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春的父亲李桂春,是河北省海峡人。国剧《连环套》里,黄天霸见彭公报门时念的:“报,镇守海峡漕标副将虚职总兵黄天霸,告进。”海峡就是黄天霸镇守的那个地方,离天津不远。 李桂春艺名小达子,梆子班出身,工老生。他又学皮黄,宗黄派武生,《独木关》、《风波亭》、《请宋灵》,都是他拿手好戏。老生戏他有一出拿手的《打金砖》,就是全本《上天台》,二十八宿归天的故事。最后光武归天那一场,连唱带摔,吊毛、抢背,硬僵尸俱全,没有好武功底子,好嗓子不能唱。小达子最后在舞台上演出的一出戏就是《打金砖》,摔在台上起不来了。大概上了岁数,血压高一点,摔成了轻微脑震荡。从此,谢绝舞台,息影家园,以课子(少春)成名为务,而也就留下一个头疼的毛病。花脸戏,他能唱《连环套》的窦尔墩,真可以算是多才多艺。 使他成名大红的,而且赚了不少包银的戏,就是《狸猫换太子》。他先饰陈琳,后饰包公,再连上七侠五义故事,排了二十多本,在上海连演了不少年,并且引起许多人竞排《狸猫换太子》,这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事了,不必多叙。 小达子以《狸猫换太子》致富以后,便在天津特二区(旧奥租界)置华店。楼高五层,美轮美奂,院中亭台楼阁,小山流水,那分排场,虽达官贵人的寓邸,能与他相比拟的都不多。他有两位太太,大皇娘生二女二子,长女名字未详,次女名纫秋,自幼许配李万春,因他与李永利交好甚厚,那个年头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长女许配刘奎童之子刘五立,也是唱武生的,但刘五立后来却染上不良嗜好,每况愈下。这位李大小姐性高气傲,见她妹婿李万春少年英俊,奋发有为,妹妹婚姻美满,自己却遇人不淑,但在那个时代,又无法反抗改变,于是竟在刘家迎娶以前,自寻短见而亡了。
李少春是二皇娘所生独子,民国八年(1919)生,乳名二田。自幼聪颖过人,且对戏有兴趣,李桂春认为这是跨灶之子,唱戏的材料,就专心一意的,要好好造就这个二儿子。别看李桂春外表粗线条,他却很有头脑,自己唱了一辈子戏,钱赚了不少,却落个“海派”二字。对儿子呢,非把他造成个京朝派大角不可,于是自少春幼年就给他请陈秀华说老生戏,丁永利给他说武生戏,教他打把子。这两位都是北方教师名宿,而且是余(叔岩)杨(小楼)一派,路子当然非常正宗。一般演员的用功习惯,是先吊嗓子,后打把子。李桂春却一反常规,命少春每天用功时,先打把子,再吊嗓子,这才奠定了少春后来不但文武兼擅,而且能先武后文的唱法,为一般人所不能,这就是李桂春的早有用心了。
民国二十七年(1938),李桂春在上海辍演,北返津沽以后,便全心全意,要把儿子李少春捧成京朝大角了。第一步是到北平挑班演出,由经励科陈椿龄为之组班。旦角先用陈丽芳,后改沈鬘华(坤伶老生筱兰芬的丈夫),花脸袁世海、慈永胜,以后又加入了王泉奎。小生高维廉,里子老生李宝奎,小花脸慈瑞泉,二旦于连仙、任志秋,武花陈富康、张连廷,武旦阎世善,武丑贾松龄。
