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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前春解舞

 昵称30226819 2017-06-13


我们来认识一下宝姐姐。我说这话有很讨人嫌的自负感,熟悉红楼梦的人太多了!我算老几呢,敢说别人不认得宝姐姐而偏偏我认得?一千个人读哈姆雷特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话是对的,但是,此一种“认识”与彼一种“认识”不同。我无比地同意每一个人以自己独特的感受去应和文学人物的心灵,我反对的是以廉价的道德立场给丰美的生命贴标签,特别是贴上诸如“伪善”、“心机”甚至“腹黑”这样低端的标签。你可以由不同的方向去解读书中的人物,但如果跟随俗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就只能说明你水平不够。宝钗就是这样一个被严重误解的书中人。说宝钗虚伪的人不妨站出来跟宝钗比比,你到底有几分把握比她更高洁、更善良?——当然才华就不用比了,你肯定输。我对红楼梦的一种最基本的态度是仰望的态度,这大观园是我们浑浊、罪恶的历史淤泥之中绽放的一朵奇葩——一个跟我们习以为常的暴力逻辑截然对立的理想国,是爱与美的国度,是诗与真的国度。这国中的女儿们,其形容举止,其人格风采,都不是我们一般俗人可以站出来冷眼鄙视的,说实话,你我都不够鄙视的资格。

 

在解读宝钗之前,我需亮明自己的身份。我们没有民主党、共和党,但向来倒是有“钗党”和“黛党”。如果一定要站队,那么我是“黛党”的坚定成员。我更喜欢黛玉,我对黛玉的认同真可谓深入心灵。这世上我最喜欢的姑娘有两个,一个是林黛玉,一个是《战争与和平》中的娜塔莎。但我所理解的黛玉绝不是站在真与美的一端去否定宝钗的假与恶,而是,黛玉绝无仅有地完成了对宝钗式的完美人格的超越,让我们见识到在世俗完美的道德之上还有更高的灵魂的风景。如果我们看不懂宝钗的好,那就更无法懂得黛玉的好。

 

为了更精炼地解读人物,我们来读诗,索性读一首让宝钗担了最多污名的诗——《临江仙-柳絮词》。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宝钗的笔力从容大气,这样的词别说女儿家写不出来,就是男人,没有几分真正的英雄气概也是写不出来的。好多人说这词写得心机,“送我上青云”露出了一心向上爬的庐山真面目。那是因为我们心里乌烟瘴气的东西太多了,对语言的感悟力也不够。这首词丝毫没有阴暗猥琐之气,倒是襟怀开阔,堂堂正正,一派昂扬向上的君子气概。下面我们就来见识一下宝姐姐的风采。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

 

之前在说过,我们看诗不仅仅要知道一个个字的意思,更重要的是感受那些字的温度,颜色,气质,情韵。举个粗暴的例子,白玉堂是富贵的,同样表示富贵譬如“黄金屋”,但传递的感受完全不一样。“白玉”比“黄金”更文雅,有君子气质。“堂”比“屋”要开阔,气象大。所以同样表示富贵人家,“白玉堂”三个字有一种高洁文雅的品格在里面。那什么叫“解”呢?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的那个“解”。是懂得,是温柔的体贴。春解舞,春懂得、体贴柳絮要起舞的心,一个“解”字,充满灵气。不知道大家能否感受到,这一句里面是有阳光的,白玉之堂,解舞之春,绝不会是阴云惨淡的,一定是和煦的,明亮的。所以这打头的第一句,非但没有丝毫的阴暗之气,而是一派堂堂正正的,明亮体贴风光。

 

