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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雨村”者，谐音“假语存”，极言将真事隐去，借假语存焉之谓也，凡涉及贾雨村的故事情节，均为假语存焉。何故若此？当然是真言逆耳，直言招怨，头上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曹雪芹在小说中介绍贾雨村的时候，罕见地介绍了他的姓、名，“姓贾名化，字时飞，别号雨村”，籍贯，然后是他的家庭出身，他是官宦世家，但是到他的时候，早就没落了，穷困潦倒，寄居于葫芦庙内，卖文写字为生，就是给人写个对联，代写个书信，谁家有红白喜事，需要写点什么东西，就靠这个糊口，介绍得非常详细。曹雪芹还通过甄士隐的丫鬟娇杏的目光来写出贾雨村这个人他的容貌和服饰，“敝巾旧服”，戴着头巾是破的，也可能有窟窿，也可能是补过的，衣服是旧的，“虽是贫窘”，但是“生得腰圆背厚，面阔耳方”， “剑眉星眼”，眼睛发亮，非常有神，“直鼻权腮”，鼻梁很挺，腮帮着鼓鼓的——活脱一个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大丈夫的形象。然后通过他的一首五言律诗“未卜三生愿”，一副对联，还有一首七言绝句，写出了他的不凡抱负与过人才华，而且这两首诗，一副对联，都表现出他有不凡的抱负，虽然是个穷书生，但是志向高远，具有中国传统文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这种气概。后在甄士隐的资助下（五十两银子和两套冬衣），进京赶考，中了进士，没过几年就升为知府了。他当了知府以后，他正好在道上见到娇杏，在轿子里面闪过一眼，他马上派人去找，正式求婚，先接来当妾，后来他夫人死了以后扶正。到这儿为止，贾雨村是读书人当中响当当的正面形象，长得很帅，有抱负，有才学，而且果然一考就中，重事业、重感情。 然而，贾雨村被革职了。为什么被革职？曹雪芹说，贾雨村“虽然才干优长”，非常有才干。“未免有些贪酷之弊”。“未免”，怎么就“未免贪酷”？“贪”就是贪污，“酷”就是对老百姓残暴、不仁。“且”，而且。注意这个“而且”有意思，因为前面是主要的。而且，“又侍才侮上”，他仗着自己有才，张嘴就来，就是诗，就是对联，一考就是个进士，仗着自己有才，对上级不尊敬，有时候言语冒犯。“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对他都不满意。“不上一年”，不到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找了个茬，用咱们的话来说就找了个茬，找了个什么茬呢？是不是告他贪污？不是。为什么？因为那时候做官都贪。总算被他上级找了个茬，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什么呢？“生情狡猾，擅篡礼仪”。头一条罪状，“生情狡猾”这个东西是空的。他乱改礼仪，这个就严重了，因为封建社会那个礼仪就表现了严格的等级，因为封建制度的基本特点就是严格的等级制度。等等。于是，“龙颜大怒，即批革职”。所以，像贾雨村这么优秀的读书人，在当时那样腐败的土壤中，他也免不了受到腐蚀而变质。他之所以被革职，被他的上司参了一本，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他违反了封建社会为官之道的基本规律，也就是说，他把那个最重要的秘诀他没学到手。在封建社会做官，最重要的就是听话，听上司的话，上司喜欢你，你这个官就保得住，你就能升；不喜欢你，你就下台，你就走人，甚至坐牢。所以“未免”这两个字真是春秋笔法，力重千钧。像这样非常准确、非常有分量、非常用讲究的用词，《红楼梦》里边比比皆是。 贾雨村被革职后，并没有彻底变坏，也就是说，贾雨村被腐蚀的过程还没有结束。他被革职了，之后他就把家眷送回老家，自己云游天下，然后到了扬州，就到了林黛玉家，当老师，成了林黛玉的启蒙老师。一个偶然机会，后来谈起，听说“都中奏准起复旧员”这个消息，林如海写了封推荐信，贾雨村就护送林黛玉进京，同时带了林如海的介绍信，找了贾政。林如海当时是巡盐御史，巡盐御史是四品官，贾政是工部员外郎，也是四品官，他们俩保举贾雨村。这个地方曹雪芹写得真好，“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很容易。