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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札记1:关于“概论病”

 文武不全 2017-04-25


《人间词话》札记1:关于“概论病”

  邓军海


 写在前面


 

始终觉得,直呼王国维即便不嫌造次,也太过生分,倒是静安先生这一称呼,既尊卑有度亦亲切有致。至于缘何写札记,则是因为既讨厌所谓“读后感”,也有些厌倦所谓论文,故而,就札记了。




 

1

 

去岁,有学生交来读书报告,是手写的,开首即言:

 

《人间词话》是王国维文学批评的代表作,不仅堪称中国古典意境理论的集大成之作,也堪称中国现代文学理论的经典之作。王国维在接受了西方哲学、美学的影响(特别是叔本华与康德的哲学美学)之后,对中国古典的文学理论进行了新的探讨,在继承中国固有的传统批评时,又对西方思想中的某些重要概念进行了重新阐释。从表面上看,《人间词话》与中国传统的诗话词话作品之体例格式没有显著差别,但实际上,它已初具理论体系,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好大一顶帽子!真是难为孩子了。要说出这一大段学术行话,一个四流大学中文系的大二学生,真不知要抄多少所谓学术论著。


然而,这些话,都是套话,甚至是脏话。


读静安先生,读《人间词话》,首先要忘记这号套话甚至脏话,纵然熟练这些套话,可以答论述题,可以敷衍文章,可以申报项目。

 


2


 

还有比这号套话更脏的。偶见坊间一题目: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自然中之物,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这番话体现了(      )


A.物质与意识不可分离

B.物质可以脱离意识而存在

C.意识可以脱离物质而存在

D.意识是客观事物在人脑中的反映

 

这是地地道道的脏话。汉语知识,缘何堕落至如斯境地。此等肮脏丑陋,可谓前无古人,但愿亦后无来者。


读《人间词话》,须戒绝此类概论病。其原由,上述丑陋可一展无遗。

 


3

 

概论病,乃一独特之现代疾病。西哲托克维尔言,民主社会之知识人对“一般观念”(general ideas),有亘古未有之激情:

 

我每天一早起来,总是听到人们又发现了我以前闻所未闻的某个一般的、永久的规律。即使是一个平庸的小作家,他也跃跃欲试,企图发明一些可以治理大国的经纶;他要是不在一篇文章中把全人类都写进去,他是决不会心满意足的。(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董国良译,商务印书馆,1988,第530页。)

 

因热爱“一般观念”(general ideas),故而就有了这种思维习惯:“找出所有事物的共同准则、把大量的事物总括在同一的形式之下、只用一个原因来解释无数事实。”(同前,第531页)


汉语知识界对此思维习惯并不陌生。现代形形色色的主义,皆因此而生,比如Marxism。

 


4

 

今人读古人之“诗言志”,“文以载道”,“词以境界为最上”,随即笼而统之,以为在谈文学。


这也是概论病在作怪。


因在古人心中,诗是诗,文是文,词是词,无人一概而论。


如此混淆“浑言”(in general)与“析言”(in particular)所闹笑话,钱锺书先生曾辨之甚明:

 

我们常听说中国古代文评里有对立的两派,一派要“载 道”,一派要“言志”。事实上,在中国旧传统里,“文以载道”和“诗以言志”主要是规定个别文体的职能,并非概括“文学”的界说。“文”常指散文或“古文”而言,以区别于“诗”“词”。这两句话看来针锋相对,实则水米无干,好比说“他去北京”、“她回上海”,或者羽翼相辅,好比说“早点是稀饭”、“午餐是面”。因此,同一个作家可以“文载道”,以“诗言志”,以“诗余”的词来“言”诗里说不出口的“志”。这些文体彷彿台阶或梯级,是平行而不平等的, “文”的等级最高。西方文艺理论常识输入以后,我们很容易把“文”一律理解为广义上的“文学”,把“诗”认为是文学创作精华同义词。于是那两句老话彷彿 “顿顿都喝稀饭”和 “一日三餐全吃面”,或“两口都上北京”和“双双同去上海”,变成相互排除的命题了。传统文评里有它的矛盾,但是这两句话不能算是矛盾的口号。对传统不够理解,就发生了这个矛盾的错觉。(钱锺书《七缀集》,三联书店,2002,第4-5页)