正因为体贴,所以才跟着下面一句“东风卷得均匀”。这句好大的力气!那力气在哪儿呢?我们来看一下“均匀”两个字。我们家宝宝喜欢像小树懒一样倒挂在爸爸的胳膊上,爸爸把她提起来又慢慢悠悠地“匀速”地放下。控制“匀速”比快速往下一扔花的力气要大得多。所以,东风卷得均匀,均匀两个字有一种刻意控制的张力在里面。这东风多体贴,用均匀的力气托起柳絮,让柳絮在春光中尽情地起舞。恣意的,欢畅的,但又不急不缓,好一副从容不迫的气派!不单单有力气,均匀两个字还大气得很。如果我们只着眼于几朵几团柳絮,那一定是不均匀的。我们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当你站在马路上,你觉得那个车子好乱,好烦人。但是,一旦到很高的楼上往下俯视,那些车子像被一根绳子牵着一样的整齐,充满秩序感。物理上好像有专门的说法来解释这种现象。所以当宝姐姐说“东风卷得均匀”的时候,她一定是大视野地去观察去描述,浩浩荡荡,漫天飞舞,是所有的柳絮在天地之间的一种存在状态,是整个春天的力量,是造化的力量,而不是着意去刻画那小小的一朵两朵的样子。均匀,真大气象,真大力气!这一句别说宝钗是个姑娘,就是大男人,有几个能写得出来?

 

蜂团蝶阵乱纷纷。有人说是喻指柳絮乱纷纷。我觉得不必这么想,说好多蜂和蝶围着柳絮乱飞就够了。之前刚一句说了,柳絮被东风卷得均匀,不会紧跟着又说柳絮乱纷纷的,这有冲突。而且,说柳絮乱纷纷没什么意思。而一说蜂、蝶乱纷纷,那种春光里欢喜热闹的气氛马上就出来了。李商隐,“黄蜂紫蝶具有情”,也以蜂、蝶来写春光。“乱纷纷”特别好,王国维说红杏枝头春意闹,一个闹字,境界全出。这里也一样,乱纷纷一来,简直春光无赖!如果说前两句开阔大气,那么这一句温暖又可爱。

 

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这两句分属于上下两阕,但我觉得意思是连贯的,所以放在一起说。后一句是对前一句的回答。这里在说柳絮的几种命运,有的随流水漂逝,有的零落在尘土中。几曾、岂必是互文。难道一定会“随逝水”吗?难道一定会“委芳尘”吗?难道一定要这么悲伤地看待命运吗?黛玉就有“叹今生谁拾谁收”这样让人悲伤的句子。宝姐姐说,“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它说好了,才不落俗套。”那除了“随逝水”、“委芳尘”,无人收拾的命运之外,柳絮还有什么样的可能呢?还能翻出什么样的境界呢?

 

我们来看下面两句,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正是在这里,宝姐姐表现出寻常姑娘没有的英雄气概。我们先说一下古典的语言密码,譬如一说到“柳”,就要想到离别,折柳送别。所以这里很自然地就联想到聚散分离。这一句大概的意思是说:柳就是那个柳,任他聚就聚了,散就散了。这真是非常了不得的见地。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用别人的诗句做一个对照,看看能说出这种话的都是什么人。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把自己的生命放任出去,不要执着于顺境还是逆境,不要患得患失,跟着造化风流水转,到哪里你就让它到哪里。“任他随聚随分”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意思。聚有聚的活法,散有散的活法,不论聚散,人还是那么个人,柳还是那么个柳。

 

还有我们熟悉的,譬如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这跟“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也非常像,单看字面就像。晴也罢,雨也罢,聚也罢,散也罢,没有什么根本的差别。聚又怎样?分又怎样?柳不还是那个柳吗?雨又怎样?晴又怎样?你不还是这么个你吗?注意,在这一个层面,我们的眼睛不再执迷于个体生命内部的欢喜悲愁,而是跳出个体生命,以造化的眼睛、以旁观的眼睛去看待自身的命运,看待万物的命运。如果跳不出来,那必定是晴雨有别、聚散有别的。

 

那陶渊明和苏东坡是何等样的人物!我们几千年的读书人数下来也不过就那么几个。而曹雪芹居然让一个姑娘家写出有这等见地的小词来,你还能说她见识浅薄、格调低下吗?如果一首小词还不足为证,那么大家一定还记得宝姐姐推荐给宝玉的一支《寄生草》: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单从字面来看就是从苏东坡《定风波》里化出来的。意思境界也都相似。宝玉嫌点的戏太热闹,宝钗说:“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的。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可见宝钗对一支曲子的激赏。这哪里是热闹的曲子,简直一片通透豁达,宝玉差点儿就此参禅悟道了。若没有这里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铺垫,大概就没有后来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煞尾。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喜欢他完全不认同的东西,宝钗喜欢这样的曲子正说明她骨子里有那样超越世俗的见识。这不是偶然的,曹雪芹说宝姐姐是“山中高士晶莹雪”,他不可能给一个人品有问题的姑娘这样高洁的评价。在这一首柳絮词里,在她推荐给宝玉的曲子里,我们都可以看到她作为“山中高士”的品格和襟怀。而这一种高洁的品格恰恰就是曹雪芹对宝钗“山中高士晶莹雪”的设定。

