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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仕勇 龚鼎孳，应该说是一个已经被历史定了性的人。 清乾隆四十一年，乾隆皇帝下诏编纂《贰臣传》时，明确将龚鼎孳位列其中。 也就是说，龚鼎孳属于“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大节有亏”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不过，《贰臣传》分甲乙两编，“荣登”甲编的，是降清后为清廷尽心尽力、厚积功勋的人。这些人中，自然少不了大名鼎鼎的洪承畴、尚可喜、祖可法、祖大寿、张天禄、张天福等人。 被列入乙编的，虽然已降清，但对清廷毫无建树，碌碌终日。一如吴伟业、钱谦益、龚鼎孽便是。 从这个角度来说，进入乙编的人似乎要比进入甲编的人要“可爱”上一点点。毕竟，他们的投降只是个人的道德品行问题，并没有太多反噬同胞的恶行。 有趣的是，同列《贰臣传》乙编的吴伟业、钱谦益、龚鼎孽三人，恰恰也是明末诗名最著者，并称为“江左三大家”。 钱谦益、吴伟业是文史研究的热门历史人物，前人的剖析论断不计其数，独独对龚鼎孳置若罔闻，似乎不屑一顾。 出现这种现象，是有原因的。 用粗线条的眼光看，龚鼎孳“闯来降闯，清来降清”，节操碎了一地，分明是只知摇头乞怜的贱畜生、软骨头，“为清流所不齿”。 即使没有降闯、降清两事，以时人李清在《三垣笔记》所载，龚鼎孳在明崇祯朝“日事罗织”、性情“险刻”、同僚“畏之如虎”，也十足一个居心叵测、自附清流，为博取名声，丝毫不顾他们死活的恶毒小人，可称之为人渣、垃圾。 此外，人渣龚鼎孳身上还环绕着两件最让人恶心不已的丑事： 一、大明王朝灭亡，崇祯媒山自缢，有人责龚鼎孳不能殉国、甘心附贼，他居然振振有词地说：“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 二、李自成占北京后，龚鼎孳得授为直指使，巡视北城。当时，众降臣为了攀龙附凤，争相向李自成上呈传闻为周钟所撰的《劝进表》。表中有“存杞存宋”之句，建议李自成以保存小国祭祀的春秋前例处理明朝宗室问题。龚鼎孳聒不知耻地对人说：“此语出吾手，周介生想不到此。” 这两件小事，活画出了一副卑鄙无耻的丑陋嘴脸。 可以说，龚鼎孳已经是一块出窑的劣质砖——定型了。 但是，认真细究起来，龚鼎孳身上还是有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的，一旦把这些东西放大，我们还可以体味到复杂人性化中闪烁着的那一点点光亮、一点点的色彩。 提龚鼎孳，就不得不提那个占据了龚鼎孳几乎大半身心、并影响了龚鼎孳大半辈子的女人——顾横波。 上述段子中龚鼎孳未能殉国、反倒托词说“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所说的“小妾”指的便是顾横波。 首先，这个段子最早出自冯见龙的《绅志略》，来源于时人口耳相传的笑谈，其与钱谦益本欲沉湖又嫌“水太冷”的说法一样，虽然广为流传，未必是真。 同样，另一个段子说周钟撰《劝进表》，此说属实与否，也同样存疑。亲身经历了“甲申之变”的赵士锦在《甲申纪事》说：“贼中劝进者，皆宗敏、金星、宋企郊等，未闻有钟撰《劝进表》之事也。弘光时，讹传钟撰《劝进表》，有‘比尧舜而多武功，较汤武而无惭德’等语。予南下时，见闯贼自张告示于各府州县，果有此语，而议者乃以为钟之所撰，毋乃冤乎?”古藏室史臣也在《弘光实录钞》指出“周钟撰《劝进表》事”是一则谣言，且指出了谣言的捏造者：“则为其乡人徐时霖所造”。 辨析过这两则段子，回头再说龚鼎孳和顾横波。 