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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晓菲 | 泛若不系之舟

 古典文学我最爱 2017-04-18

田晓菲

1971年生,出生于哈尔滨,在天津长大

5岁习古诗,10岁出版诗集

13岁从天津13中学直接升入北京大学

20岁开始攻读哈佛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学位

35岁成为哈佛大学教授


16岁时,适逢北大建校90周年前夕,田晓菲写下了这篇《十三岁的际遇》,后被选入国内中学课本,成为田晓菲少年时代的代表作之一。




少年时的田晓菲


第一次知道这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北大”,是在我七岁的时候。那天,偶尔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片沉静而美丽的湖光塔影。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似曾相识的风景,一些莫名的惊奇、喜悦与感动,从自己那充满渴望的内心悄悄升起。母亲告诉我:这,就是北大。


10岁,乘汽车从北大校门口经过。身边的阿姨唤我快看快看,我却扭过头去,口里说着:才不呢!现在若看了,以后再来上学不就“不新鲜”了吗?


我从未怀疑过我要成为北大的学生。那份稚气十足的自信,似乎预示了一段奇妙的尘缘。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就实现了童年的梦想;而且,在白驹过隙的一瞬,这已是我来到北大的第三个秋天。


蓦然回首,我仿佛认出了两年前的自己:短短的头发,天真的目光,还不满14岁,完全是个一脑子浪漫念头的小女孩,对什么都充满了兴趣与好奇。纷扬的白雪里,依稀看到她穿着蓝色羽绒衣,在冰冻的湖面掷下一串雪团般四处迸溅的清脆笑声。如今,秋风又起,树枝树叶交织出金色的穹隆。落叶遍地,踩上去很柔软,好像此时此刻不胜凉意的心情。眼看87级新生穿着军训的绿军衣满校走,我才恍悟到自己已是三年级的“老生”了。悄立在朋友般亲切的35号楼下,不由地感到有些茫然若失……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了。我似乎应该对你说点儿什么,北大。不是已经和你朝夕相处整整两年了吗?不是已经长成亭亭少女、就要度过自己的16岁生日了吗?但平时常在嘴边的歌这会儿全都沉默了。我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你,北大,两年里积攒下来的那么多话,竟全部悄悄沉淀了下来。


才进校门,高年级同学就带着我们参观北大图书馆。当时,好像还看了一个介绍图书馆的纪录片。入学之初那句颇为雄壮的誓言——“我不仅为北大感到骄傲,也要让北大为我感到自豪”——在图书馆大楼的映衬下骤然显得苍白无力。我紧闭着嘴,心头涌起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400万册图书!实在难以想像。而其中我所读过的,大概连这个数目字的最小的零头都不到吧!不知怎么,我回忆起了1983年在青岛过夏令营时发生的一件事情:记得那时灯已熄了,我们在黑暗里躺在床上,随意聊着天儿。我和领队的那个女老师正说得津津有味,我上铺的女孩却忽然哭了起来。我们惊讶地问她怎么了,她呜咽着答道:“你们知道得那么多,可我什么也不懂……”如今,我和女老师的谈话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可那女孩子的呜咽反倒长久而清晰地留存在心中。当我随着面孔尚未记熟的新同学一起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我似乎刚刚理解了那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抽泣的女孩……


自从小心翼翼地佩戴上那枚白色校徽起,北大就不再是照片上的影像,不再是车窗外一掠而过的建筑,不再是小女孩心中珍藏的梦想,而成了需要用全部清醒的意识来对付的、不折不扣的现实。假如一生可以被分成许多阶段,那么与北大的际遇,便是又一个新的开始。


可不,是开始——开始做美得有点迷离的梦,开始对从未涉足过的世界进行探寻。当我在图书馆里一排一排落上了些许灰尘的书架间徜徉,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童话里的女孩,怀着激动不安的心情启开了闪闪发光的仙宫大门,有时,并不急着翻检借阅,只在书垛给我留出的窄窄小径上慢慢地走来走去,以目光抚爱每册图书。中文的、英语的,都在以互不相同的沉默的声音,向我发出低低的絮语和呼唤。渐渐地,我的心情也变得和它们一样:沉静,愉悦,安详。


就这样,简单而又美好地,北大为一个渴望以有限的生命拥抱永恒的小女孩打开了一扇神奇的窗子,从这微风吹拂的窗口,透进一片纯洁的真理之光。宇宙与人开始以全新面目向我揭示和呈现,我开始思索,开始疑问,开始摒弃,开始相信。北大为我展示了一个动人的新世界,在这令我惊喜的天地里,我渴望生活,渴望创造,渴望有一副轻灵的翅膀,摆脱这沉重的肉体的束缚,在无际的天空自由地飞翔!


