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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

 云中公子 2017-05-03


  故乡是什么?是童年,是过去,是那回不去的过去。
  乡村是什么?是白发娘亲,是带你回家的灵魂向导。
  说是采风,我无意关注采风的主题引导,心却一次次被乡村的旧时相识带回过往。
  铺满巷道的玉米、挂满枝头的柿子、废弃的柴门,以及爬满墙头随性烂漫地开着各色花朵的仙人掌。
  老旧的门环,黑黢黢的门洞,废弃的平车,甚至偶尔从老屋飘来的一丝气息,都把我“引渡”回当年——刹那,永恒。
  特别是那架难得一见的纺车,触目惊心,仿佛铁达尼号遭遇的一角冰山,瞬间击碎了我坚硬的冷漠。
  田野、大地、高阳,都是抒情的永恒,在当下。
  秋禾、野草、果园,都是我的童年,在过往。
  回到田野,回不到天籁的童年。
  满目秋色,望不到曾有的欢颜。
  有人说:父母在,尚知来处;父母去,只有归途。
  这些旧时相识,正在不语中,告诉我,你的来处。
  我,我们,都来自这里。
  抬头仰望朗空;低头,再次,跺跺脚下的泥土,你才感到沉重的踏实。这片苍凉厚重的土地,给予你的不仅仅是时空意义上的童年,更是精神层面上的给养。曾经的善良、赤诚、单纯,都发端于这方拙朴的山水间。一路跌跌撞撞,奔波激越,遗失了多少故土曾经深情宽厚的滋养。
  回来吧,孩子。
  看到我们改变的不仅是容颜,更多的是被“现实”塑造成为另一个物种而深深的不安后,痛心的叹息。
  儿啊,你,变了。
  归去,归去。
  轻轻抚摸那架老旧的纺车,可曾听到母亲胸腔沉重的呼吸和棉线有韵的和声,洁白的棉线深情地告诉你,那件红白相间的格子罩衫有我的跃动。小伙伴们艳羡的目光曾明媚了你多少冬日的黎明,厚厚的布底鞋虽是姐姐所剩,但那一针针一线线细密的针脚,是母亲在多少个夜晚的油灯下苦熬的结晶。母亲被锥子刺破指尖的鲜血依然殷红,你,可曾看到?纺车啊纺车,你承载了我们母女多少沉重却温暖至今的过往,那时没有寒冬——那是我的梦里江南。
  万里江山,不过几点水墨;千秋岁月,只是一声叹息。一声声的织布声,不只是木兰的叹息,更是天下所有母亲的叹息。飞扬的梭子,在母亲的双手间飞舞,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舞蹈、最凝重的雕塑。脚在动,手在飞,如此地和谐、如此地灵动,尘世间,还能再次见到如此令人动容的存在吗?
  一意清明简净,心中开出莲花。
  如莲的棉花在母亲的手上如琴如键,如鱼的梭子在母亲的指尖飞跃龙门,那是姐姐的嫁妆、妹妹的棉袄、弟弟的书包。母亲在一个个黎明将至的夜晚,油枯灯尽般地苦熬,熬到我们燕儿一样飞走。冰冷的纺车,缚住了母亲,放飞了我们。此时,老纺车,是母亲、是父亲,是我汪洋的泪海。
  如今,母亲守着她的纺车,倚门眺望,一次次一回回,眯眼遥望回村的大道,她的燕儿何时檐下回望?
  朝朝暮暮,风中白发。
  一遍遍抚摸,仿佛母亲粗糙的双手、布满皱纹的苍老面颊,以及再也迈不动的老寒腿。我多想拥你入怀,给你我的温暖。
  机械化解放了多少劳动力,也带走了多少烽火一样浓浓的炊烟。那烽烟,汹涌如浪,又平静似海。遥瞰炊烟袅袅,觉得他们安详得近乎优雅起来。
  夕阳下,空旷的巷子里孤独的老妪正一下一下用锥子在玉米的中间娴熟用力地划下去,金黄的玉米瞬间便如倒下去的多米诺骨牌,大珠小珠,灿若云霞,一如我在大姨家的欢喜。
  我虽住在乡镇,但属于城市户口。在我们还没有学会势力、不懂得世故的年龄,只单纯地直觉:农村的生活如此美好。家家户户分蔬菜、分苹果,出则同行,入则同食,熙熙攘攘,热闹喜庆。同姨表姐抬着醇香诱人的油饼送往地头,农人放下农具争抢油饼、堪称壮观的狼吞虎咽的场面,以及能够参与到他们中间的幸福,绵延至今。那时,最羡慕的一句话是:咱们队如何如何——多想成为他们中间的一份子。
  秋风过山村,风中黄叶落。
  那时,没有打工、没有远行,乡村是一个饱满的存在,老人不“失独”,孩子不“留守”,青壮年不会在“城中村”被“城里人”需要并嫌弃。春花秋实,春耕秋种,迎来送往,鸡鸣狗吠,还有,时髦的拖拉机。
  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美丽乡村。我无意在此放下碗骂娘,但正是所谓的“短板效应”,沉重的中华精神之翼始终难以追赶物欲的恣意横流。于是,我们大都营养不良了。
  但,我们毕竟生而为人。所以,嵇康捧着他的《广陵散》笑傲刑场;陶渊明戴着他的南山菊荷锄而归,我们也才会心心念念那曾经的乡村。
  秋雨天、门洞里,一个巷子里的农人,叽叽喳喳地剥着玉米、摘着棉桃,笑声和着雨声,小康农家欢乐图。那份明艳,一如大姑娘、小媳妇情情切切秀出的红肚兜,鲜艳、明快、世俗又活色生香——不再。
  怎能叫人不怀想?
  在这里,我懂得了稼穑、知道了悯农,非常真实地看到什么是生存的智慧:几乎所有来自土地的绿色都是尚好的食材。大家干累了,没有人急着回家,现成的玉米、红薯,灶间的炉火正旺,拉开风箱,展示诱惑;嫩绿的黄豆更是大铁锅的最爱,那份纯粹的清香在为它们鸿雁传书。随意倒满堂屋的苹果、梨子可怜见,在它们还没有机会沐浴“催熟”“农药”等等的“雨露均沾”,就过早地被我们不当回事地挥手作别。
  孔子的大同,这不知可否算是?
  那时的“八卦”似乎更具实用性:东头老李家的二闺女看看给西头王老汉的三小子,怎样?再过两天,南巷桂兰嫂子的媳妇要生啦,咱得放炮帮忙去……小小的门洞,胜却所有的人生指南。我与表姐,踮着脚尖,穿梭在各种农作物间,在不断的“谴责”、嫌弃声中胜利逃亡。
  岁月的逃亡,把我带离乡村。今天,我回来了,带着一身疲惫。
  乡村母亲帮我拍拍身上的尘土、跺跺脚下的泥垢,身心轻松地放下很多,又将带走很多。
  我饱经沧桑,身后落寞的乡村母亲,在这里,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来自这里,我终将——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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