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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常识】魏晋南北朝小说

 水墨清欢555 2017-05-17

“小说”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外物篇》:“饰小说以干县令(高美之名声),其于大达亦远矣。”此所谓“小说”,指卑琐无价值的言谈,还不是指文体。《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这才有了文体的意义。大要而言,古人所谓“小说”,原指篇幅短小、意旨无关宏大、带有传闻性质的记载。其中只有一部分与文学中所说的小说有关。
  在古人所说的“小说”著作,以及这以外的著作中,有许多纷杂的、面貌各异的东西构成了中国古小说的源头。大抵古代神话、杂史、民间传说、人物轶事、寓言等等,凡带有一定故事性、有意无意包涵着虚构成分的东西,都与小说的形成有关。这一类琐杂的内容,有些产生复又消失,有些散布在各种书籍里,不为人们注意。直到魏晋南北朝,才集中出现了一批专谈神异灵怪与人物佚事的著作,于是成为中国小说史上第一个重要的阶段。
  就小说的发展过程来说,历史著作、尤其史传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史书与小说,性质原本不同。但中国古代史书,常在细节上运用虚构手段。尤其是,中国文学中叙事、描写及刻画人物形象的技巧,首先不是在“小说”的范围而是在史传中培养起来的。一直到很久以后,小说家仍然在史传中吸取养分。

  第一节 志怪小说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书有出于文人者,有出于教徒者。文人之作,虽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这里指出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兴盛的原因,是受了民间巫风、道教及佛教的刺激,而作者的态度,是将怪异传说视为事实来记载。作为一个基本的概括,鲁迅的总结是正确的。但也要注意到,志怪小说的来源和实际面貌比较复杂。着重于宣扬神道,还是倾心于怪异事迹,以及小说中表现人生情趣的多寡,其间的区别还是很大。
  现存志怪小说中,有署名汉人之作,主要有题为班固作的《汉武帝故事》、《汉武帝内传》,题为郭宪作的《洞冥记》。
  以前研究者多认为出于六朝人的伪托,但近来也有提出不同意见的,对此尚有深入探讨的必要,本书中暂存疑。三种都是讲有关武帝的神仙怪异故事,其中《内传》叙西王母下降武帝宫中之事,篇幅颇长,文辞华丽而铺张。年代确定的志怪书,当以题名曹丕作的《列异传》最早。现此书已亡,在几种类书中有引录。其中“宋定伯卖鬼”故事很有名。宋定伯少年时,夜行逢鬼,便诈称自己也是鬼,一路同行,巧妙地消释了鬼对他的疑惑,并骗得鬼怕人唾的秘密。其后他把鬼强行背到市场上,鬼化为羊,他唾羊使其不能变化,卖得一千五百钱。这故事很有幽默感,也颇能反映中国民间的一种心理,便是造出鬼来吓人,又想出法来骗鬼,俗云“糊弄鬼”即是。另外,《谈生》叙一书生与一美丽女鬼为婚,因不能遵守三年不得以火照观的禁约,终于分离,留下一子。这故事优美动人,后代还有新的演变。因不能抑制好奇心而受到惩罚,这是各国民间传说中最常见的母题,由此可以见到人类的一种普遍心态。
  魏晋志怪小说中,《搜神记》是保存最多且具有代表性的一种。作者干宝(?—336),字令升,新蔡(今属河南)人,是两晋之际的史学名家,著有《晋纪》,时称良史。又好阴阳术数、神仙鬼怪。《搜神记》序中,自称作此书是为“发明神道之不诬”,同时亦有保存遗闻和供人“游心寓目”即赏玩娱乐的意思。此书原已散佚,由明人重新辑录而成,现为二十卷,四百多则,其中偶有误辑。
  《搜神记》的内容,一是“承于前载”,但并不都是照旧抄录,有些文字上作了加工;二是“采访近世之事”,出于作者手笔。其中大部分只是简略记录各种神仙、方术、灵异等事迹。也有不少故事情节比较完整,在虚幻的形态中反映了人们的现实关系和思想感情。尤其有价值的,是一些优秀的传说故事。如《李寄斩蛇》、《韩凭夫妇》、《东海孝妇》、《干将莫邪》、《董永》、《吴王小女》等,都很著名,对后代文学有较大影响。
  《东海孝妇》叙一孝妇为冤狱所杀,精诚感天,死时颈血依其誓言缘旗竿而上,死后郡中三年不雨。关汉卿的名作《窦娥冤》即以此为蓝本。《董永》叙董永家贫,父死后自卖为奴,以供丧事,天帝派织女下凡为其妻,织缣百匹偿债,而后离去。《天仙配》的故事由此演变而来。以上二则,本意都是表彰孝行,但又不尽于此。前者还控诉了官吏的昏庸残暴,后者又表现了穷人对美好生活的幻想。而这两点,分别成为《窦娥冤》与《天仙配》的中心。
