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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哲学 | 人是什么?

 昵称40471325 2017-05-23

作者:J.马里坦,法国哲学家

译者:文徐瑾

摘自:《世界哲学》2016年第5期


每一个伟大的文明时代都有一种占主流地位的关于“人是什么”的思想。我们的行为依赖于这种思想、依赖于这种人的形象,正如依赖于我们的天性。这种形象在一些特殊的作为典型代表的思想家身上显得灼灼生辉,并或多或少地对人民大众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显然,在一个特定的时代,这些典型人物的社会、政治生活行为以及个性是作为典范为我们所追随的。


大致说来,在中世纪基督教时期占统治地位的人的形象依赖于圣保罗和圣奥古斯丁的学说。这种学说从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时期以来遭到了分裂,一方面是对人性绝望的完全悲观的基督教学说,另一方面是完全乐观的基督教学说。现代占统治地位的关于人的学说(我认为,尤其是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则依赖于笛卡尔、洛克、启蒙运动以及卢梭的思想。


让我们尽可能简明扼要地看看19世纪资本主义时期现代人的典型形象。对于他自身来说,现代人在没有绝对真理的情况下去把握世俗真理,他能够通过科学去发现甚至改变这些经验性真理,但是他们永远没有能力达到神圣真理的境界,这种境界必须借助上帝赋予的理性的形而上的努力才能达到。现代人在没有上帝的情况下宣称自己拥有人权和尊严,因为他们已经将人权和尊严的基础建立在一种和上帝相似的某物,即无限自主的人类意志之上,由此来自任何其他基础的原则或措施都将受到抵制甚至毁坏。现代人在没有耶稣的情况下相信和平和博爱,因为他们不需要救世主,他完全凭借自身而保存自己,他对人类的爱不需要建立在神圣的仁慈之上。现代人不断地向着善,向着世界的拥有前进、前进,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邪恶,邪恶仅仅是进化中的不完善的阶段而已,他当然可以在下一个阶段超越它。现代人享受着人类的生活,崇拜着人类的生活,并将其作为无限的最高的价值去追求,而不需要灵魂以及上帝赐予的天赋,因为在他看来,灵魂是来自原始人的颠倒梦想的一个非科学的概念。那么,如果现代人不能将自己的灵魂赋予一个所爱的某物,那么他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在何处呢?金钱。他将自己完全交给了金钱,而不是他自身。


让我们来看看现代文明,处在资本主义时期的现代人过着一种社会的和政治的

生活,一种没有共同善,没有共同工作的共同生活,因为这种生活并不是真正为了共同体,而只是为了个人自由的权利,并由此获得财富和快乐。现代人信奉自由,但是在并非自我的主人,也没有道德责任感的情况下信奉自由,因为他们认为自由意志与科学结论不相匹配;现代人信奉平等——但是在没有正义的情况下信奉平等,因为他们同样认为正义只是一个形而上的概念,因此,现代人失去了理性的根基,失去了在生物学和社会学意义上的任何普遍标准。现代人将自己的希望赋予机械的、技术的、工业的文明之中,不再需要那些把握自身,并将自身奉献于善的自由的智慧,因为他们认为自由来源于外部科技的发展,而不是来源于哪怕一点点的苦行僧式的对自我的内在拥有,现代人不能从形而上的角度去真正理解什么是人类生活的标准,他们不可避免地将自己赋予那些功能日益强大的机械!机械的规律,也就是物质的规律,将统治人类。