贾雨村过去由知府革职为平民，也不重新审查审查，就官复原职。“轻轻”二字，把当时那个社会朝廷任命官员那个制度的腐败，刻画得入木三分。 再往下，贾雨村便越学越乖了。曹雪芹通过三大奇案，折射贾雨村不仅把封建社会那一套官场秘诀悉数学到了手，而且在其一生的官宦生涯中运用得炉火纯青。 第一大奇案即冯渊案：豪门殴伤人命，贾雨村胡乱断案 贾雨村到应天府上任以后，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就是冯渊的命案。曹雪芹写人物的心理活动写得非常地细致，笔墨极其简略，他就通过几个细节把贾雨村人性的蜕变过程，他的心理活动，很生动地表现出来了。当贾雨村听说冯家的仆人说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做主的时候，他不禁大怒，拿起那个签就要发签拿人，要抓凶手，结果旁边一个门子，使个眼色，嗯一下，贾雨村马上就宣布退堂，我们看，曹雪芹写的是： “雨村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 我们知道门子是个最普通的衙役、一个差役，地位是最低的，怎么这个门子使个眼色，哼了一下以后，他马上就停了手，宣布退堂呢？这说明贾雨村确实是接受了先前的经验教训了。他上回当知府的时候，吃的亏就是因为没有伺候好上司，在官场里边听上司的话是最重要的。这个门子本人虽然地位很低，但是他既然敢在堂堂知府大堂之上，给知府使眼色，寻思此人必有来历，不是有过硬的后台，就是掌握着很重要的信息，他是怕新上任的知府吃亏。所以贾雨村接受了先前的教训，不仅不能得罪上司，官场里面各色人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着。果然，这个门子拿出了护官符，下面当然就是“判断葫芦案”了。到这个时候，贾雨村这个人性的蜕变，由一个非常优秀的好男人向一个无恶不作的坏男人的蜕变，就彻底完成了。 松樵有理由疑心，贾雨村“补授了应天府”，乃“萝卜任命”，王子腾、贾政起了决定作用。任命贾雨村为应天府尹，就是为了了结薛蟠打死冯渊这起命案。君不见贾雨村“判断葫芦案”后，不是“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吗？ 贾雨村的革职和起复，引出红楼女一号主人公绛珠仙子林黛玉登场，与神瑛侍者贾宝玉聚会于荣国府；贾雨村“补授了应天府”， “判断葫芦案”引出红楼女二号主人公薛宝钗和唯一知名副钗香菱（甄英莲）得以进驻荣国府，令“大旨谈情”的红楼故事旷日持久地展开。 贾雨村得知冯渊和甄英莲的详情之后，曾发一番感慨说：“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贾雨村的这一番感慨，倒也同神瑛侍者、绛珠仙子一干“风流冤孽”下世“造历幻缘”、“造劫历世”的使命是一致的。 第二大奇案即石呆子古扇案：贾雨村为巴结侯门贵族制造冤狱，滥用权力剥夺石呆子古扇 贾雨村“判断葫芦案”，拯救了四大家族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保全了“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和“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面子，第一个感激涕零的当是王子腾——其大妹为荣国府二房贾政之妻，荣国府的实际掌权人，其小妹薛姨妈为薛家的掌门人。所以，王子腾“累上保本”，贾雨村“后补京缺”，当了京官（京兆尹）。——贾雨村尝到了官场秘诀的甜头。贾雨村当了京官后，一方面依旧保持同荣国府二老爷贾政的交往，常来拜访，且每次来必要见贾宝玉；另一方面又与荣国府大老爷贾赦、与宁国府贾珍交往（第七十二回林之孝道：“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个不知”），并滥用权力为贾赦夺得石呆子古扇。 贾雨村为什么要与荣国府大老爷贾赦、与宁国府贾珍交往？这要分析，因为交往是相互的。在贾雨村心目中，贾赦是荣国府大房，承袭了荣国公的爵位，袭一等将军之职，在朝为官；贾珍则为贾府长房，族长，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亦在朝为官，这都是需要巴结的。