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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图》:吾国与吾民的悲剧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17-05-01

如今,战火已熄,硝烟散尽,《流民图》中的流民去往了何处?我们为画里的苦难悲叹,为画家的遭遇痛惜,然而有几人在锦衣玉食之外,真切地去关注社会的底层?——毕竟对于他们,苦难从未间断;有几人在歌舞升平之中,反思被世俗喧嚣所蒙蔽的人生?——毕竟对于真相,我们都是精神的流民。

蒋兆和 《流民图》(前半卷) 全图200cm×约2600cm 今存半卷 200cm×1227cm(局部) 1943年

20世纪40年代,抗日战争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处于白热化阶段,燎原之火遍布中华,满目尽是国土沦丧、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的惨象。国难与时艰、苦难与饥馑反复蹂躏着这块土地。断壁残垣、血流遍地的街上,零散几队逃难的行人,如幽灵一样飘过。他们没有夸张的表情,没有扭曲的姿势,没有惨叫的声音。活着的、死去的人堆叠在一起,牲畜般残喘于水深火热的当下——甚至,存活本身都变成了一件绝望而意义待考的事情。

这是画家蒋兆和于1943年绘制的巨幅人物群像《流民图》描绘的情景。此画于危难时局中顶风完成,于战乱中屡遭禁展、丢弃、严重毁损,于政治非常时期惨遭批判又得到正名,令画家背负了一世骂名,让观者立于其前哑然失语……

如今,在世间辗转七十余年的《流民图》,终以残卷形式安放于中国美术馆,作为镇馆之宝被永久珍存;而由此画带来的争议,至今还甚嚣尘上,不可解。

“唯我所同情者,乃道旁之饿殍”

七·七事变后,流民队伍已遍及祖国半壁河山。穷困潦倒的画家蒋兆和此时流寓北平,独身一人,仅靠画像维持艰辛的生活和创作。身处沦陷区,日日目睹侵略者惨绝人寰的行径、同胞遭受的苦难,亡国奴的生活和民族仇恨在他心中日益郁结,终于激发出其描绘一幅表现亡国情景之大作的欲望。

1940年,蒋兆和在其自费出版的第一本画集的序言中,首次道出了内心的悲怆和坚持为人生而艺术的信念:“知我者不多,爱我者尤少,识吾画者皆天下之穷人,唯我所同情者,乃道旁之饿殍。……人之不幸者,灾黎遍野,亡命流离,老弱无依,贫病交集,嗷嗷待哺的大众,求一衣一食而尚有不得,岂知人间之有天堂与幸福之可求哉!但不知我们为艺术而艺术的同志们,又将作何以感?作何所求?”

蒋兆和 《卖子图》 113cm×80cm 1939年

正是这样的意念,让蓄势多时的蒋兆和在1942年拿起画笔,只身前往同胞受难的沦陷区搜集素材,开始了《流民图》的创作。一年多来,从松花江头到永定河畔,从淮河两岸到黄埔江边,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化作了他笔下的百位人物,被赋予了真实而触目惊心的血肉。他胸中压抑着的屈辱化作疾风之行笔,淋漓水墨间尽是对残酷战争的血泪控诉。

为了使形象更加逼真,蒋兆和不断邀请模特逐一至其画室写生。他们有的是街头的流民,有的干脆是他的学生、同事、朋友。为了躲避敌人的监视,他将画分为小尺幅进行分别创作,画一部分藏一部分,使人难察全貌。1943年秋,这些散藏于各处的小画终于被合成了高2米、长达26米的鸿篇巨制——此后震惊中外艺坛的《流民图》,就此诞生了。

蒋兆和 《流民图》 局部 1943年

在这幅画中,蒋兆和以不加修饰的笔墨,刻画了气息奄奄的老者、失去土地的农民、怀抱亡女的母亲、躲避空难的老人、沿路乞讨的难民、被炸伤的工人、争抢残羹的儿童、弃婴、精神失常的女人、企图自缢的父亲和哀求他的女儿、在痛苦中踟蹰顿挫的知识分子,以及那累叠如山的无名尸骨……

鲁迅曾说,“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久伫此画前,亦仿佛闯入一出冰冷彻骨的悲剧:满目疮痍,尸身遍野,路皆蝼蚁。如花的少女被践踏,幼小的孩童失去双亲,无助的老人陷于绝望,最珍贵的生命濒于毁灭……人群如盲者般一路流亡而去,而无论去向哪里,都是人间炼狱。生命因战争、疾病、寒冷和饥荒渐次凋敝,直至被卷入各自命运的洪荒中。体面、尊严甚至民族大义都变得空前犹疑,何去何从也仿佛失去意义。生死面前,并无大事。在这场灾难中,亦没有幸存者,徒留挣扎于时代泥沙底层的生命、破碎的家庭、无家可归的孤魂。