  《韩凭夫妇》写宋康王见韩凭妻何氏美丽,夺为己有,夫妇不甘屈服,双双自杀。死后二人墓中长出大树,根相交而枝相错,又有一对鸳鸯栖于树上,悲鸣不已。这故事控诉了统治者的残暴,歌颂了韩凭夫妇对爱情的忠贞。结尾是一个民间故事中常见的诗意的幻想,后世“梁山伯与祝英台”故事的结尾可能受其影响。这种幻想是美丽而又软弱的。《吴王小女》也是一个生死相恋的故事:吴王夫差的小女与韩重相爱,因父亲反对,气结而死。她的鬼魂与韩重同居三日,完成了夫妇之礼。故事的情调悲凉凄婉,紫玉的形象写得很美。在中国古代的爱情故事中,女性总是比男性来得热情、勇敢、执着,这是值得注意的现象。
  比较起来,《李寄斩蛇》和《干将莫邪》,更具有强烈的斗争精神。前者写闽中庸岭有巨蛇为祟,官府只能每年招募一名童女献祭,李寄自出应募,以她的机智和勇敢杀死大蛇。事毕,李寄对以前被蛇所食的九个女子的骷髅说:“汝曹怯弱,为蛇所害,甚可哀愍!”歌颂了英勇斗争以求生存的精神。后者写干将莫邪为楚王铸剑,三年乃成,被杀。其子赤比长大后,为父报仇。故事的后半部分写得壮烈无比:
  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王即购之千金。儿闻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干将莫邪子也。楚王杀吾父,吾欲报之!”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儿曰:“幸甚!”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不负子也。”于是尸乃仆。客持头往见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头也,当于汤镬煮之。”王如其言。煮头三日三夕,不烂。头踔出汤中,
目大怒。客曰:“此儿头不烂,愿王自往临视之,是必烂也。”王即临之,客以剑拟王,王头随堕汤中。客亦自拟己头,头复堕汤中。三头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
  这个故事中所表现出的人民对于残暴统治者的强烈的复仇精神,是中国文学中少见的。文中写干将莫邪之子以双手持头与剑交与“客”,写他的头在镬中跃出,犹“
目大怒”,不但是想象奇特,更激射出震撼人心的力量。它以悲壮的美得到鲁迅的爱好,被改编为故事新编《眉间尺》。
  《搜神记》中的优秀作品,其情节之完整与丰富、形象之鲜明生动,较以前的志怪小说有一定发展,已开始改变“丛残小语”、粗陈梗概的形态。其文字简洁质朴,有魏晋史家之文的特征。
  《搜神记》之后,优秀的志怪书当数刘义庆的《幽明录》。刘义庆(403—444),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宋宗室,袭封临川王。他爱好文学,著述甚多,除《幽明录》外,传世还有志人小说《世说新语》。不过,这些著作当有他门下的文士参与编写。
  《幽明录》亦久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辑有二百六十多则。它和《搜神记》不同之处,是很少采录旧籍记载,而多为晋宋时代新出的故事,并且多述普通人的奇闻异迹,虽为志怪,却有浓厚的时代色彩和生活气氛。其文字比《搜神记》显得舒展,也更富于辞采之美。这和宋代文学总的发展趋势一致。
  《刘阮入天台》是一则有名的故事。写东汉时刘晨、阮肇二人入天台山迷途遇仙,居留十日,回家后已是东晋中期,遇到的是七世孙。它虽是写人仙结合,但除了末段刘、阮还乡一节,不甚渲染神异色彩而充满人情味。故事中的两个仙女,美丽多情,温柔可爱。如初见一节:
  出一大溪,溪边有二女子,姿质妙绝。见二人持杯出,便笑曰:“刘、阮二郎,捉向所失流杯来。”晨、肇既不识之,缘二女便呼其姓,如似有旧,乃相见忻喜。问:“来何晚邪?”因邀还家。
  这种描写,实际是对人间幸福与欢乐的追求,散发着美好的生活气息。在这方面,《卖胡粉女子》更是绝佳之作:
  有人家甚富。止有一男,宠恣过常。游市,见一女子美丽,卖胡粉,爱之。无由自达,乃托买粉,日往市,得粉便去,初无所言。积渐久,女深疑之。明日复来,问曰:“君买此粉,将欲何施?”答曰:“意相爱乐,不敢自达,然恒欲相见,故假此以观姿耳。”女怅然有感,遂相许与私,克以明夕。其夜,安寝堂室,以俟女来。薄暮果到,男不胜其悦,把臂曰:“宿愿始伸于此!”欢踊遂死。女惶惧,不知所以,因遁去,明还粉店。至食时,父母怪男不起,往视已死矣。当就殡殓。发箧笥中,见百余裹胡粉,大小一积。其母曰:“杀吾儿者,必此粉也。”入市遍买胡粉,次此女,比之,手迹如先。遂执问女曰:“何杀我儿?”女闻呜咽,具以实陈。父母不信,遂以诉官。女曰:“妾岂复吝死,乞一临尸尽哀。”县令许焉。径往,抚之恸哭,曰:“不幸致此,若死魂而灵,复何恨哉!”男豁然复生,具说情状。遂为夫妇,子孙繁茂。
