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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信自己骨血里的文化基因

 老沈阅览 2017-05-05
   他是著名建筑师,“建筑界的诺贝尔奖”——普利兹克奖评委团里的首张中国面孔。
  近日,张永和现身“不断实验——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实验教学展”,并接受了《解放周末》的独家专访。
  无论是谈建筑、谈设计,还是谈空间、谈城市,张永和绕不开的都是一个“美”字。因为,美,不仅仅关乎愉悦,关乎享受,也关乎文化,关乎价值。

  

  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而是是否
  享受设计、是否懂得生活

  日前,“不断实验——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实验教学展”在杭州举行。在活动中“亮相”的张永和,中等身材,走路不紧不慢,乍一眼,泯然于众人。走近细看,深色框架的眼镜,浅咖色的夹克衫,其实经过精心搭配,细节处更显“设计”。
  张永和喜欢绘画、摄影,是个爱好广泛的“文艺中年”。他喜欢设计,不仅仅是他的本行——建筑,服装设计、家具设计,甚至蛋糕设计,都有涉猎。
  一家蛋糕品牌曾找张永和设计蛋糕,他选择改进拿破仑蛋糕,因为他注意到:通常,拿破仑蛋糕一层奶油一层酥皮,一旦放置时间长了,奶油中的水分进入酥皮,酥皮变软,口感就差了。
  张永和是这样解决问题的:酥皮放在蛋糕外围,中间用巧克力造了一个仿如“游泳池”的矩形墙作为防水层,再把奶油像池水一样放在中间“保护”起来。一个建筑师,设计了一个具有典型建筑思维的蛋糕,这个故事,引起了全场会心一笑。

  解放周末:平时生活中,您是否就很在意美,在意设计?
  张永和:是的,生活处处需要设计,因为设计能创造性解决问题,同时实现美。但现代人却很难享受到设计的乐趣,有时候就连我也不例外。
  解放周末:这是为何?
  张永和:因为渠道并不畅通,限制非常多。
  我父亲是老一代建筑师,我自己也是专业盖房子的。有一次,我哥哥买了套房子,父亲和我两个人齐上阵,出谋划策如何改进。我们观察了一番,都说:你的房子设计不合理,这里应该这样改、那里应该那样改。我哥哥回答:你们说得都对,但改不了,因为不合市场的住宅模式;就算改了,卖房子的时候还要全部改回来。
  解放周末:每个人都有住房。但现代人可能即使有钱也买不到真正的好房子,享受到好的设计。
  张永和:我一直认为,当下中国不少房子的合理性不如过去。过去我们空间小、资源少,动足了脑筋如何合理利用空间。我父亲就这样,常在琢磨,房子那么小,怎么布局让门厅大一点,可以放下一张餐桌。但是今天,我看到许多商品房的平面图,发现不合理的地方很多,不太“好用”。而许多业主,可能是习惯了房地产的商业模式,也不在乎房子是否宜居,他们更关心的是房子的其他要素,能否升值、卖得更好,成了人们对房子的主要诉求。
  解放周末:资本和商业逻辑掩盖了人们的宜居需求。
  张永和:从设计的角度,花了这么多钱,购买的却是品质有欠缺的空间,这个问题更严重。
  我一直认为,设计应该有效解决生活的问题。但事实上,现代社会和经济结构摆在那里,有时候你无可奈何。
  解放周末:我们正处在一个消费社会,所以有些人要的往往不是真正的舒适,而是品牌符号背后的象征。
  张永和:比如某个品牌的球鞋,它上世纪50年代设计的鞋很有特色,但鞋帮容易脱胶。然而,直到今天,鞋帮的设计也没有改进。为什么?因为制造商从商业角度考虑,鞋帮不能变样,不然消费者不认可。它每年也需要出新,出新就是鞋面换点颜色、换些图案。你以为自己买了七八双不同设计的鞋子,其实买的是同一个设计。
  我也喜欢衣服,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买名牌。很多人想买质量好的服装,但是他们不懂面料、版型,不一定了解什么样的衣服适合自己,最后买衣服不是买设计,而是比商标。
  日常生活的最高境界,应该是享受和好玩。我遇到一些设计师,他们着装不是为了体面,也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好玩”。奇异的衣服穿在身上,自己首先就觉得有趣开心。这种自我表达、这种对生活的有趣态度,真是一种境界。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文化素养发展到什么阶段,往往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而是人们是否享受设计、是否懂得生活。

  什么样的空间才是好的,只有在其间
  经历和生活的人,才能告诉你答案

  做讲座时,张永和的语速偏慢,常常讲几句,停顿一下,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等待观众从前一句话语中回味过来。
  幸好他停顿了,因为他的话语常常点到即止,又意在言外,需要琢磨。
  他列举了自己设计的建筑作品,但特别的是,讲解重点不是建筑本身,而是他对世界、对自然、对人的关系的思考。
  讲到一半,他还当场背诵艺术家吴大羽的诗:“影子想骗过形体,时间在嘲笑空间,我没声又没踪影,出入光阴的黑暗。”从这首诗中,他品出了建筑学,品出了光与影的空间之美,也感慨艺术和建筑总是相通的。
  他更像一位思辨者。而建筑,只是他用于表达的语言之一。