蒋兆和 《流民图》 局部 1943年

1943年10月29日,这幅被连夜装裱后的巨作在北平太庙公开展出。闻讯而来的观众万人空巷,站在画前震惊了:在那个语言都被熨平了的时代,他们从未见过有人将周身的遭遇如此赤裸、尖锐地刻画出来。他们看到的是一幅无始无终的人间写真,以及那无始无终观展的人群……

据当时的装裱师傅刘金涛回忆:“街上围过来看画的行人越聚越多,蹬三轮的、卖豆汁儿的、买菜的……警察来轰,拿棍子打,看的人打都不走,直到叫来了巡警,逼着我们把这《流民图》卷了起来。”

展览不及一日,《流民图》即遭日寇禁展;翌年8月,此画再度在上海法租界的助学义展中展出,又以借阅为名遭变相没收,蒋兆和寻觅其踪近十年无果。直至1953年始,这二战中唯一一幅直面表现战争残酷的画卷,终在上海一间破旧的仓库中被发现。彼时,该画已霉烂不堪,仅存前半卷。

“师我者万物之形体,惠我者世间之人情”

事实上,宋元以来,在充斥着壮丽山水、文人雅趣、宫廷歌舞的中国画历史上,表现死亡、战乱和平民的画作从来不是入流之作。及至20世纪20年代,中国人物画更趋式微。

蒋兆和自幼在严父的训导下,勤于研习中国传统艺术文化;少年颠沛,在生活的漩涡中摸爬滚打、自学成才,逐渐养成体察民情、同情弱者的忧患思想,自称“无超人逸兴之思想,无幽闲风雅之情趣……惟我之所以崇信者,为天地之中心、万物之生灵。”青年时代,与留法归来的徐悲鸿相互敬重、砥砺艺道,于中国人物画的革新道路上结为盟友。进入壮年,更是将表现底层人民生活之疾苦,当作抒发自己忧国忧民胸臆的出口。

蒋兆和 (1904-1986)

蒋兆和说:“根据我自己的经历,我深切地感受到人间生活的痛苦,我就想用画笔真实地表现穷苦人民的生活,我不是站在人民之外的一个同情者或人道主义者。对我来讲,离开了人民群众,离开了生活,艺术则无从谈起。”

这一阶段,蒋兆和笔耕不辍,相继创作了《算算终身大事》(1937年)、《街头叫苦》(1938年)、《与阿Q像》(1938年)、《卖子图》(1939年)、《流浪的小子》(1939年)、《小子卖苦茶》(1940年)、《轰炸之后》(1940年)、《田园寥落干戈后》(1941年)、《耍猴》(1942年)、《爸爸永不回来了》(1945年)等一系列悲剧性水墨人物画,逐渐形成了个人稳定的绘画风格。他在实践中日渐强化笔法力度,辅以微妙的皴擦渲染,反复研习“以形写神”的技巧,成为中国人物画吸收西画塑形技巧的代表之一。这个从未进入科班修习的“门外汉”,仅凭着艺术的天分和直觉,打开了中国水墨人物画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蒋兆和 《轰炸之后》 112cm×84cm 1940年

所以取得这样的成就,是因为蒋兆和确知,艺术的本质无关乎中西、不拘于形式、不囿于语言,而在于作品对内在生命的揭示。他曾说自己“不摹古人,不学时尚,师我者万物之形体,惠我者世间之人情,感于中,形于外,笔尖毫底自然成技,独立一格,不类中西,且画之旨,在乎有画画的情趣,中西一理,本无区别……倘吾人研画,苟拘成见,重中而轻西,或崇西而忽中,皆为抹杀画之本旨……”

而何谓“画之本旨”?蒋兆和在完成了上述一系列“序曲之作”后,以《流民图》达到的艺术巅峰,为这一问题做了最恰切的回答。此图全以毛笔、水墨画出,吸取光影法细致刻画人物面部的神态,又以线描、皴擦为主要手段描绘人物服装、肢体等造型,增强了人物的神采、气韵及内心生命的表现深度。此类笔法,解决了中西绘画笔墨与素描之间的矛盾,是自近现代倡导写实主义绘画以来,在人物画领域进行创造性试验后所获得的巨大成果。

蒋兆和 《流民图》 局部 1943年

更难能可贵的是,同在大难濒死之际,同为丧失家园的流民,蒋兆和笔下的人物却未陷于“受难”“挣扎”“哀嚎”“惊恐”之类戏剧化、类型化、脸谱化的描摹:没有夸张地渲染绝望气氛,更不虚拟些许希望;既无国粹主义的束缚,也无意识形态的捆绑——唯站在“人的立场”,忠于亲眼目睹之现实,以内心的意志与诚恳,忠实复刻出一派浑厚有力、逼近真实的客观情境,最大程度地拉近了受难者、死亡与观者之间的距离。正如他个人所述,灾难面前,他并非旁观者。他吞下亲历过的死亡、疾苦、离别、伤痛,将个中滋味化作一点墨痕、一条线描中的真实。笔意至此,诚然已入无言之境。