十月七日,在西长安街新新戏院打炮,贴出《两将军》、《群臣宴》双出;而且先演《战马超》,演完了休息十分钟,不垫戏,接着就演《击鼓骂曹》。这种演法,在北平尚属初见,于是颇为轰动,上座很好。 李少春年纪虽轻,却不心浮气躁,非常虚心。他知道他父亲期望他成为京朝派名角,在演出之前,结交了两位很懂戏的外行朋友,请他们在他每次演出时,以京朝派标准,细看他的技艺,有何不妥,他立刻改正。这头一天的戏,《战马超》无疵可寻。《群臣宴》里,他的高方巾稍为高了一点,而且富贵衣上补缀的零碎绸子,花样太繁多了,竟有刀、枪、剑、戟等项(照规矩只有元宝等简单几项),接近“海”一点。演完向他提出,少春马上照改,把富贵衣、高方巾重新做一套,下次演《击鼓骂曹》时就改过来了。
笔者所以举上项两个例子,是表明李少春的虚心,这是很难得的一种美德;如此,别人才肯建议,他自己也才能进步。梅兰芳之能享大名,随时进步,就是他虚心一辈子。少壮派里,李少春也很虚心,所以出道不久就大红,其他名伶像他们二人这样虚心的,就不多见了。 以次,李少春的《打金砖》、《三岔口》等戏也逐渐出笼。《打金砖》是他从父亲学来的家传好戏,他的唱与摔,又比他父亲当年精彩多了,配以袁世海的马武,后来又加入了王泉奎的姚期,阵容也非常齐整,每演必满。不过,李少春对这一出戏,却尽量少唱,视为畏途。他曾对笔者说:“我不怕《安天会》,也不怕《战太平》,就怕这出《打金砖》。摔完了唱,唱完了摔,您可不知道那滋味有多难受啦!我就怕我像我们老爷子一样,在这出戏上归了位。”但是,他以后到外埠演唱的时候,前台老板所要求的打炮戏,却必包含有这出《打金砖》,因为难能可贵,别人没有。人之被盛名所累者,往往如此。 《三岔口》是李少春的拿手好戏,他自幼在南方熏陶,看盖叫天这出太多了,自己又加意琢磨,演来干净漂亮已极。最早演出,配角不理想:张连廷的焦赞、阎世善的刘妻固然很好了,贾松龄的刘利华太软,所以摸黑一场,无从发挥。后来为演《金钱豹》,物色进满福山来,不但《金钱豹》的猴儿得到标准人选,连《三岔口》的刘利华,也才棋逢对手,施展出全力。
李桂春造就少春的第一步挑班计划,已经有了良好开始,就进行第二步的拜师计划了。他的用心良苦、眼光远大,使少春艺兼文武,自以杨余为尚,请丁永利、陈秀华教戏那是启蒙,他的目的是要使少春拜在杨余门下,以得真传的。可惜杨小楼在二十七年(1938)春天逝世,拜杨无法实现,只有拜余叔岩了。他的朋友很多,社会关系很好,而且也善于利用,就请窦公颖、桂月汀、张璧这些人出头,向余叔岩关说,收少春为徒。这几位都是叔岩好友,何况张璧是少春义父,又是当时北平市的公安局长,余也不好不买账。就在民国二十七年十月十九日,也就是戊寅年八月二十六,余在泰丰楼收李少春为徒,梨园界名人纷纷到场致贺,大摆筵席,颇极一时之盛。这是余叔岩正式开山门,公开收的徒弟(以前的杨宝忠、陈少霖,不过在家中非正式问艺,加以指点而已)。这时却急煞了孟小冬,她私淑余氏多年,造诣极为精湛,久怀拜师之心,只以叔岩较为保守,对小冬艺术深加激赏,却不愿为一女徒开山门,现在已然收了李少春,何况孟小冬早已托人殷切关说,余叔岩自亦不便再拒。于是,隔了一天,在十月二十一日(八月二十八日),又收了孟小冬。在三天以内,收了两位得意高足,余叔岩自然欣喜,也传为梨园佳话。
那天晚上,前边的戏不用说了。大轴《战太平》,李少春饰华云、沈鬘华饰二夫人孙氏、袁世海的陈友谅、慈瑞泉的华安、高维廉的小王朱文信、陈富康的陈友杰。余叔岩把他自己用的枪交给爱徒使用,枪杆上的金漆都有些脱落了;而且亲临把场,遇到少春表演精彩,观众热烈鼓掌,叔岩顾盼自得,极为欣悦。至于上座呢,不用说是少长咸集,衣香鬓影,满坑满谷,而一般唱老生的内行,几乎也全到了。少春那晚的表现,一切循规蹈矩,恪遵师承,嗓子、唱法、武功把子,全臻上乘,都不必说。只是稍微矜持了一点,也可以说是有点紧张吧,因为不敢出一点错。以后陆续再演,就慢慢放开而施展自如了。