  这个故事有许多值得注意的地方。它虽写了一个死而复生的故事,但神异色彩极为淡薄。相反,人物、情节都很贴近生活,令人有真实感。富家子每日借买胡粉以接近所爱慕之人,女子在情人猝死时惊惶失措,慌忙逃走,被发现后却毫无畏惧,决心以身相殉,这些描写,都毫无夸张,令人相信。作者对男女主人公的私通行为,并不指责,反加赞美,肯定了人们追求幸福与快乐的权利。比照南朝民歌,可以看到时代的思想特点。此外,这故事虽不很长,但能以简练的语言写出曲折变化的情节。单慕、互爱、欢聚、猝死、寻拿、哭尸、复生,环环相扣,波澜迭起,在志怪小说中是不多见的。当然,《幽明录》中也充满了离奇的故事。如《庞阿》一则,写石氏女爱慕美男子庞阿,身不得随,精魂常于夜间来庞家,最终二人结为夫妇。这是最早的一个离魂故事,虽是离奇,抒情性却很强。还有很多鬼魅故事,也比较注意感情气氛的渲染。
  总之,《幽明录》比以前的志怪小说,更注意人生情趣,也更有文学性。像《卖胡粉女子》这样的作品,已有脱离志怪、着重于人间生活的倾向。
  除以上所述,较好的志怪书,还有十六国时代王嘉的《拾遗记》,多述历代遗闻;旧题陶潜所作《搜神后记》,内容与《搜神记》相仿。其中《白水素女》一篇,即民间“田螺姑娘”的传说,流传很广;梁代吴均的《续齐谐记》,也以神怪为主,文辞清丽,叙事委曲,是其所长。《阳羡书生》一则,演化佛经中的故事,幻奇之极。
  志怪小说对后代文学有深远的影响。唐代传奇,首先是在志怪的基础上,加以繁衍扩展,形成着意虚构而又怪诞离奇的长篇,而后再转向人间生活。而且,在整个文学史上,志怪小说始终没有消失。其中最有价值的一文,乃是有意识地利用志怪形式,在幻奇的故事中表现社会生活和人生情感的作品,蒲松龄《聊斋志异》可以作为代表。至于六朝志怪中的故事,为后代小说、戏剧所吸收,加以创变,推陈出新,更是不胜枚举。

  第二节 志人小说

  “志人”这个名目,为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所设立,与“志怪”相对而言。《中国小说史略》又说:“记人间事者已甚古,列御寇、韩非皆有录载,惟其所以录载者,列在用以喻道,韩在储以论政。若为赏心而作,则实萌芽于魏而盛大于晋。虽不免追随俗尚,或供揣摩,然要为远实用而近娱乐矣。”这里提出的观点很重要,即所谓志人小说,其写作目的,虽仍有记录史实、供人揣摩的考虑,但欣赏和娱乐的特点已经很强。
  具有这种性质而时代较早的作品,有东晋葛洪假托为西汉刘歆遗书的《西京杂记》。其中《王嫱》一则写王嫱因不肯贿赂画师而远嫁匈奴的故事,为后世诗歌、小说、戏剧中常见的题材。不过,《西京杂记》虽以人事为主,但所涉较杂,而且大多数记载过于琐碎。专记人物言行的,则有东晋中期裴启的《语林》和晋宋之际郭澄之的《郭子》。二书均已散佚。
  下面是《语林》残存的一则: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世说新语》,原名《世说》,宋临川王刘义庆撰,是同类著作中唯一完整地保存下来、也是集大成的一种。裴、郭二书的遗文,往往又见于《世说新语》(上面所举一条就是),可见此书带有纂辑的性质。当然也有据传闻撰写的。有梁代刘峻注,引书四百余种,以博洽著称,也是珍贵的史料。
  《世说新语》按照类书的形式编排,分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等三十六篇,以类相从。内容主要记述自东汉至东晋文人名士的言行,尤重于晋。所记事情,以反映人物的性格、精神风貌为主,作为史实来看,绝大多数无关紧要。书中表彰了一些孝子、贤妻、良母、廉吏的事迹,也揭露和讽刺了士族中某些人物贪残、酷虐、吝啬、虚伪的行为,体现了一些基本的评价准则。但就全书来说,并不以宣扬教化、激励事功为目的。对人物的褒贬,也不持狭隘单一的标准,而是以人为本体,对人的行为给予宽泛的认可。高尚的品行,超逸的气度,豁达的胸怀,出众的仪态,机智的谈吐,或勉力国是,或忘情山水,或豪爽放达,或谨严庄重,都是作者所肯定的。即或忿狷轻躁、狡诈假谲、调笑诋毁,亦非必不可有。从而也就反映出士族阶层的多方面的生活面貌,和他们的思想情趣。
  尽管士族的实际生活,不可能如他们宣称的那样高超,但作为理想的期待、典范的表现,乃是要求摆脱世俗利害得失、荣辱毁誉,使个性得到自由发扬,精神得到升华。这种文化特征,在《世说新语》有集中的表现。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曰:“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如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容止》)
  对某些优异人物的仪表风采的关注,是因为这里蕴涵着令人羡慕的人格修养。同样的例子很多。如《容止》篇又记时人对王羲之的评价:“飘若游云,矫若惊龙。”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任诞》)