  解放周末:您曾经说过,中国建筑不应该只学习西方,中国传统文化中也有好多养分。
  张永和:西方的空间思维,是从具体的物体开始的。对西方人来说,首先有一个东西,东西放在这里,空间就存在,东西没放,空间就不存在。
  中国的空间思维则截然不同。比如围棋,空间本来就存在,然后通过围合进一步明确限定它。又比如中国绘画的“留白”,也是一种中国的空间意识。西方的建筑是占领式的;而中国不讲究征服自然,更看重天人合一,自然景观也可以是我的房子、我的院子的延伸。
  今天,西方开始受到东方文化的影响,渐渐想要融入自然。这个理念对西方而言是新的,对中国却是旧的。但遗憾的是,很多时候我们自己却抛弃了。
  解放周末:您还提出,可以看看咱们的邻居斯里兰卡。您从斯里兰卡的建筑中获得了哪些灵感?
  张永和:我有一个项目,业主本来希望两栋楼之间的空间全封闭,但我在屋檐与屋檐之间留了50厘米宽的“一线天”:晴天有一线阳光,雨天雨滴呈一条线滴下。业主看了非常喜欢,说“充满诗情画意”。
  这个设计就是受斯里兰卡建筑师巴瓦的影响。我第一次在画册上看到他的作品时,就对他非常崇拜。好在哪儿呢?他设计了许多户外的生活空间,让人不禁遐想,斯里兰卡的气候一定非常温和舒适。
  后来我去了一趟斯里兰卡,才发现那儿又潮又热,户外还常常被蚊子咬。即使如此,斯里兰卡的房子也没有处处封闭。我想,中国南方的户外环境总该比斯里兰卡舒适多了,可为什么我们的户外活动依然那么少?为什么我们的业主总是喜欢生活在封闭的室内空间呢?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业主听,得到业主极大支持,于是我设计了一些半室外的空间,它们不是全封闭的,人能品味到院落的生活,能接近自然。所以是否到户外去活动,不仅仅是气候的问题,也是生活态度的问题。欧洲也有很冷或很热的季节,但人们一年到头喜欢坐露天的咖啡座,也是这个道理。
  解放周末:对建筑而言,院落空间为何如此重要?
  张永和:比如北京的四合院,我把它作为一个最小的中国空间单元。过去四合院里的人,家里估计没有空调,可是有院落,夏天可以开门,在院落里享受花鸟,与邻居喝茶聊天。这就是院落支持的生活方式。
  院落如果融入城市会是什么样?其实我们的祖宗已经想过了,你看长安城的图,它们可以被看作院落式的城市空间结构。
  解放周末:那么今天,为什么我们的城市空间丢弃了这种传统?
  张永和:我也没有答案,应该有复杂的历史、文化上的原因。
  建筑空间,是一个现实的空间,是人可以去经历、并获得多种复杂感受的地方。这个复杂性,可能是因为气候和光线的变化,可能是因为你在空间中做的事不同。总之,种种条件都会发生改变,而每一次改变,你在同一个空间里获得的体验都可能不同。
  什么样的空间才是好的,只有在其间经历和生活的人,才能告诉你真正的答案。

  很多人批评中国城市千篇一律,
  我觉得相似性不是关键

  张永和设计的湖南省吉首市吉首美术馆正在施工。
  难以想象的是,这座美术馆其实是一座桥。也可以说是上下两座桥结合在一起,里面“藏”着画廊和展厅。
  这个项目也体现了张永和对空间的理解——归根结底,那是对人的理解。
  美术馆的捐款人是画家黄永玉。老先生已经90多岁高龄,出于信任,他让张永和自己去吉首,决定美术馆建在哪儿。
  当地人非常热情,推荐了三块开发区的土地。“真是又大又好”,张永和看完后形容。然而他转念又想:谁会跑那么远去看展览呢?
  正在纠结不定时,张永和来到乾州古城的水边,看到一座座不同的桥梁,于是灵光一闪,决定设计一座包含了美术馆的步行桥。这个位置放美术馆,人来参观最顺路。
  陪同人员非常吃惊,问:这点空间就行了吗?他答:“行。”