让我们最后来看看人类生活的内在物力论吧,现代人在没有任何最终目的,也没有任何理性模式的情况下追求幸福,因此幸福的最自然的、最富有推动力的概念被这种狭隘的目的论扭曲了,因为在他看来目的论是惟一值得欲求的,幸福也是惟一值得欲求的;也就是说,幸福的目的是幸福,是一种日益趋向物欲的毫无生气的无限制的、永不停息的追求。现代人在没有任何英雄般的可效仿的正义行为以及没有相互精神交流的兄弟般的友爱的情况下追求民主,因此,当代最重要的政治进步,对有着神圣位格的人和人民权利的维护和宣称也遭到了扭曲,这同样是因为民主概念的失落以及目的论的盛行,以及对人类历史的福音主义的批判,由是,民主变成了处在官僚体制中的君主意识的体现,并日益体现为责任的失落和活力的丧失。


我刚刚说到巨大的预兆在现代文明的曙光中正在呈现,世俗化进程中的基督徒们已经获得了极好的无与伦比的机会去救赎他们自身,而其他人正日益误入歧途。世俗化进程中的基督徒们首先要关注的是在现代社会中不断发展的关于人的理念和生活哲学的理念。19 世纪的文明发展至少正在被遗忘或遗弃的原则之中以及宗教性自由之中,保持了基督教的某些残余理念,这些理念关涉到什么是人,什么是文明——尽管这些理念在一定的时期、一定的国家常常遭到反对。甚至在现在对理性、对人类的伟大极端强调的情况下,这些基督教理念依旧得到了有意无意地保留,并在摈弃了那些错误理念的情况下,最终推动了世俗进程中社会的、政治的巨大进步。


但是分歧却正在日益加大,一方面是基督教世俗化社会的现实行为,一方面是赋予这些行为以内在意义的道德和精神原则,现实行为和日益被忽视的这些原则正处于南辕北辙的状况。因此,这个社会正日益变得没有自己的原则和标准,正日益变成了一个只有语言游戏没有真正内涵的社会,一个唯名论的社会。它依靠习惯和过去的经验而生活,而不是依靠自我的原则,自我的力量;它被外在的力量所推动,而不是获得内在的活力。这是个功利主义者的社会,它的最高原则就是功利,但是功利并不是衡量一切的最终标准。这是个资本主义的社会,资本主义的文明激发了个体的创造力去统治物质世界,但是,这正如沃纳·撒姆伯特所说的那样,资本主义社会下的人既不是“本体论”意义上的人,也不是“肉欲”意义上的人,也就是说,他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只是生活在社会的杂多符号之中的人,并且他因为不能正确处理和他人的关系而失去了爱的情感。


如果人只是单单靠自己来获得自我的救赎的话,那么,这种救赎必然只是一种世俗的暂时的救赎,因为仅仅靠人自身的救赎就必然拒绝上帝,甚至反对上帝,也就是说,在人自身及人类社会中必然反对一切与上帝的绝对性、至高性相仿的任何东西,换言之,为了自我的绝对救赎就必然摈弃一切可能凌驾于自己的东西,包括上帝。这种救赎需要放弃人的位格性,需要将人类群体作为一个单一的整体以获得超越个人力量的对物质世界和人类历史的最高控制力。人的形象变成了什么?人不再是上帝的形象和被造物,不再作为自由意志和永恒命运承服者的位格,不再是拥有自由的权利的存在,不再是由爱和仁慈构成的自我。他只是社会整体中的一粒尘埃,依靠整体意识而生存,依靠服务于整体来获得自己的所谓幸福和自由。这个整体自身是一个经济的、工业的整体,它的最本质的功能就是对自然进行工业性统治。也许人们期望在这个整体中进行交流,但是交流也被赋予了经济的含义,只能体现在纯粹的生产过程中。生产被当作是最本质也是最重要的行为,但是它只是人类理智的表象,因为它不再追求真理,而只是满足于对质料性事物的创造和支配。人类已经牺牲在这种工业性的异化精神之中,这种精神正是工业社会的上帝。


