读通,而且还越读越津津有味了。这其实是我第一次直接用法语看普鲁斯特。意想不到,自己竟感觉一下子体会到了他语言的妙处和编织的魔力。一位德国画家曾说,“普鲁斯特能使没有要点的故事变得兴味盎然”
(转引自本雅明)。而普鲁斯特甚至能让一个读不大懂法文的人也感到兴味盎然。
      
当我的朋友们出现在了酒吧门口,我便放下书。那个平凡的夏夜很快过去了。但那个时刻,那个关于法语和普鲁斯特和叙事的时刻,仿佛一直活在我的身体里。
      




      
回到卡森的《“阿尔贝蒂娜”练习》。卡森和戴维斯一样,法语文学功底深厚,她专写《追忆逝水年华》中一人物,非同小可。作为诗人的“粉丝”,我曾有幸在现场听卡森朗诵当时刚刚完成的《“阿尔贝蒂娜”练习》,真是如痴如醉,我也和听众们一道发出会心笑声。可以说,从卡森的妙语和反讽中,我们得到了一种“练习”,那既是诗歌也可当作第一等的文学批评。
      
卡森的首句也指向首字母,那就是Albertine这个名字:这“并非一个常用的女名,但阿尔贝特却是法国一个常用的男名”。卡森的细读法,又和戴维斯大不同。卡森在第二句说,Albertine这个名字出现了2363次,超出《追忆逝水年华》所有其他角色。第三句,卡森又说,整部小说,有807页出现或提到了Albertine。至于诗人的统计是否准确抑或出于诗歌的“最高虚构”,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感觉相当靠谱!
      
接着卡森进入到关键问题:少女阿尔贝蒂娜爱撒谎。她拒绝了小说男主人公兼叙事人马塞尔(“我”)的爱。她的拒绝让马塞尔着迷。卡森也提到了“快”的主题:阿尔贝蒂娜在撒谎方面,脑子很“快”。阿尔贝蒂娜死于骑马,这是否和速度有关?而卡森也提到了阿尔贝蒂娜骑自行车的快捷少女形象。阿尔贝蒂娜形象多样,她是“不可知的”,她也是不可占有的,而这或许正是马塞尔迷恋的原因。他迷恋少女脸上的玫瑰色晨光,他“每次亲吻的都是不同的阿尔贝蒂娜”。
      
这首长诗更在一开始就埋下了卡森最重要的“统计”工作:在《追忆逝水年华》中,阿尔贝蒂娜出现的篇幅如此巨大,但“百分之十九的时候她都是在睡觉”。
      
睡眠中的阿尔贝蒂娜,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到底有多重要?那时她的脸上映出什么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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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élix Vallotton的这幅室内画从背面描绘一位红衣女士(1903),曾作为西班牙语版《失踪的阿尔贝蒂娜》封面图





      
顺着卡森提供的线索,我们来到了普鲁斯特小说中的又一个“名场面”——同时也是一个富有争议性的场面。阿尔贝蒂娜睡着了,在马塞尔眼中,她终于“一个个地脱去了”她身上的多重“人格”,而进入到一种如同“植物”的无意识状态。这种植物状态,这种回收为纯粹身体的状态,极为关键,因为马塞尔只有在这时才能真正自由地幻想,“去看她……去触摸她,去吻她”,所以他总是不发出声响,而只是静静地观察着阿尔贝蒂娜睡眠中的呼吸,那呼吸很轻很轻,然后马塞尔才会小心地坐下,先是在椅子上,然后在床边,又一点点挪到床上。
      
阿尔贝蒂娜大量睡眠情节背后,显然是一种极为微妙的性别关系,卡森点到为止。把阿尔贝蒂娜的睡眠看作少女的植物状态,这一描写也早成为普鲁斯特研究专家们的话题。两个月前,我回母校纽约大学出差,正赶上法语系、比较文学系等合办的纪念普鲁斯特逝世百周年的研讨会。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迈克尔·伍德(Michael Wood)提出了对植物少女的解读,而在问答环节,一位台下的学者更直言不讳。马塞尔以为自己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来自于“对青春的献身”,但那不过是对脸庞所映出的短暂的玫瑰色晨光(aurore)的爱,而睡眠的植物状态则形成更大的反差,那是一种极端的被动性……
      
卡森的《“阿尔贝蒂娜”练习》还写到,一百年前,1922年11月,普鲁斯特在临终病榻上还在修改《女囚》一卷,“还在打磨阿尔贝蒂娜这一人物”。伟大作者不断修改的形象,是否和阿尔贝蒂娜床前凝神的马塞尔有点叠影?
      
曦光,少女……跟随着莉迪亚·戴维斯和安妮·卡森,我获得了细读普鲁斯特的首字母。
      


编辑:s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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