李少春从余叔岩所学的第二出戏是《洗浮山》。不过,却不似《战太平》那么百分之百的实授。前半出趟马,武打场子,是叔岩悉心教授的;后半出托梦的反二黄,就没有什么仔细说腔了。以后《打渔杀家》、《定军山》经老师指点过,此外就没有从余叔岩那儿学到什么,而师徒逐渐疏远了。当时的情形是:李少春拜门后,余叔岩规定,此后文戏不得到老师“下挂”(即修改)不许唱,少春遵守无误。武戏呢,因生活关系,不能不演戏,可以唱。但是不许演猴儿戏,怕影响学老生戏的身段。李少春起先也勉强遵守,后来因为有事实困难,不能不动猴儿戏。引起余叔岩不悦,认为不听师言,是无学戏诚意,就不继续教了。而李少春因生活关系,有时须出外演唱,也没有许多工夫时常学习,双方就逐渐疏远了。但是仍旧师徒相称,维持往来于不辍,等于像亲戚一般地走动了。 此事的演变,在余叔岩的立场,未可厚非,因为他认为你是找我来学玩艺儿的,不按我的规定,我就不教。但社会上的看法,有为双方惋惜的,有的还对李少春不谅解,认为他没有诚意,不能全始全终,不似孟小冬的忠实殷勤学戏,始终如一,而得到余叔岩真传。对于这种论调,笔者多少年来,就预备客观剖析当时情形,为李少春说几句话,犹如骨鲠在喉,这里,不妨略为谈一谈。 要了解余叔岩、李少春师徒演变成后来疏远的结果,先要明了余、李、孟三位当时的环境。余叔岩因为身怀绝艺,且得来不易,所以非常孤高自赏,他多少年来不收徒弟,也是这种个性造成。他给人说戏,要有时间。情绪好、兴致高,在夜半深宵,大烟抽足了以后,加以指点。并不是每天有功课表可循,有一定上课时间的。十天半个月,也许没说一句腔。所以学的人,要长长的工夫、耐耐的性儿,以铁杵磨针的心情,才能学得到玩艺儿,而这种方式的教学,唯有孟小冬才能适应,换另外一个人,任何人都不成。
李少春呢,在老师面前,条件比孟小冬差远了。他挑班以后,虽然大事有“老大王”(一般熟朋友对李桂春的戏称)做主,小事有陈椿龄效劳;但他究竟也要交朋友,应酬、排戏,时间上绝没有孟小冬充裕,每天不能长时间待在老师家里。退一步说,即使他时间多,一个大男人,整天在老师家里,除了老师,就是师母、师妹三位女眷,多少也有些不便。最主要不利之点,他如果正在学戏阶段,还没挑班,那倒也没顾虑了。他的挑班唱戏,并非李桂春完全站在望子成名的立场,一半也是仗儿子演出来维持吃饭。李桂春一辈子挥霍成性,又好豪赌,唱戏的时候不显,虽然左手来右手去,总有活钱可进,这一息影,一家大小,二三十口子的开支,没有收入简直不能维持。李少春固然以《战马超》、《群臣宴》连演双出,在北平一炮而红;但吃亏也在这方面,他给观众的先期印象,是一场演一武一文两出戏。在拜余之始,听老师话,只演武戏不演文戏了,观众却认为他是“减半”演出,而上座就不踊跃了。像他的《长坂坡》很好,却不上座。贴《恶虎村》的时候,是在一场义务戏演出,前边还由李桂春特烦老友郝寿臣串演一出《打曹豹》。结果呢,上四成座。所以后来逼得他在外埠演唱(后来在北平也这么唱了)只好贴文武双出,先唱《挑华车》,再演《失空斩》。先演《三岔口》,再演《奇冤报》。变成不演双出不上座的积重难返了。