龚鼎孳原籍为庐州府合肥(今安徽合肥市)，明万历四十三年 (1616年)出生于江西临川(今抚州市)，崇祯五年(1632年)进学，六年中举，七年联捷成进士，可谓年少才俊，春风得意。 崇祯八年(1635年)，时年十九岁的龚鼎孳履湖广蕲水(今湖北浠水)知县任。 彼时，农民起义烽火已燃至蕲水所在的江北，官府一夕数惊，惶恐不安。 年轻的龚鼎孳很有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势头，调度兵饷，招集流亡，增城浚濠以守，与农民起义军相持六年而保城池无恙，“蕲人德之，立生祠祀焉”。 崇祯十四年(1641年)，二十五岁龚鼎孳政绩列湖广之首，迁兵科给事中，诏入京。 这期间，龚鼎孳到了南京，出入秦楼楚馆，与名妓顾横波相识。 顾横波，名媚，又名眉，字眉生，一宇眉庄、横波，上元(今南京)人，生于万历四十七 (1619年)生，比龚鼎孳小四岁，“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通文史，善诗词，工度曲，擅画兰。其于崇祯九年(1636年)所绘《兰花图》扇面今藏于故宫博物院中。崇祯十年(1637年)冬，顾横波还曾与名妓李香君、王月等丹青妙手参加了扬州名士郑元勋在南京结成的“兰社”，在社内展示了自己的佳作。时人盛赞其画风直追马湘兰（同为秦淮八艳之一，善画兰)，而姿容胜之，推为南曲第一。 龚鼎孳初会顾横波，也不过是文人情怀，风流天性，哪料春风一度，已然情根深种，再难自拔。其曾赠诗顾横波一首，云： 腰妒垂柳发妒云， 断魂莺语夜深闻。 秦楼应被东风误， 未遣罗敷嫁使君。 诗中以使君自况，直抒相思之意。 上京之后，龚鼎孳先以兵科给事中受命察理畿南广平(府治在今河北永年城关)等处，年底返京复命之后，派人南下，为顾横波脱籍，纳顾横波为妾。 当时，辽东战事日急，西北闯王大军逼近京城，京师的形势已经相当险恶了。 顾横波对龚鼎孳芳心自许，不顾前路艰险，抛下了金陵的繁华绮梦，毅然北上，与龚鼎孳团聚。 龚鼎孳宿愿得偿，生气越加勃发，以区区一七品言官，创造了“一月书凡十七上”的纪录，两弹首辅周延儒、陈演，耿直无畏。 十七疏中，所论徐石麒不当去国；杨廷麟、钱谦益、方震孺等不宜终老岩穴；黄道周直谏得罪之冤抑，均属有识之见。所弹的周延儒“庸驽无材略”、陈演“既庸且刻”也属实情。 龚鼎孳因此获得了朝野的一致好评。 不过，也因为弹劾陈演，龚鼎孳触怒了崇祯皇帝，被冠以“冒昧无当”之罪名下狱。 狱中的龚鼎孳凶多吉少，顾横波如果是个薄情女子，自然可以一走了之，但她已经认定了这个男人，不离不弃，不断往牢狱内寄送衣物，守候消息。 崇祯十七年(1644年)二月，龚鼎孳终于获释，见到了朝思暮想的顾横波后，百感交集，慨然赋词纪念，中有“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之句。 不日，京城陷落，崇祯殉国。 尽管崇祯让龚鼎孳尝尽了牢狱之苦，但从君臣大义上来说，龚鼎孳是应该尾随崇祯殉国的。 可是，只要了解他对顾横波那份来之不易的爱是何等的眷恋，我们就不难理解那一句“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里面包含着多少肝肠寸断、百转千回的苦楚——尽管这一句话只来自于一个传闻，但就因为这份深情，反倒突出了它的真。 不过，严正矩《大宗伯龚端毅公传》也有记：“寇陷都城，公阖门投井，为居民救苏。”即京城失陷之夕，龚鼎孳是曾率领全家男女一同投井的，但被人救下来了。 计六奇所以才会在《明季北略》卷二十二中对龚鼎孳后来的失节说了一句维护的话：“至已死而未死者……君子犹当谅其志焉。” 阎尔梅甚至在《阎古古全集》卷四《答龚孝升五首时在都门以诗投我》中云： 有怀安用深相愧，无路何妨各自行。 元直曾云方寸乱，子长终为故人明。 