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梅兰芳在上海做“寓公”

 街心舞苑 2017-03-25


1933年,为避日伪凌辱,梅兰芳先生举家迁沪。1942年,他开始蓄须明志,息影舞台,在上海当起了寓公。梅兰芳在上海所度过的这一段寓公生活,既是他一生中的重要阶段,更可见其人格之光辉。所谓“躬履艰难而节乃见”,是后人研究梅兰芳生平所尤应重视的。



作为初露头角的“京角儿”,早在1912年秋天,梅兰芳就到上海演出,并且一炮打响,从此声名大震,以后上海便成了梅兰芳常去演出的地方。但真正在上海定居,乃至上海成为他的第二故乡,那还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后的事情。“九一八”事变后,北平就一天不如一天,接着签订的《塘沽协定》,又把热河拱手让人,真不知日本人哪一天就会打进来!


抗战期间蓄须明志的梅兰芳


京戏还能像以前那样舒舒展展地唱下去吗?梅兰芳感到茫然了,南下之意渐渐萌生。1933年,梅兰芳到上海天蟾舞台演出。某日赈灾义演,发起人老报人史量才先生到后台道乏,对梅兰芳说:“近得消息,日本军阀将占领北平,溥仪入关,重回紫禁城,老兄将成为内廷供奉矣!”梅兰芳报以苦笑,但内心已作出了举家南迁的决断。


他回到下榻的沧州饭店,即嘱夫人福芝芳乘早车返北平,将子女接到上海。虽然他舍不得北平这块生他养他、教他捧他的京剧热土,但他更不愿留下来自取其辱,两相权衡,他只能暂避江南,静观时局了。


迁沪后,梅兰芳全家在上海法租界的沧州饭店暂住了一年之久,后决定租房居住。梅兰芳提出了“地段不要太热闹,房子不要太讲究”的觅房条件,几经选择,最后租下了湖南籍政要程潜在马斯南路(今思南路)上的一幢中档花园洋房作长久居住之计。


梅兰芳位于思南路上的故居


梅兰芳定居上海后,梅剧团仍留在北平,每年只有一次在上海或到外埠演出。梅兰芳把演出外的有余时间用来绘画、拍曲和补习英文。每周星期一、三、五下午二点到三点,请一位英国老太太教英文;四点后,俞振飞、许伯遒两位带了笛子来拍曲、度曲;星期二、四、六,请画师汤定之来教他画松、梅。值得一提的是,1935年,梅兰芳作为文化、友谊的使者,对苏联进行了一次意义深远的访问。


1935年2月2日,梅兰芳在上海登上了苏联特地派来接他的“北方号”轮船直赴海参崴,然后转乘西伯利亚特别快车赴莫斯科。访苏的这段日子,生活是愉快并值得回忆的,但自苏联返回上海,却仿佛又一下子重新掉进战争和混乱交相胁迫的深渊。


梅兰芳与苏联艺术家的合影


上海沦陷后,梅兰芳虽身居租界,但也只能在马斯南路花园洋房之外的很小的一块天地中活动,不时受到日、伪分子和地痞流氓的骚扰,深感上海已非久留之地。因此,当香港方面向他发出邀请后,他便毅然率领梅剧团于1938年春赴港演出。演出结束,梅剧团成员北返,梅兰芳却在香港住下了。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发生,香港陷落,香港自然也是呆不下去了。1942年夏,梅兰芳被迫返沪。从此,他留须辍演,杜门谢客,以书画自遣,过起了寓公生活。


1941年夏,梅兰芳居港时全家合影


但日伪恶势力依然纠缠不休。1942年秋季的一天,汪伪政府的大头目、“外交部长”褚民谊突然来访,说是有要事相商,非要会见不可,仆人阻拦不住,梅兰芳只得下楼。褚民谊走进客厅兼画室的“梅华诗屋”,寒暄几句便道出来意。原来他是专程来邀梅兰芳在十二月作为团长率领剧团赴南京、长春和日本东京等地轮回演出,庆祝所谓的“大东亚战争”胜利一周年。


梅兰芳用手指着自己的唇髭,沉着地说:“我已经上了年纪,没有嗓子,早已退出舞台了。”褚逆阴险地笑道:“小胡子可以剃掉嘛,嗓子吊吊也会恢复的。”梅兰芳不紧不慢地回敬道:“我听说您一向喜欢玩票,唱大花脸唱得很不错。我看您作为团长率领剧团去慰问,不是比我更强得多吗?何必非我不可!”褚逆顿时敛住笑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狼狈地走了。


在梅兰芳当寓公的几年中,他巧妙地与敌、伪周旋,顶住了来自各方面的威逼利诱,矢志不与敌、伪合作,表现出了一个爱国艺术家的崇高气节。


1941年夏,梅兰芳在上海寓所教子葆琛操琴


由于梅兰芳始终拒绝登台演出,不为敌、伪粉饰太平,收入来源一时断绝,他的经济情况渐渐窘迫。那时北平无量大人胡同的住宅已经卖掉,仅依靠银行透支和变卖古玩来维持生计。戏馆老板们知道他手头窘迫,便找上门来,“好意”相劝:“您只要松松口说声‘唱’,‘条子’(金条)就来啦,何苦干耗着挨饿!”梅兰芳淡淡一笑,回答说:“谢谢您的好意,我的嗓子真不成啦,唱砸了,彼此都不好收场”。