文戏要老师教过的才能动,《战太平》固然上座满堂,也不能每次都贴《战太平》呀!于是,为了迎合观众心理,为了维持生活吃饭,只好演猴儿戏就能满座,但也要新戏,而也就引起二李之争了。因此,李少春是在试了只演武戏,不演文戏,几次上座不佳,亏累以后,才不得不演猴儿戏的,绝非故违师命,不打算继续学余派老生。但这些苦衷,不为余叔岩所谅解,你又打算学我的玩艺,又不完全听从我的规定,我只好不继续往下教了。但少春呢,却还尽弟子之礼,每天“上朝”如仪(少春私下对友人戏称,去叩见老师为上朝。张璧那里,他也要常去问安,有时一天两处上朝)。遇到出外回来,必把当地土产带回来馈送老师,三节两寿,当然更是礼不能缺。所以,余李的师徒以后疏远,实因客观条件时势造成,绝非李少春有心之过。
李少春到北平伊始,李万春站在姊夫分上,自然接风洗尘,招待一番,在私情上,郎舅之间很融洽。在公事上,李万春就静观李少春的戏码如何贴法了。头一天打炮,《战马超》和《群臣宴》,万春心里就有不痛快。你难道没听说过,《两将军》是我成名杰作吗?为什么单动这出呢?退一步想,也许是无心之过,且观后效吧!等到李少春《水帘洞》贴出来,李万春愈发不快了,怎么猴戏你也动,这不是单挑我拿手的来吗?而李少春的《战马超》和《水帘洞》,如果演得平淡无奇,倒也罢了,偏偏又非常出色。平心而论,因为少春比万春年轻几岁,武功根底又好,如果万春同时贴上这两出,身手矫健和敏捷上,恐怕要逊少春一筹。因此,万春有点沉不住气了,觉得有给小舅子点颜色看看的必要。于是,在李少春再度在新新戏院贴演《水帘洞》的时候,在同一天晚上,李万春在庆乐园贴出了全部《四郎探母》和《水帘洞》双出,这当然轰动了戏迷。李万春不但也贴文武双出,而且《水帘洞》加《探母》大戏。于是,李少春这边,前排卖一元二角,上座半堂。李万春那边,临时加价前排卖二元,上座满堂,自然李万春打了一次胜仗。 观众为了好奇,才趋之若鹜地到了庆乐园,但听完以后,却不无失望的感觉。因为《四郎探母》先唱,坐宫四郎由鸣春社学生扮演。自盗令出关起,李万春才扮四郎出场,会弟见娘以后,台上竖出一块木牌:“李艺员万春,因化妆关系,下面由×××(鸣春社学生)接演四郎,请观众原谅!”于是上四夫人,哭堂、别家、回令,都又由鸣春社学生唱下去了。固然,勾猴脸要费时间,但李万春虽贴全部《四郎探母》,却摘头去尾,只演个中段,下面的《水帘洞》事关本身威名,自然直乎直令,全力以赴了。所以李万春是以噱头取胜的,而票房上却很实惠,这一点,李少春就自愧弗如了。
李宝奎是武净李菊笙之子、李盛藻的侄子,他和尚小云也沾亲。工老生,嗓子高而左,正工、里子都能来,偶尔也反串老旦。为人绝顶聪明,反应快,足智多谋。他与高维廉,原来都搭李万春的永春社,李少春组班,就到这边来了。李宝奎不但尽知李万春的戏路虚实,而且也明了戏迷心理。这时他对少春献策。你的猴戏能叫座,要往这方面发展,但也不能总演《水帘洞》和《安天会》,要编新戏才能号召。李少春在无计可施,就听他的试一试吧!于是就由李宝奎编导,排了一本《智激美猴王》,场子紧凑,穿插也很新颖。李少春饰孙悟空,李宝奎反串猪八戒,高维廉饰唐僧,陈盛德饰沙和尚。有一场,下场门立个塔片的布景,上面的窗门,是用一块布帘挡住空洞,李少春从上场门的靠台口这边,跑上几步,一个高毛儿窜进塔去。这手很新颖惊人。智激一场,李少春坐在圈椅上,有些椅子上的功夫(仿自《通天犀》里徐世英的身段)。