诗中提到的“元直”为弃蜀汉而投曹操的徐庶；“子长”则是为李陵辩诬的司马迁。 阎尔梅是一个破家抗清的英雄人物，他认为龚鼎孳降闯是和徐庶、李陵投敌一样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就聊充司马迁为他辩解一下，即走投无路之时，不妨自行其道。 一句话，对于龚鼎孳的选择，阎尔梅是尊重、也是谅解的。 龚鼎孳自己呢，他在《定山堂诗余》中的《题画赠道公》有“国破之日携手以从巫咸，誓化井泥，招魂复出”之句，《绮罗香.同起自井中赋记》更填词以自己投井事自比屈子、以顾横波拟洛神，中有“误承受”一句，即对那句著名笑柄“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许何”深表遗憾。 顺治七年（公元1650），龚鼎孳在写给吴伟业的一封信里，还提到自己“甫离狱户，顿见沧桑。续命蛟宫，偷延视息，堕坑落堑，为世惭人”的沉痛心情。 阎尔梅曾到史可法军中为参谋，扬州失陷后，奔走全国，串联志士反清，结果，家人全遭毒手，自己逃遁无路，最后是身为清廷刑部尚书的龚鼎孳伸出援手，代其结案。 除了阎尔梅，还有傅山，即被武侠小说家梁羽生写入《七剑下天山》书中的傅青主，人称朱衣道人，其拒不剃发易服，出家为道，且着朱衣以示不忘朱明，于顺治十一年南明总兵宋谦策划起义而被捕，也是得到了龚鼎孳周旋营救而得开释。 此外，得到过龚鼎孳救助的著名人物还有黄宗羲、丁耀亢、纪映钟、杜浚、陶汝鼐等等。 总之，被龚鼎孳冒着生命危险救助过的反清义士及义士的家人多不胜数。 纪映钟、杜浚、陶汝鼐三人在龚鼎孳家一住就十年，钱谦益因此说“长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几死”。 “易堂九子”之一的曾灿“从遭外侮，得公始解”；名士王子云殁后，子女孤苦无依，得赖龚鼎孳代为抚养。 此外，清初词坛的两位大家陈维崧、朱彝尊都得到过龚鼎孳的倾囊资助。 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士人挟诗文游京师，必谒龚端毅(鼎孳)公。” 沈德潜在《清诗别裁集》卷一中还说了一句很夸张的话来赞龚鼎孳：“士之归往者遍宇内。” 《清朝野史大观》也有记：溧阳书生马世俊下第落拓，龚鼎孳读了他的文章，泪涔涔堕，叹为真才子，岁暮赠炭金八百。而马世俊也不负龚鼎孳的厚望，次年状元及第。 龚鼎孳甚至在临死前一刻都在不遗余力地援引后进，他把吴江诗人徐釚托付与梁清标，说：“怀才如虹亭，可使之不成名耶？” 无怪乎，康熙十二年，当龚鼎孳去世的消息传出，江南江北的文士哭声如潮，哀思无限。 吴绮上挽诗云：“当年遇主偏辞宠，此世何人更爱才？” 朱彝尊上长篇挽诗云：“寄身逢掖贱，休作帝京游。” 有人以为，龚鼎孳的这些作为，是对自己污德失节的自我救赎。 其实不然。 龚鼎孳为官，向以身体力行，为民办事为宗旨。他在崇祯朝担任湖广蕲水知县，不屈不挠地与农民军斗争；任兵科给事中，“一月书凡十七上”为朝廷出谋划策，都是这种积极付出的表现。 正如阎尔梅所说，龚鼎孳是“有怀的”——别有自己的胸怀和抱负，作为一介文士，既然不能扭转乾坤，那就用自己的绵薄之力为天下文士、天下苍生做一点事吧。 降清后，龚鼎孳任左都御史期间，提出“抚绥百姓”、“蠲免征徭”、“消弭民害”等建议，使清廷免除江南拖欠积赋三百余万。 清廷以清查逃赋为名打击江南士子，江南士子遭革职者达数万之多，被迫害下狱者亦不少。是龚鼎孳疏请宽奏销案，终使复职者不下千余人。 吴伟业因此称赞龚鼎孳为官“唯尽心于所事，庶援手乎斯民”。 龚鼎孳失节降清，但也不屑于刻意迎合当政者，其与一味献媚取悦的冯铨、孙之獬、李若琳等辈还是有一定区别的。 龚鼎孳曾同属下给事中、御史等言官弹劾冯铨、孙之獬、李若琳，要求刑部鞫问。