 

此等笑话,即便儒雅如朱光潜或周作人者,也曾在所不免。


即便强为之言,也可说古人是在谈今人所谓文学。但如此说,恰如说“士不可以不弘毅”是在谈人,跟废话差不多。

 


5

 

今人读《人间词话》,最喜为“境界”下定义。于是乎,专家学者为何为“境界”而争论不休,有以为是“意境”者,有以为是所谓“鲜明艺术形象”者,有以为是“作品中的世界”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又有人倦于此等无谓争论,遂抱怨静安先生用语不严,不符合现代学术规范。


这还是概论病在作怪。


《人间词话》假如值得一读,就先须读,且莫跟在有聊之专家学人背后,从事无聊之争论。


据叶先生自述,她刚入初中,即邂逅静安先生之《人间词话》。其阅读感受,似比那些学术专著重要得多:

 

当时我对诗词的欣赏,可以说是仍处于朦胧的状态之中,虽有主观直觉之爱赏,但却因为说不出一个所以然的道理来,所以丝毫也不敢自信。直到读了《人间词话》以后,才恍如在暗室中的人得到了一线光照,往往因为其中的某些言语,与我自己的感受有一点暗合之处,而为之怦然心动,欣喜无已。(叶嘉莹《我的诗词道路·前言》,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页13-14)

 

当时的叶先生,受的是家学教育,没上小学,父亲和伯父让她背诗词。上述文字,是她腹中有千百首诗词时偶然邂逅《人间词话》时的感受。

 


6

 

读《人间词话》,须知诗词之别。


词者,诗之余也,诗庄而词媚。静安先生亦辨之甚明: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人间词话删稿》第九则)

 

关于词之“要眇宜修”,叶嘉莹先生《人间词话七讲》一书解释道:“这‘要眇’和‘宜修’都是《楚辞·九歌》里边的语言,是形容湘水上的一位女神,说她不但有一种深微幽隐的美,而且还有一种修饰的美。」(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第32页)


叶先生讲《人间词话》之独绝处,就在于终生强调诗词之别,强调词之“要眇宜修”。读者可详参其近着《小词大雅》(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这里只录早先著作中的一段。叶先生说,诗词均须“能感之”和“能写之”两样功夫。然而毕竟有别,各有短长:

 

先就形式之不同言之,词之篇幅短小,虽有长调,亦不能与诗中之五七言长古相比,而且每句之字数不同,音律亦曲折多变,故而如诗中杜甫《北征》之质朴宏伟,白居易《长恨歌》之委屈详尽,便皆非词中之所能有。然而如词中冯延巳《鹊踏枝》之盘旋顿挫,秦观《八六子》之清丽芊绵,则又非诗之所能有矣。再就性质之不同言之,则诗在传统中一向便重视“言志”之用意,而词在文人诗客眼中,则不过为歌筵酒席之艷曲而已。是以五代及北宋初期之小令,其内容所写皆不过为伤春怨别之情,闺阁园亭之景,以视诗中陶、谢、李、杜之情思襟抱,则自有所弗及矣。然而词之特色却正在于能以其幽微婉约之情景,予读者心魂深处一种窈眇难言之触动,而此种触动则可以引人生无穷之感发与联想,此实当为词之一大特质。……夫诗之意境何?能写襟抱志意也。词之特质何?则善于感发也。(叶嘉莹《我的诗词道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页114)

 

简而言之,词之为词,就形式而言,词是小调,长短句;就题材而言,则词是艷科,诗则有言志传统。


《人间词话》,乃词话,其主角为词。偶尔亦言诗,乃配角也。

 


7

 

读《人间词话》,词话就是词话,非今世学术专家所谓文学理论或美学理论。


因不辩其间分别,或因虽知二者之别却以后者为标准来衡量前者,故而时常讥笑或抱怨《人间词话》之不合格。


此等说辞,恰如以自己为标准,来衡量他人,固属无理取闹或无礼取闹。然此等无理或无礼,即便温厚如朱光潜或叶嘉莹者,也在所不免。


如朱光潜先生《我与文学及其他》一书尝言,古人论诗,喜拈出一两字。其好处在于方便,其短处在于笼统。故而,朱先生拈出情趣、意象与声音三要素论诗:

 

我认为诗的要素有三种:就骨子里说,它要表现一种情趣;就表面说,它有意象,有声音。我们可以说,诗以情趣为主,情趣见于声音,寓于意象。这三个要素本来息息相关,拆不开来的。(《朱光潜全集》卷六,中华书局,2012,第28页)

 

静安先生之《人间词话》,当然也在朱先生批评之列。


余认同陈师望衡之论,亦奉朱先生为现代中国之唯一美学家。然而数读朱先生之美学理论,不及邂逅静安先生片言只语之入人之深,其可怪与?

 


8

 

以今人之学术论文或专著来衡量《人间词话》,还是概论病在作怪。


因为僭居现代学术正统的所谓文学理论或美学理论,其实也是概论。


倒是西人宇文所安先生,也就是天津才女田晓菲之夫君,对古人所钟爱之诗话词话,有一份体贴尊重,读者可详参下书中讲说欧阳永叔之《六一诗话》的文字,这里只录其中一段:

 

无论是禅宗的“话头”,还是新儒家的“语录”,或者诗话,它们的形式、魅力以及它们独特的权威性与魅力却大都可以追溯到儒家经典《论语》。理解了《论语》的权威性与魅力是怎么来的,你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诗话在中国文学理论中占据了这么重要的位置。


按照西方的文类观,一个作者不需要首先成为“善人”就可以写出重要的伦理学专题论文。……简单地说,伦理学“专题论文”对作者的思想水平而不是他的道德水平提出要求。……在中国传统中也不乏这种文类思想,但人们经常默默地持相反观点。关于伦理问题,唯一恰当的写作范例就是《论语》那样的文体。(宇文所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王柏华、陶庆梅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第396-397页。)

 

准此反观今世学者,每每不将《人间词话》当词话看,即便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也总想参照静安先生之其他理论,演绎一理论体系。


殊不知,古人诗话词话之类写作,本是“利根人”所作,亦是写给“利根人”读。如此煞费苦心演绎论证,不只将读者当“钝根人”,也是将静安先生当“钝根人”来看,而且还当作不合格的钝根人。

 


9

 

读《人间词话》,须同时读《人间词》,如此,方不会将“人间”一词轻易滑过。


关于人间二字之深意,李后主之“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堪为注脚。


以近人而论,苦水先生顾随《生查子》一阕,亦可作最佳注释:

 

身如入定僧,心似随风草。 

心自甚时愁,身比年时老。 

空悲眼界高,敢怨人间小。 

越不爱人间,越觉人间好。

 

词中甚时年时二词,是山西方言。其中年时一词,是去年之意,俺老家仍在用。容俺说句煽情话,这两个方言词,使这等悲情词篇,柔肠满怀。


好一个“空悲眼界高敢怨人间小”,好一个“越不爱人间越觉人间好”。

人云,今人唯苦水先生最得静安先生之神韵,故而,以此解“人间”一语,并非胡拉乱扯。

 


10

 

懂得“人间滋味”,方可解静安先生所言“词以境界为最上”,亦方可悟其中尽人皆知的“三境界说”。


关于此“人间滋味”之苦辣酸甜,读静安先生诗词,几乎随处可见。


假如诸君欲贪近便,则静安先生而立之年所作《精庵文集续编》之两篇自序,乃一绝佳入口。此自序文字,静安先生门人赵万里称之为《三十自序》。


其一云:“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


其二所言,则更为痛切:

 

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宁在知识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要之,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诗歌乎?哲学乎?他日以何者终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间乎?

 

学人多依此说静安先生之悲观,浅薄了。

 


11

 

读《人间词话》,先须直面,再须重读。


即便想看论家疏解,亦须看“通人”之解,切勿参看现代学术专家之解。“通人”跟专家之别在于,“通人”是一个人,专家是人的一种功能(function)。


专家解“通人”,即便不是一群盲人摸象,也常常是两小儿辩日。




编辑:李海青

推送:者也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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