 

那么,这是宝钗的全部吗?不是的。我们来看下面几句。

 

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一句忽然高亢起来,忽然翻出一种似乎昂扬向上的力气出来,这又是什么缘故?如果我们画出关于柳絮命运的一条线,这是一条不断上扬的曲线。由先开始的“随逝水”、“委芳尘”的悲戚,到后来的“任他随聚随分”的豁达,再到“送我上青云”的昂扬向上。但是,大家有没有发现,“任他随聚随分”和“送我上青云”是互相矛盾的。“随聚随分”不可能成为“上青云”的缓冲,就像陶渊明一旦“纵浪大化中”之后他一定是说“觉今是而昨非”,一定是说“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他不会再转身去追求“送我上青云”。那为什么宝钗在这里会忽然转身,忽然向上了呢?

 

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宝钗的一个悲剧。首先我们需要澄清的是,“上青云”绝对不可作宝钗想做宝二奶奶这样一种鄙俗的解释。如果这真的是一个很明显的有企图心的词,那么宝钗即便真这么想她也绝对不会往诗里面写。那“上青云”该怎么解?我们首先要肯定,这里确实透露出一种积极有为的抱负。我们常说“青云之志”。而“青云”本身是一个干干净净、光明磊落的词。但这一种高洁与“纵浪大化中”不同,它更倾向于有所作为,有所担当,有所成就。如果我们做一个简洁的概括,前一句“任他随聚随分”接近老庄,这一句“送我上青云”忽然又转身面向了正统的儒家。人生要有所作为,有所实现,要昂扬,要积极乐观,等等。

 

我觉得在这里,宝钗让自己做出了一种道德选择。或者说,做出了一种“政治正确”的选择。她不是不理解“任他随聚随分”的率真与潇洒,但是,她认为这样是不对的。世俗的教化告诉她面向庄禅是不对的,是要“移性”的。

 

“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我成了个罪魁了。”

 

这也还好,还有一段更让人难过的话是对黛玉说的,

 

“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些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这一段话大概是翻遍整本子《红楼梦》,宝钗水平最低的一段话。我小时候觉得这段话非常地讨厌,现在不一样了,这真是让人非常悲伤的一段话。悲伤在哪里呢?一个人是何等的渺小,一个时代的主旋律是何等的浩浩荡荡不容置疑。站在那样的潮流面前,不要说对抗,不跟着走都是需要超拔的智慧,逆天的勇气的。宝钗是一个听得懂《寄生草》,写得出“任他随聚随分”的姑娘,但还是主动地向世俗道德低头,并且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样的潮流中去。一个有山中高士一样晶莹品格的姑娘,最终还是不容任何挣扎与反思地被世俗道德的潮流吞没了!那么,宝钗尚且如此,其他人又更待如何?在浩浩荡荡的主旋律面前,又有几个人能清醒地意识到那所谓的“道德”其实是不道德的?那所谓的“移性”其实是在向着人天然的本性在追逐?除了宝玉、黛玉,翻遍整本《红楼梦》,找遍沉沉两千年,你还能找出几个这样的人来呢?寥寥数人而已!

 

我们所谓的虚伪,是以一种低的人格伪装成一种高的人格,譬如岳不群。但说宝钗虚伪实在是冤枉,她恰恰是以一种高洁的人格去投入到低俗的道德的怀抱,是压抑青春的生命,是悬置高洁的品格,而选择了非常世俗化的道德成就。从某种程度上说,宝钗是一个时代的完美榜样,是《红楼梦》里唯一的真正的君子——却唯独没有完成她自己。

 

这是一种何等深沉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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