多尔衮有意袒护，指责科道诸臣是嫉恨冯、孙、李三人率先剃发而蓄意陷害。龚鼎孳当着多尔衮的面骂冯铨为魏忠贤阉党余孽，冯铨反骂龚鼎孳曾降李自成。龚鼎孳一怒之下，说：“岂惟鼎孳，魏徵亦尝降唐太宗！” 就因为“自比魏征，而以李贼比唐太宗”，龚鼎孳开罪多尔衮，迁太常寺少卿。 顺治三年六月，龚鼎孳以丁父忧归江南。 工科给事中孙垍龄等人趁机严劾龚鼎孳是“明朝罪人，流贼御史”，又说他“及闻父讣，而歌饮流连，依然如故，亏行灭伦”。 龚鼎孳因此被降二级使用。 其实，龚鼎孳的特行独立，又岂止于此？ 原本，自古以来，文人骚客都以追逐风流韵事为乐，各种狎妓记载就大量存录在各种笔记诗文中。但要论及纳妓女为妾，就寥寥无几了。 究其原因，这里面无非是一个声誉、物议和前程的问题罢了。 君不见，与顾横波同列秦淮八艳中的另外七人，哪一个没有遭遇上始乱终弃的命运？马湘兰与王百谷也曾海誓山盟，早定终身之约，但马湘兰最终也不过落了个秋扇见捐，孤独老死的下场。卞玉京与吴伟业卿卿我我，情浓化不开，但吴伟业始终对婚事推诿搪塞，不肯负责，卞玉京只好凄凉出世为道。柳如是与陈子龙被人们赞为琴剑知音，神仙佳侣，哪料转身之后，陈子龙便另行纳妾，柳如是最终选择了白头翁钱谦益为夫婿。李香君为候方域苦守闺房，血染桃花，换来的不过年复一年的守活寡。寇白门虽然如愿以偿嫁入公候之家，但过门不久即遭冷落抛弃，苦不堪言。陈圆圆和董小宛都曾对冒辟疆一往情深，但事到临头，冒辟疆却玩起了失踪。 相比之下，龚鼎孳对顾横波痴心不改，不但承受了天下非议将顾横波娶回家中，更将自己与顾横波恋爱及婚后种种情话写入诗文，公开流传甚至刊刻传播，可谓惊世骇俗。 龚鼎孳与顾横波结婚多年，顾横波“百计求嗣而卒无子，甚至雕异香木为男，四肢俱动，锦绷绣褓，雇乳母开怀哺之。保母褰襟作便溺状。内外通称小相公。”因为这些怪癖行为，顾横波被人们目为“人妖”，但龚鼎孳对顾横波的爱，从来都没有减少半分。 最值得一提的是，顺治七年，多尔衮死了，龚鼎孳的官运来了。顺治十年，龚鼎孳官升吏部右侍郎，妻子可得受封诰命。龚鼎孳的原配妻子是独居合肥的童氏。当初龚鼎孳上京为官，童氏曾被封为孺人，但并未随侍。龚鼎孳被崇祯下狱落难，其也无意上京探看。龚鼎孳任职清廷，其更坚决不肯入京，对自己的丈夫形如陌路。当龚鼎孳告之其已得受封诰命。童氏酸溜溜地答：“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童氏不受清朝诰命，未见得是气节高尚，多是妒忌丈夫与顾横波恩爱快活，拟以此给丈夫难堪。须知，自古以来，诰命只见封于正妻，顾横波不过一个青楼出身的小妾，一旦受封，岂非笑煞天下人？！ 哪料，龚鼎孳向来放拓不羁，得信后，坦然为顾横波请封诰命，顾横波也坦然受之。 此事传出，举国哗然。 尽管那些脑袋僵化、思想守旧的道学腐儒唾骂不已，但龚鼎孳对顾横波的真挚爱情也足以辉耀一时。 顺治十三年，龚鼎孳被贬为苑丞后，龚鼎孳并未以仕途重挫为意，次年十一月初三日，在桃叶渡大摆宴席为顾横波庆寿，不仅邀请了众多才士名流，也宴请了昔日同顾横波交好的数十名妓女。席间龚氏门下的翰林亲自上台串戏《王母瑶池宴》，顾横波和旧日姊妹李六娘、十娘、王十娘等人安坐台下观看。 此事轰动一时，成为了江南特大号新闻。 龚鼎孳携顾横波出游杭州，泛舟西湖，虽已年近半百，仍是十指紧扣，四目相对，情意无限，羡煞旁人。 康熙三年，顾横波病逝于北京铁狮子胡同。龚鼎孳专门向朝廷告假，扶灵返回江南。龚鼎孳还在北京长椿寺为顾横波营建了一座“妙光阁”，每逢顾横波生辰，他都亲到阁下礼诵佛经，直至去世。 由此看来，龚鼎孳纵然臭名昭著，却也是个妩媚多情的真汉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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