喜欢读北大的书,更喜欢读北大的人。有时,我特别愿意静静地站在图书馆阅览室的门口,看那些伏案读书者专注而入迷的神情;也愿意一边走向第三教学楼,一边听身旁经过的人高声争论着什么问题——吸引我的,往往不是他们争辩的题目,而是北大人特有的敏感,学生特有的纯洁,言谈的犀利与机智,精神状态的生机勃勃;更愿意站在广告栏前,一张一张细细地读那些五颜六色的海报,为的是永不厌倦地重温北大清新自由的气氛。


写到这里,不由吐了吐舌头,因为北大老师们的肖像,也一视同仁地留在了我的写生画册上:有的绅士风度,有的和蔼可亲,这个怪僻,那个潇洒,或于谈笑风生间“樯橹灰飞烟灭”,或于古朴凝重之中形成另一番风格……我喜欢由这些亲切的手牵引着走上令人耳目一新的通幽曲径,我喜欢师生之间那种平易而自然的关系。严谨治学,诚恳做人,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老师”二字的真正含义。我常想,北大就是一条生命饱满的河流,它从九十年前的源头出发,向那充满希望的未来流淌。尽管两岸风景变换,河上却始终有着渴望渡向美丽彼岸的船客,也有着代代相传的辛勤的舵手与船工。


哦,北大,北大,你委于我心的实在是太多,太多。因此,当有人问我大学两年收获了什么又失落了什么的时候,你叫我怎能以轻巧的“得失”二字,来衡量这因浸透了汗水、泪水与欢笑而格外充实的时光?


“ 没有什么使我停留/除了目的/纵然岸旁有玫瑰、有绿阴、有宁静的港湾/我是不系之舟。”


不止一次把这些诗句悄悄念给你,北大。千言万语,有时只能凝聚为这最浓最浓的几行。是的,我是一只不系之舟,曾经那样安恬地依偎在未名湖的臂抱里,但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向往大海的波涛。我没有忘记我的誓言,我渴望发现新的大陆,渴望从海洋深处为你、北大,撷取最灿烂的珍珠。


不过,自七岁起便结识便热爱的地方是永远无法忘记的。“让我俯首感谢所有星球的相助”,为了我能在北大校园里度过一生中最美好的时期。正是在北大,我从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成熟。北大早已不仅仅是哺育我的母校,它是师长,是朋友,是我的一部分,一部分的我。它珍藏在内心最柔软的角落里,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和愚蠢又美好的少年的回忆一起,永远无法分割开来。


“啊,也许有一天意志是我,不系之舟是我。纵然没有智慧,没有绳索和帆桅。”


是的,总有一天,北大,我也会离你而去。你却永远年轻着,微笑着,拥抱一代又一代青年人的梦想,激励一届又一届学子的抱负,也抚慰一年又一年桃李开落的惆怅。那么,我还会回到你的身边来,是梦是真,又有什么相干!我只要像当初一样,在老朋友般的三十五楼下小立片刻,那么我相信,所有逝去的岁月都会重新开花结果,所有往昔的梦幻都会再现,我将不顾头上苍苍的白发,再次像个十六岁的女孩那样,轻依在你湖光塔影的胸前……