  解放周末:您曾说,西方对空间的理解,一直是“以深为美”,一条道路、一个广场,有透视的纵深感才是美的。
  张永和:其实中世纪的欧洲人,对空间也没有形成审美。直到文艺复兴,人们开始对空间有了审美意识。有一位画家,用数学透视画出了有强烈纵深感、两边对称的城市空间,把它命名为“理想城”。
  从此之后,欧洲人发现,原来以前城堡式的城市空间组织是不够“美”的,他们开始把街道拉直,有了对称、规整的广场,有了笔直、纵深感强烈的街道。
  解放周末:那么,我们的城市空间,追求“以宽为美”有什么文化根源吗?
  张永和:我也不知道中国城市从何时起,变得“以宽为美”。
  有一个术语可以用来形容中国城市的现状,叫“城市蔓延”——空间是无序的,在不断生长,典型的特点就是汽车优先,不考虑行人;城市失去了街巷构成的肌理,只有一栋栋孤立的建筑,以及装饰在建筑周围的绿化;失去了市民们活动、交流的积极公共空间。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时常在想,这种城市蔓延,难道就是我们特大城市发展的必然结果吗?不,我不接受这种悲观的看法。
  解放周末:您也说过,中国城市的问题不在于千篇一律,而在于并不宜居。
  张永和:很多人批评中国城市千篇一律,我觉得这不是关键问题。
  城市的面貌不是刻意造出来的。过去,南方城市有一些砖,砌法和颜色与北方城市不同,面貌就显现出南北差异。而现在是工业时代,各地都用一样的材料和技术,再加上一样的经济结构、社会组织,城市面貌也容易变得一样。
  很多人旅游时觉得怎么到处都一样,但反过来,如果自己居住的房子造得不一样,他们又未必会接受,可能还会抱怨说:我的房子怎么跟别的地方不一样?这就是一种游客心态罢了。
  欧洲大多数城市其实都长得差不多。粗看上去,法国城市和德国城市很像。但他们的城市情况比较好,是好在宜居。尽管文化审美有中西之别,但最重要的核心是不变的,那就是要适合人居住。
  我们城市的问题在于不宜居。现在到处是过宽的马路、过大的街区,无法步行,又缺乏社区服务、文化等设施。城市空间首先是人的空间,除了交通,还应该有社交功能、文化功能。好的城市空间应该是方便日常需求的、利于健康、利于交流,能增进城市生活的乐趣。
  如今,欧美城市正在反过来修正尺度,有些甚至把偏大的街区改小,偏宽的街道改窄。我们很多时候却还在求宽求大,无论是封闭小区还是超宽马路,其实都是反城市的。
  解放周末:让城市回归人的尺度,您有什么建议?
  张永和:空间结构不仅仅是设计问题,还与社会、经济有关。
  纽约曼哈顿在一些机动车道上划出专门的自行车道,鼓励人们骑自行车上下班。波士顿斥巨资把高架桥沉入地下,把地面上的空间变成绿地公园,还城于民。未来的城市,首先是一座慢的城市。比如荷兰的共享街道,中间车行部分拐来拐去,使得小汽车不能加速行驶,如果小孩跑到了马路上,车也来得及刹住。
  实现城市空间的改变,需要克服许多现实问题,但首先是从观念上改变。如果大家都觉得这样对,都这样说,那么,城市一定会朝这个方向转变。

  不要信所谓的大势小势,
  而要信自己,信自己的文化传统

  张永和自称“不善言辞”“不喜社交”“人脉很少”。如果有可能,他更愿意一个人画画、听音乐、看书。
  可是作为建筑师,他又不得不与各种人打交道。
  他被誉为中国“当代主义建筑之父”,但他自己却强调深受“古典主义的熏陶”,因为传统的、古典的东西,可以超越时代。

  解放周末:今天,“面子工程”充斥在我们的城市中。您觉得是哪里出了问题?
  张永和:我猜想,可能是因为我们理解不了什么是好的、什么是美的,那就只能以大和多作为判断依据。
  现实中,为了说明某样东西是好的,我们常常只能言语贫乏地表示,它有多高、多大、多宽,获得多个第一,却没法告诉别人它本身有多美。
  解放周末:听起来,似乎是因为我们缺乏基础美育和文化共识。
  张永和:不只是美育问题,还有文化自信。
  我很喜欢传统的江南文化,它讲究精细、秀美、含蓄、典雅,但现在江南的一些城市也变得张扬,缺乏曾经独特的美。中国文化中的优雅、从容等可贵的东西正在渐渐失去,反而有时候是不少糟粕留了下来,非常令人遗憾。
  也许有人说,这是“大势所趋”,我觉得不要信所谓的大势小势,而要信自己,信自己的文化传统,信自己骨血里的文化基因,多问问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解放周末:是不是因为,我们的人文教育远远不够,以至于人们丢失了对美的理解和感受?
  张永和:这种人文教育,应该是人一生的积累,而不仅仅是某个专业的课程。
  理想的情况下,不管你是学理论物理,还是学金融分析,都应该对艺术和美有所追求。
  我有一位好友,是美国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之一,70多岁。他特别热爱文学,能用法文背诵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我们一起旅行,每到一座城市,只要有好的美术展览,老先生一定去看,而且一边看,一边对艺术家如数家珍。
  解放周末:一个人懂艺术和不懂艺术,有很大区别吗?
  张永和:绝对有。我们把文学艺术只是看作审美教育,看作格外的趣味熏陶。但我认为,它传授的是人和世界的基本关系,关系到未来我们如何理解世界,如何看待世界。
  中国的孩子现在也学艺术,也学画、练琴,但是学法太功利,主要为了考级、为了加分。美育和德育,是为了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让人生变得有意义,使生活充满趣味。否则,你很可能就是一个是非不清的粗鄙的人。

  人物小传

  张永和
  1956年生于北京,后赴美留学。1993年,张永和成立了“非常建筑工作室”,设计的许多建筑作品获得国际大奖,曾任麻省理工学院建筑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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