在贾赦、贾珍心目中，贾雨村进京后先任京兆尹，后又“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是一个用得着的实权派京官；合起来看，他们相互交往乃物以类聚，狼狈为奸。滥用权力剥夺石呆子古扇，便是贾雨村为巴结贾赦制造的一起典型冤狱。 贾雨村滥用权力剥夺石呆子古扇案，曹雪芹没有明写，而是在第四十八回通过平儿和薛宝钗的对话暗写的。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宝钗道：“早起恍惚听见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来了。又是为了什么打他？”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因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子，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要了一丸来与平儿。宝钗道：“既这样，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 在那样的社会里，越是表现得大奸大恶，就越是步步高升，第五十三回提到，“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可见官越做越大，品德也将越来越差。 第三大奇案即《红楼梦》版“一捧雪案”—— “通灵宝玉案”， 贾雨村“因嫌纱帽小”，像汤勤背叛莫府一样背叛贾府，撺掇贾府政敌索要通灵宝玉，导致贾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五十三回说“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第七十二回说“方才听得雨村降了”。贾雨村“降了”，应与甄家被朝廷查抄相关联，而甄家又与贾府是“老亲”——属同一个政治派系，甄家被查抄乃贾府被查抄的预兆。如此说来，贾雨村“降了”折射贾府正在颓败，嗅觉灵敏的贾雨村决定背叛贾府，改换门庭，巴结权势更大的贾府政敌。如何巴结？重演石呆子古扇案——撺掇贾府政敌索要通灵宝玉。 之于通灵宝玉案，曹雪芹在小说中使用的是不写之写方法，首先表现为元妃省亲所点的第一出戏便是《一捧雪.豪宴》，暗示贾雨村便是《红楼梦》中山狼、汤勤；第二表现为曹雪芹塑造了一个面相和性格与贾宝玉一样的甄宝玉，暗示甄宝玉将像《一捧雪》中“莫成代戮”一样充当贾宝玉的替罪羊；第三表现为曹雪芹令贾雨村所高吟的一联“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可以多层次理解，重要的一层就是贾雨村将制造通灵宝玉案；在通灵宝玉案的过程中，林黛玉因遭遇不如意指婚而自缢，薛宝钗因“得是非（待时飞）”而自杀；第四表现为反复出现“太虚幻境”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暗示在通灵宝玉案的全过程中，假真真假，是非非是，有无无有。判断通灵宝玉案，需要辨真假，明是非；第五表现为曹雪芹交代了僧道二仙师要下世下世度脱几个，暗示甄宝玉将先期出家，再由他受僧道二仙师的委托给贾宝玉送玉，点化其出家；第六表现为小说中写了唯一一个“贤王”北静王，暗示通灵宝玉案逆转将仰赖北静王之力；第七表现为“好了歌注”特意按头制了一帽——“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暗示通灵宝玉案逆转后贾雨村带上锁枷，下了大狱；等等。 综上所述，“冯渊（逢冤）案”、“石呆子古扇案”、“通灵宝玉案”三大奇案，如影随形贾雨村一生。贾雨村非常典型地反映了某些读书人一个完整的经历，就是苦读、赶考、高中、为官、革职、复出、高升，最后获罪，扛枷锁，锒铛入狱。贾雨村中了进士后初做官时是非常优秀的，才华出众，胸怀大志，颇有骨气，完全可以为社会、为百姓做些好事。但在肮脏的官场当中，贾雨村慢慢地被腐蚀了，最后成了一个社会祸害，成为一个徇私枉法、人性泯灭、恩将仇报的大坏蛋。从曹雪芹对贾雨村的描写，我们或许可以看出作者的一点透彻心和一点悲叹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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