1987年10月于燕园



不系之舟 


没有什么使我停留 

——除了目的 

纵然岸旁有玫瑰、有绿荫、有宁静的港湾 

我是不系之舟 


也许有一天 

太空的遨游使我疲倦 

在一个五月燃着火焰的黄昏 

我醒了 

海也醒了 

人们与我重新有了关联 

我将悄悄地自无涯返回有涯,然后再悄悄离去 


啊,也许有一天 

意志是我,不系之舟是我 

纵然没有智慧 

没有绳索和帆桅 


by:林冷

这首诗是林冷16岁的作品。



田晓菲和丈夫宇文所安

宇文所安,一名斯蒂芬·欧文。1946年生于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长于美国南方小城。1959年移居巴尔的摩。在巴尔的摩公立图书馆里沉湎于诗歌阅读,并初次接触中国诗:虽然只是英文翻译,但他迅速决定与其发生恋爱,至今犹然。1972年获耶鲁大学东亚系博士学位,随即执教耶鲁大学。二十年后应聘哈佛,任教东亚系、比较文学系,现为詹姆斯·布莱恩特·柯南德特级教授。有著作数种(其中《初唐诗》、《盛唐诗》、《追忆》等已被译为中文),论文多篇。其人也,性乐烟酒,心好诗歌。简脱不持仪形,喜俳谐。自言其父尝忧其业中国诗无以谋生,而后竟得自立,实属侥幸耳。 


14岁那年,他在巴尔的摩市立图书馆里随手翻阅,第一次读到了李贺的《苏小小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中国唐朝诗人的忧郁吟唱,成为少年宇文痴迷唐诗和中国古典文学的机缘。


宇文所安的父亲是一位物理学家,常告诫他,“聪明不值钱”。父亲常说,“聪明的人很多,但最终能用聪明创造成就的人很少。”这种观点激励宇文所安不断勤奋工作。


宇文所安认为,文学传统就好像神话里的宝盒:你把其中宝藏给予越多的人,你就会同时拥有更多别人的宝藏。但是,假如你想把这个宝盒锁起来,说“是我一个人的!”那么,它就只是一个空盒。


私下里,我们可能就不那么自信了。有时候,那些诗句不停地向我们反逼过来,默默地嘲笑那种兢兢业业地履行社会职责的平庸乏味的生活,抑或在平凡的邂逅中激发欲望,这欲望是如此伸手可触,让人如饥似渴。当我们站在盾牌阵中,这些言词在外面耳边喃喃低语,怂恿我们大胆地向前猛冲,或者扔掉盾牌,逃之夭夭。在另外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言词,只是隐隐约约意识到,置身于艺术世界的另一些地方,不知为什么我们就不再是从前的我们。诗歌可以唤起我们心中渴望迷失的那一部分。作为一次真正的迷失,当它不仅仅是某些可以预见的对日常规范的越轨,或者仅仅使某些已经存在于我们心中的阴暗面变本加厉时,它是最强有力的。当我们屈服于这种迷失,就会遭遇到一个不期而至的他者;而它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


诗歌,散落在博物馆地板上的碎片,是在某种人类交流中使用的古老的符号。拾起这些碎片,我们就陷入了这种交流。这些交流,像人类的所有交流一样,是两面性的:它们是揭露,是赤裸裸的真实,是丢失盾牌而迫使诗人剖白自己;与此同时,它们又以言词填补了空白,取代那些已经失去并正在渴求的东西——失去的荣誉,在丢失盾牌的过程中失去的社会地位。抒情诗,因其承受暴露和隐瞒的压力与焦虑,比史诗或戏剧诗与我们的生活情境更直接相关。当诗人向社会剖白自我的时候,这一行为已经不自觉地搀入了所有这些压力和焦虑。在我们心中有某个东西在微笑,它已被这些言词所吸引,并作出了回应。


社会用言词束缚我们,而诗歌也用言辞迎头反击:用无懈可击的言词,模棱两可的言词,轻重权衡的言词,与通常被社会驱使得单调乏味的言词相对抗的言词。诗歌用这些言词对我们诉说,并且不动色色地试图侵蚀所有不小心听它诉说的人。危险的状态会被我们看成理所当然,而不理智的激情一时间可能会变成我们自己的激动。这些言词能在某些形象周围洒下一缕欲望之光,而让其他形象 去面对愤怒与厌恶。尤其重要的是,诗歌可以用反抗的自由来诱惑我们,从而使所有彼此矛盾的、未曾实现的可能性集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强烈的对抗运动。


——宇文所安


这首贝多芬的春天是我常听的旋律,推荐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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