不为贫贱所移,其志固然可嘉,但生计问题总得解决呀!有朋友劝他卖画为生。梅兰芳说:“我的画是玩票性质,现在要下海,就非下苦功不可。”于是,他就进一步在仕女、花卉方面下功夫,绘画成为他寓公生活的主要内容。


他作画的时间大半在午夜以后。那时上海几乎每天都有空袭警报,晚上十点钟起即停止供电。梅兰芳为此专门买了盏铁锚牌汽油灯。每晚把呢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点上汽油灯,然后沏一壶香片茶,研墨调色,伸纸落笔,直至东方发白,他还在挥毫作画,全无倦容。


梅兰芳身处当时那种环境,轻易看不到他的笑容,只有在画得尽兴时,他才得到些快慰。梅兰芳很早就从吴昌硕、陈师曾、齐白石等绘画大师学画,南迁至沪后梅兰芳的画艺又有了新的长进,特别是1944、1945这两年画得最多,可以说是他一生绘画的高潮。


1943年,梅兰芳在上海马斯南路寓所作扇面画


1945年春,梅兰芳借上海成都路中国银行的一所洋房举行了画展。画展中包括了佛像、仕子、花卉、松树,还有一部分是和叶誉虎合作的梅竹,以及与吴湖帆、叶誉虎合作的“岁寒三友画”等。画展期间,人们重其高洁,纷纷选购,展出的170余件展品,售出达十之七八,连照样复定的画件在内,可以说是全部出脱了。这倒是梅兰芳始料不及的。


梅兰芳的寓公生活,看似波澜不惊,实则透过平静的绘画活动,我们不难感受到他胸膛里一颗爱国之心的跳动。1944年冬,一个风雪交加的寒夜,梅兰芳在卧室里收听短波无线电,突然走到外间来,面带笑容地对亲友说:“刚才无线电里报告,日本又吃了一个败仗。”他拿出一瓶薄荷酒请大家喝,自己也喝了一杯,就提了汽油灯下楼画了一幅梅花,题作“春消息”。可见,当寓公的他,时刻不忘山河重光、祖国解放!


梅兰芳在上海寓所“梅花诗屋”

接受李碧慧(右二)拜师时合影


梅兰芳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精神面貌,在他的画作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曾画一张松树斗方,上题前人诗句:“岂不罹霜雪,松柏有本性。”这正是他不畏强暴、气节凛然的真实写照。他还在一幅设色牵牛花上这样题道:“曩在旧京,庭中多植盆景牵牛,绚烂可观,他日漫卷诗书归去,重睹此花,快何如之。”当时日本尚未投降,梅兰芳已有漫卷诗书之想,足见他对抗战胜利的乐观信念。“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由此而表现出的浩然气节和孤傲清标,虽士大夫亦所难能,愈显得梅兰芳品格的高贵了。


1943年,梅兰芳在上海寓所与弟子白玉薇(右一)及子女葆玥(左一)、葆玖合影


1945年8月,当梅兰芳从收音机中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喜不自禁,立即从楼上下来,走向他的家人和朋友。当时他用一柄打开的折扇挡着脸的下部,然后忽地撤掉折扇,原来唇上所蓄之须已全部刮掉。几个月后,梅兰芳在上海美琪大戏院重新登台,恢复演出,从此正式结束了他在上海为期四年的寓公生活。


同年10月10日,梅兰芳在上海《文汇报》发表了一篇题为《登台杂感》的文章,总结了他在上海所度过的寓公生活。他在文章中感慨地写道:“沉默了八年之后,如今又要登台了。读者诸君也许想象得到:对于一个演戏的人,尤其像我这样年龄的,八年的空白在生命史上是一宗怎样大的损失,这损失是永远无法补偿的。在过去这一段漫长的岁月中,我心如止水,留上胡子,咬紧牙关,平静而沉闷地生活着,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觉得这战争使我衰老了许多……”这是梅兰芳心声的真情流露。梅兰芳为了维护民族的尊严,“八载留须罢歌舞”(田汉诗),作出了最大的个人牺牲。


梅兰芳在上海寓所指点梅葆玖吊嗓

操琴者为王少卿


2005年春天,笔者寻访了梅兰芳在上海的故居。梅兰芳的故居坐落在幽静宜人的思南路上,是一幢四层的独立式花园洋房,门上立有“梅兰芳曾在此居住”的铜牌。楼房现已改作民居,只见三四个老人在阳光下悠闲地择菜。在与笔者的交谈中,他们对自己有幸居住在梅兰芳先生在上海的旧宅不无自得,但对此处未能辟作梅兰芳纪念馆又不无遗憾。我伫立良久,但见花木掩映,园寂人稀,犹可想见当年梅兰芳先生寓居在此的情景。


(思南路87号现已被辟为上海梅兰芳纪念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