“我当竭诚来烹一碗苦茶,敬献于大众之前”

然而,正是这样一幅从立意到技法都深具里程碑意义的画作,给蒋兆和带来了多少赞誉与荣光,便也给他招致了多少罪孽和毁谤。

1957年,《流民图》赴苏联展出,观者在画前鼓掌致敬,蒋兆和被誉为“当代东方国家唯一的杰出的现实主义大师”、“中国的伦勃朗”;1959年,该画被中国革命博物馆借展时,因被指“调子太低”而撤展;文革期间,蒋兆和因与所谓汉奸殷同往还的嫌疑,被诬为“大汉奸”“反共画家”,《流民图》被批判为配合“反共宣传”需要、“在殷同的直接授意下”“炮制出来的反共卖国的大毒草”,险被销毁。

蒋兆和 《流民图》 (后半卷,已佚)

直至1979年9月,中央美术学院做出结论并报文化部党组批准,《流民图》才始获评定,被正名为“现实主义的、爱国主义的作品”。那年,距《流民图》诞生之日过去了三十六年,蒋兆和已是一位风蚀残年的老人。

艺术果真当为权力与政治服务么?遑论遮掩于层层迷雾中的历史真相在人道之大爱、艺术之真实面前的局限,单说蒋兆和一生“为民写真”的绘画倾向,以及其因此而蒙受半生的屈辱与不公,就足以令人扼腕叹息。

翻看蒋兆和晚年的照片及自画像,不禁唏嘘,这个前半生孤苦流离、后半生受尽凌落的老人,人生至此尽是凄凉:十年噩梦,已让他心力交瘁、形销骨立、面容枯槁,而他依然常常手握一杆秃笔,仰面向天独思忖,眼神中徒留阅尽人间沧桑的锐利与隐忍一世的深重。

蒋兆和 《自画像》 99cm×108cm 1979年

蒋兆和在生活的隙缝中成长起来,自身的悲剧命运、灾难性的社会环境,熔铸了他“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悲悯襟怀。他的恻隐和同情之心,不断刺激着自己强化自身悲剧性的思维方式和艺术表现手法。在生死未卜的境遇里、在敌人的枪口下,他大胆直言,与侵略者抛出的“文化同化”、“大东亚共荣”之谎言进行正面交锋;而在和平年代,他却被推向了与民为敌的对立面,以没顶之灾的代价,沦为了背负“红字”的阶下囚。

蒋兆和曾坚定地表示,自己热衷“从不掩饰”地表现“事实与环境”:“我不知道艺术之为事,是否可以当一杯人生的美酒?或是一碗苦茶?如果其然,我当竭诚来烹一碗苦茶,敬献于大众之前。”“如果艺术的园地许可我这样的要求,我将起始栽种一根生命的树子,纵然不开花,不结实,而不得到人们的欣赏和爱护,我的精神,仍是永远地埋藏于这个艺术的园里。”惟愿自己的“粗陋之作”,“能搅扰你埋藏在心底久而不流出的一滴人生之眼泪……”

蒋兆和的学生、著名美术史论家刘曦林在对恩师的回忆文章中写道:“1986年4月15日凌晨1点,心电仪荧屏上绿色的曲线再也没有出现波峰,化成了一条绿色的直线,蒋兆和先生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在悲咽声中,我凝视着那条仍在前行的绿色的线,我想说那就是蒋兆和先生的生命的线。在那条线里,有着他少年游泳的大江的浪花,有着负载他东行的扬子江的狂涛,有‘一·二八’淞沪抗战的硝烟,有《流民图》中那棵参天大树的年轮……那条绿色的长线走了,化成了一座高耸的青山,化成了一条真、善、美的长河……”

学生周思聪所绘制的蒋兆和作《流民图》时期的肖像

蒋兆和带着自己悲剧性的一生和忍辱负重的艺术追求走了。几十年后,《流民图》终于得到了归宿,那些不得安息的幽魂被刻为一尊巨大的浮雕,永远地长眠于他的家乡四川泸州——这对经历了那场大灾难的亿万民众和画家自身来说,不啻为一场迟到但必须的告慰。历史是复杂的,当战争的残酷让一切坚不可摧的东西都变得飘摇时,记述这段历史的《流民图》,反而变得厚重了起来。

诗人食指曾写道:“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然而,七十余年过去,当我们这些“未来人们的眼睛”注视着在时光流变中几度沉浮的《流民图》时,是否能拨开历史的风尘,看透岁月的篇章?

如今,战火已熄,硝烟散尽,《流民图》中的流民去往了何处?我们为画里的苦难悲叹,为画家的遭遇痛惜,然而有几人在锦衣玉食之外,真切地去关注社会的底层?毕竟对于他们,苦难从未间断;有几人在歌舞升平之中,反思被世俗喧嚣所蒙蔽的人生?毕竟对于真相,我们都是精神的流民。

文/Esse

for《爱尚美术》 2017年3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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