后面与小妖的开打,李幼春饰小妖,站在悟空背后,双手抱在悟空腰间,两人一齐走虎跳,还有扔匕首的惊险镜头(套自《十字坡》)。总而言之,新型开打,花样翻新,李少春也尽量显示了他的跌扑功夫。像《金钱豹》里,豹子和猴儿开打一场,他有一手,是走个小翻儿,肩膀着地走乌龙搅柱,然后再摔一个叉,仍然面向前朝着观众,这个动作极快,干净利落、摄人心弦。笔者曾问少春,这手叫什么呢,他思索一下,说:“就叫地趟跟头吧。”这一手和《智激美猴王》里,双人走虎跳,北平以前都没见过,而也就从此传啦,被一般武生所仿效。所以,论起李少春的短打戏来,他是有许多独到之处的。
李少春在《智激美猴王》成功以后,为了声誉、票房,只好继续走这条路线,即使引起李万春的敌视和相斗,也就只好在所不计了,于是不久以后,又排出了《十八罗汉斗悟空》。从《安天会》唱起,在猴子被擒,被老君放在丹炉内炼丹时,因看炉童子不慎,被猴儿逃了出来,反倒炼成了火眼金睛。老君只好到西方求救,于是佛祖派了十八罗汉收伏猴头,先是跳罗汉,然后猴子再与十八罗汉开打,最后逃不出佛祖掌心,被压在五行山下为止。这等于头二本《安天会》连演,还加上斗罗汉,非常繁重,要演三个小时。李少春的孙悟空,其累是不用说了。李宝奎饰老君,袁世海与张连廷分饰降龙、伏虎两罗汉。李宝奎,再与高维廉、阎世善等,都分别扮演罗汉。斗悟空时,各有不同武器,不同打法,喜欢武戏的人,看来十分过瘾,此剧又一演而红,上座满堂,历久不衰,成了李少春的撒手锏。 李万春这一气又非同小可,于是排了出《十八罗汉收大鹏》,在罗汉的法名、兵器上加意考究。他饰大鹏金翅鸟,穿紫红色带黄穗子的改良靠,手使双枪,也和十八罗汉开打无误。自然在套子上又自出心裁,创些花样。于是,二李之争,便直接而更尖锐了。这时两个人在私底下也很少来往了,少春的大姊李纫秋,也在中间很为难;但形势所趋,她对丈夫、兄弟都影响不了,也只能徒呼负负而已。
这二李之争,从民国二十八年,一直斗了三四年,从北平而上海,轰动全国。尤其有意思的,还牵扯了盖叫天的儿子张翼鹏进去。李万春在上海贴出《十八罗汉收大鹏》,张翼鹏多心了,莫非你打算收伏我张翼鹏吗?好,给你点颜色看看,就排了一本《孙悟空棒打万年春》,而在报上的广告,把“年”字登得比较小,使读者猛一看,简直好像“棒打万春”,这真是越搅越复杂了,也成为一时的梨园趣话。
李宝奎在给李少春建议排《智激美猴王》,打开出路以后,从此,他便以智多星的地位,给李少春参谋一切;不但排戏由他出主意,连追女朋友,他都当少春的参谋长。李少春到北平不久,认识了侯玉兰,便生了爱慕之心。侯玉兰对这位文武双全的少年英俊,也不无心仪。但是她自幼在北平戏曲学校里,与同学唱武生的傅德威,相处不错,因有感情上几年的累积,对于新知旧雨的取舍之间,倒也一时拿不定主意。李宝奎廉得其情以后,便心生一计,恰巧李少春在长安戏院,贴演余叔岩亲授的《洗浮山》,宝奎出主意,请傅德威客串扮演天霸,并且在上场门的楼上,留了一个包厢,请侯玉兰听戏。这出戏里,李少春扮贺天保,青罗帽、箭衣、大带、戴黑三,头场闪披褶子趟马,下面探山有开打,被暗算时有跌扑,托兆有大段反二黄,很是繁重。侯玉兰在包厢里聚精会神地看,李少春虽然带髯口,却是英俊、边式、文武全才。傅德威虽然俊扮,却身材矮胖,扮相臃肿,与少春相形之下,大相径庭,逊色很多。经过此次比较,才芳心专注,一心爱上李少春,而把傅德威就逐渐疏远了,这个攻心战术,李宝奎居一大功。 李侯虽然感情日增,但却没等他们成熟到结合的阶段,李桂春就把少春的婚事给定了。天津意租界有个银号(上海叫做钱庄)经理的小姐,是李少春的戏迷,对少春迷得很。他父亲恰巧也与李桂春认识,就在财务上对李桂春多加照应,而也用上深心了。前文谈过,李桂春豪赌,不论麻雀、牌九、沙蟹、马场、回力球,他都有浓厚兴趣,而且手笔大、下注多。俗云,久赌无胜家,天长日久,欠了不少赌债,却都由这位银号的王经理给接济了。