  任由情兴,不拘矩度,自由放达,这是当时人所推崇的。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准上信至。看书竟,默默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雅量》)
  谢安是东晋名相,并非无所建树的人。当时他的侄子谢玄在淝水前线与前秦八十万大军对敌,国之兴亡,家之存绝,在此一举,他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只是临大事而有静气,才是超脱的风度。而在另一方面,有时细琐的小事,却可以令那些名流动情。一代枭雄桓温北伐,途中经过他往年往过的金城,见旧时手植的柳树长大许多,便慨然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于是唏嘘泪下。因为纵然身外的成败得失可以轻忽,生命本身却是无可忘怀的。还有那位见秋风起而思故乡莼菜、鲈鱼脍,便弃官归去的张翰,是这样悼念亡友:
  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张季鹰住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伤逝》)
  当代的士人,力图把精神生活从变幻的社会关系中拔出,切近生命的底蕴,这也包括在对自然的感悟中体味人生。《言语》载: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在魏晋的玄学清谈中,士人常聚集论辩,由此培养了语言表达的机智敏捷。这种机智又运用到日常生活中来,一句话说得漂亮,便会流布四方,带来美誉。《世说新语》各篇中,随处可以读到绝妙话语,而又有《言语》一篇,作专门的记载。上面所举王子敬一条和前面提及的桓温一条,以及后面“过江诸人”一条,都是《言语》篇中的,这里就不再另外选例了。
  《世说新语》中所写的上层妇女,往往也有个性有情趣,不像后代妇女受到严重的束缚;人们对妇女的要求,也不是一味地温顺贤惠。如《贤媛》篇载,谢道韫不满于丈夫王凝之,回娘家对叔父谢安大发牢骚:“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又《假谲》篇载,东晋名将温峤诈称为从姑刘氏之女作媒,自己把她娶了回来,“既婚交礼,女以手被纱扇,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温峤一时豪杰,又狡诈得有趣,所以新娘又高兴又好笑。但如此放肆,在后代难以想象。
  《世说新语》的文字,素称简洁隽永,笔调含蓄委婉。它没有铺叙或过多的描写,更绝少夸张之处。但寥寥几笔,却能表现出相当生动的人物形象。这是因为作者采取遗貌取神的手法,删落枝叶,抓住人物本身最有特征、最富于意味的动作和语言,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并且,它所记载的人物语言,大多是活的口语,使人如闻其声。前引王子猷雪夜访戴条,“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没有多余的字眼,在主人公的动作中,透出微妙的情味。又如谢安与客围棋条,“看书竟,默默无言,徐向局”,写得如深渊之止止,而未可测。再如温峤娶妇条,写新妇神态、口吻,活脱欲出。人的精神风貌、感情活动,本是微妙而难以捉摸的,渲染、描叙、说明,往往似有所得,而失之已多。相反,仅仅以简单的文字再现人物自身的活动,却可能得其神韵,作者很懂得这个道理。有时,作者为了突出所要表现的人物,往往采取对照的手法,两相映衬,其意自见。如《言语》中的一条: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惟三丞相愀然变色:“当共戳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用两句对话,就写出了两种不同的人物。这种例子在书中甚多。
  《世说新语》一向受到古代文士的特别喜爱,后世笔记小说记人物言行,往往模仿其笔调。直接仿照其格式的著作,也有很多。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列,如宋代王谠的《唐语林》、孔平仲的《续世说》等,就有近二十种。只是《世说新语》本是魏晋南朝士族社会中的产物,有显著的时代特点,历史不可重复,这一种艺术风格也很难重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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