上面我们谈到了理性主义,下面我们来看看另一种完全相反的发展,那就是对任何一种理性主义或人道主义的完全否定。它的根源在于一种悲观性,在于只看到人的形象中动物性的一面,它以一种遮遮掩掩的形而上学的方式对科学的或社会学的数据进行误解,以达到一种隐蔽的对理性和人类尊严的憎恨,在它看来:人类仅仅是猴子的家族谱系中成长起来的一支而已;我们所有的思想体系和价值体系都不过是原始种族的社会进化中的偶然现象,或者说是被决定了的意识形态的高级结构,由此以掩盖对利益以及帝国主义式的野心的追求;所有我们看起来是理性的和自由的行为都仅仅是一种起源于我们的潜意识和本能的虚幻表象……我们所有的表面上的精神感受和行为、诗意的创造、人类的怜悯、奉献、宗教信仰、沉思的爱,都不过是肉体感官的、性欲的表现和理想化而已。赤裸裸的人就是动物。对于人类的本性来说,理性主义将其消散在抽象精神之中,而非理性主义将其消散在兽性之中。


这是明显的,非理性主义掀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对理性的憎恨,掀起了分裂生命与精神的悲剧性的仇视。为了克服这种绝望,尼采宣告了拥有强大意志的超人的出现,宣告了真理的死亡,宣告了上帝的死亡。更加可怕的是,盲从的大众将其当作天启般的征兆而随之喧嚣其尘:我们满足于生活在乐观主义中,满足于虚幻的道德,满足于将自由、尊严、正义、和平、信仰、善良都当作是阻碍自己获得幸福的障碍;把我们赋予那无限的邪恶吧,赋予那血流成河的死亡、赋予对他人的奴役、赋予那最终的绝望!——他们驱赶福音的真理,仇恨理智,追求一种狂热战争的崇拜以及种族主义和血腥杀戮的生存方式。这种倾向中的典型者莫过于纳粹种族主义。


也就是说,人不再是上帝的形象和被造物,不再是通过精神性的灵魂和自由意志的交流而富有生气的位格,不再承服于永恒的天命,不再拥有自由的权利,不再是由爱和仁慈构成的自我。人仅仅只是政治整体的一粒尘埃,靠民族精神而生活,甚至在整体中人也不再被当作普遍解放而带来幸福和自由的诱饵,而仅仅被当作通过暴力来获得自我实现的力量。这个整体是一个生物学和政治学的整体,它的最本质的功能就是对他人的统治。


如果我刚才描述的这些现象是准确的话,那么惟一的能够使人类获得新生的方式只能是真正的人的形象的重新发现,并使之不断迈向新的基督教文明,迈向新的基督教世界。


世界需要的是一种新的人道主义,一种“以上帝为中心的”人道主义,或者说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这种人道主义从一个完整的角度来看待由上帝所创造的人既拥有的伟大之处又拥有的软弱之处,来看待人的本性的完全真实性,以及人具有的原罪或圣洁。这种人道主义将承认人所具有的所有非理性的方面,以便将其纳入到理性之中;将承认那些所谓的超理性方面,以便借此激活理性,并打开人的心灵以便神圣降临其中。它的主要工作将是重新发扬福音精神,并使之渗透入世俗生活的结构之中。


对于人类生活的内在支持力量而言,基督教人道主义的人拥有一个终极目的,那就是亲近上帝并与之同在,也就是说向往自我的完善,这也是那种不完全的幸福能够支撑人类在世俗中生活下去的主要原因。因此,对于人来说,生活就有了意义和方向,他能够沿着一条确定的道路前进,没有彷徨,没有动摇,不会总是处在幼儿般的茫然状态。这种完善根本不是斯多亚派所认为的通过运动所达到的一种无懈可击的状态,而是一种爱的完善,一种爱他人甚于爱自己的完善;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和他人的爱之中,甚至不再执着于自身的完善或缺陷。这种福音精神的完善同时也就是自由的完善,也许它伴随着苦行甚至为之所支配,但是这种苦行是我们所爱的人,那个第一个爱我们的人所给予的,因此我们亦将被祂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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