侯玉兰那里,虽与李少春有浓厚感情,但却拦不住人家父母之命的婚姻;对自己不能马上与李结合,不免暗伤身世,日趋消极。她那时正搭奚啸伯的班儿,也偶和别的老生合作,正以程派青衣蒸蒸日上的红起来。在感情不如意的心绪下,就一度辍唱,青灯礼佛,开始抽起大烟来。因为她的母亲、舅舅都抽大烟,自然而然地就以此自遣了。当时这事传遍梨园,大家都知道侯玉兰消极是为什么?这把李少春可急坏了。他那时正在上海演出,抽个机会捏个词儿,休息三天,坐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北上探望侯玉兰。两个人当然山盟海誓一番,少春温言抚慰,不久即可实现鸳盟。而事实上,隔了没有多久,李侯二人也就结合了。侯玉兰从此谢绝舞台,被金屋藏娇在北平东城苏州胡同。这时李少春的担子可重了,他要担负起父母、太太,和两宫一起几十人的生活费,连侯玉兰母亲、舅舅的生活费和鸦片烟,也都由他负担,只好拼命唱戏赚钱了。北平、天津、上海、南京,甚至其他码头,尽量不闲着。有一次快过年了,还要出远门,笔者问他,不能展期吗?他苦笑着说:“不成啊,包银的定金,都让老爷子使了,不去不行,这等于一半还账,一半赚钱。”看起来,李少春确是孝子。
话说二李之争争了三四年,后来怎么结束的呢?这却很奇妙了,竟肇因在回力球上。回力球是创自意大利和拉丁美洲的一种球戏,原理和乒乓球相似,玩法却不同。球场是室内的,一面是特制墙壁,其硬度有如铜墙铁壁,高有三丈。比赛的球员,每人右手绑上一个藤子制的像大羹匙似的球拍。球是用橡皮筋做的,小而坚实,弹性很大。玩法是甲用球拍把球打到墙上,弹回来,落地一下以后,乙用球拍把它打回墙上去,弹回来,甲再打。如果接不到,就输一分,原理和乒乓、网球一样;但比赛的人,却都站在一边,同往对面的墙上打。球员也都来自意大利和中南美,每人都有十五分钟不漏接一个球的本事,但在回力球场的比赛里,却要在十五分钟内,六个人里,有一个人得五分,分别输赢,那么,这分明是事先安排好的了,就和马场某一次赛出谁一样,都是事先做好了的。在民国二十四年(1935)左右,远东地区日本没有,香港没有,唯有中国的上海和天津,有回力球场,也就是外人投资设的赌场。上海回力球没有去过,天津的设在旧意租界,事实上津沪两家都是一个老板,那些球员们也定期对调。每场下去六个球员,分穿红、白、黑、蓝、黄、绿色球衣,一至六一共六个号码。每一场独赢、位置、赢位、双独赢几种票,十五分钟一场,输赢很快。室内设备很好,那个年头就是中央系统的冷气设备了。看台有散座、有包厢,屋顶花园有乐队,可以跳舞。你如果不为赌钱,跳舞乘凉也是好去处,顺便可买两张摇彩票博个彩气。因此,回力球场的生意特别好,一般上中阶级人士,趋之若鹜,而回力球场的收益,也就大有可观了。
二李之争闹了三四年,已然逐渐失了新闻性。况且,每人都有个人拿手戏,也都有基本观众,有时互有强弱,但谁也消灭不了谁。同时,两人都大了几岁,觉得彼此长期斗下去,总不是事,亲戚总是亲戚,何必让人看笑话呢?因此,两人都有悔意,都打算找机会言归于好了。李万春的庆乐园后面回力球练习场成立以后,同好纷至沓来,李少春也是回力球迷,表示要来参加,万春立表欢迎,于是,郎舅二人由打回力球,而恢复了邦交。这时,一块儿打球的,还有李慕良和王吟秋。那时,北平合作戏之风甚盛,几个人常常打球,就研究,咱们也合作唱唱玩儿好不好呢?在一致同意后,就在庆乐园白天,鸣春社学生演出时间,临时串演一出戏。事先不宣布,不登广告,临时在台上贴个海报出来,听戏的观众自然欢迎。买一张听科班的戏票,却饶上一出名伶合作戏,岂不喜出望外。头一次他们串演《大登殿》,李慕良薛平贵,他平常只给马连良操琴,没有唱的机会,这可过过戏瘾。王吟秋饰王宝钏,李少春反串老旦王夫人,李万春反串魏虎。第二次,李慕良要大过戏瘾,演《四郎探母》,只好把鸣春社学生的戏,减去两出。王吟秋公主,李少春还是老太太佘太君,李万春饰国舅。万春和少春在庆乐园合串过两次戏以后,感情日趋融洽。这时有人建议,你们二位已经和好了,为什么不对外合作演出一次,公诸社会,也好使关心你们二位的人士放心,而开开心呢!二人欣然乐从,就贴了一次《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大轴《铁公鸡》,由二李之争,变成二李合作了。《群英会》是李少春饰孔明,李万春前鲁肃、后关公。《铁公鸡》里,李万春张嘉祥、李少春向老帅。这一台戏自然非常轰动,上座满堂,观众们都对二李由争而合,表示惊讶和欣慰,却不知如何转变的,都不知道回力球这一节秘密。
民国三十四年(1945)抗战胜利,马连良和李万春都有牢狱之灾。万春出来以后,李少春为了欢迎并安慰他,就在前外华乐园办了一场合作戏。前场李万春(关公)、李少春(黄忠)、袁世海(魏延)的《战长沙》。大轴李万春(向帅)、李少春(张嘉祥)、袁世海(铁金翅)的《铁公鸡》。笔者到了后台,少春还没扮戏,说:“我们这儿等老爷(指关公即万春)哪!”一会儿万春进来了,人已发胖,寒暄已毕,对笔者感叹道:“您瞧我这身肉,我都成了棒槌啦!”这是他自谦,人虽胖了,但基本功夫还没有搁下的。后来他们在上海天蟾舞台也合作演过义务戏,那是一个白天戏,戏码是《战宛城》,少春的张绣、万春的典韦、赵如泉演曹操、白玉薇演婶娘,亦曾轰动一时。 民国三十七年(1948)秋,笔者举家南迁,到天津订船票时,住在交通旅馆,恰巧李少春、叶盛章,接张君秋后队在中国大戏院演唱,三人也都住在交通,与笔者话别,长谈通宵,不知东方之既白。三十八年(1949)春,笔者过上海来台,碰上武生合作在天蟾演临别纪念戏。前场《翠屏山》,高盛麟、李仲林、李万春、盖叫天四演石秀。中轴高盛麟《铁笼山》,大轴盖叫天(任堂惠)、李万春(反串刘利华)的《三岔口》。万春身形微胖,已稍显老态了。因为限于时间,笔老也没有到后台去与他话别。 李少春不幸于1975年9月21日病逝,享年五十九岁(他是民国六年出生,肖蛇)。李万春如果健在,今年也六十六岁了。在梨园史武生地界,他们二位都可称得起是划时代的人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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