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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逍遥游:自由远比想象高远

 文武不全 2017-06-22


逍遥游/庄子:自由远比想象高远

 

梁卫星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煌煌七万言《庄子》以《逍遥游》开篇,《逍遥游》则以此段文字开篇,这当然不是偶然的——《庄子》乃人类思想史上划时代的杰作,通读全书,当知如此开篇,是深思熟虑精心杰构的,也是悠远瑰玮诡异莫测的。就人类整体而言,自由是其唯一重要的问题,如斯认同的《庄子》正是一部自由之书,他为人类对自由的探讨与追求提供了极为特异与重要的思路与言路。这种思路与言路在很长的历史时段里,是塑造东方人类的极为重要与纯正的智慧力量。即使到现在,遍及《庄子》全书的那些“逍遥游”的人生示范,仍然是远东大陆形格势禁里磨灭不了的理想与安慰。

 

所谓“逍遥游”,即没有任何束缚地、自由自在地活动。人类常识告诉我们,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人类几千年的历史与当下的现实也表明了人类离奴役远比自由切近。然而,《庄子》却雄辩地证明了人类是可以无所依凭,获得精神世界的绝对自由的。通观全书,《庄子》追述了人类自由失落的历史,也因此宣示了人类可以也必须让自由失而复得的希望与天命。

 

与《圣经·创世纪》一样,《庄子》也描述了人类在伊甸园似的世界的堕落。《圣经》把人类的得救放在人与神的关系的重构之上,《庄子》则把人类的重获自由放在天道与人的关系的修复之上;《圣经》中神让神子肉身成道洞开人类因信称义的自由之门;《庄子》则凭借人类遥远的自由记忆与宇宙时空里的天道消息获取关于天道的完整认识,探索出抵达天道怀抱的修行之路。

 

这的确是两条不同的路径,《圣经》诸诉于人类之于神的绝对之“信”,而《庄子》诉诸于人类之于天道的特殊智能。但是,很明显,《庄子》与《圣经》的深层结构惊人地相似,而且,他们出现的时间间隔也不远,这使我内心产生了一种神秘而敬畏的感情,以致于我深信无论《庄子》还是《圣经》的记录书写都的确是天道或说神的指引。

 

《逍遥游》的这个开篇,有一种奇特而强大之至的张力:表达形式的自由与表达对象的不自由紧紧咬合在一起,不可分割。无论是鲲鹏之大,还是鲲鹏的形体转换,亦或是鲲鹏飞翔的壮观,都远远超越了人类的想象力。似乎有一种力量突破了人类想象力与表达力的极限屏障,而后自由的语言跳动着一颗强劲的心脏跃入某个广漠无际的宇宙如空气一般纤细不可见却又无处不在。这种突破是如何做到的?无论鲲鹏形体的变化(较之于鲲,鹏的自由度更大一些,他对空间的占有因为对时间的更多占有而更多)与庞大,还是鲲鹏的一击三千里一跃九万里就思维而言,都既是空间的立体扩展更是时间的无限提速——不错,就是时空意识的突破。

 

《庄子》的时空意识超越了人类的日常时空意识,因此其语言形式实则是这种超越意识的镜像实录,但就人类的日常时空感而言,只能是想象力的核变。这是自由的舞蹈!但鲲鹏其实是不自由的,尽管他们的时空远远超越于人类日常的时空,但他们是不自由的,至少不是绝对自由的,因为他们还有时空意识,他们没有与宇宙合一,他们因此深深地为时间与空间所限定,不得不对时间与空间充满依赖。“所谓去以六月息者”即指此。

 

正因为不能绝对自由,所以,鲲鹏渴望绝对自由,这也许是他们的天命,也许是他们强烈的自我意识,也许二者兼而有之,不管如何,他们示范了在不自由里对自由的壮观追求。他们必须飞到南冥去。何为冥?冥乃《庄子》的特有词汇,指称溟漠无涯,即荒远无边的境界,非世人所知所见。鲲鹏要从北冥经由飞翔抵达南冥,为什么?我以为北冥乃深不可测的蒙昧与无知,是一种完全听不到天道消息的状态,而南冥则很可能指能够认识整全天道的特殊智能,抵达南冥,意味着获取天道之路。这是从幽暗向光明,从禁锢向自由的飞翔。

 

由此,我得说,这是庄子的鲲鹏,他们翱翔在庄子自由的语言世界里,要飞越语言的极限,抵达天道的怀抱。因为这些鲲鹏是绝对自足的。从语言形式上说,庄子寓言绝然不同于其他诸子寓言。同时代的孟子也是寓言大师,无论齐人妻妾或是五十步笑百步之类的寓言,都只是比喻等等修辞的一部分,用以明证孟子的某个观念,这些寓言人物或动植物并没有独立自足的世界与情绪,他们仿佛牵连在孟子手中的皮影,他们的意义与生命全部由孟子赋予。

 

庄子寓言里的万千生灵却完全脱离了庄子的视野,因为庄子手中根本就没有那条牵连着他们的线。他们完全活在自己的主观世界里,有着自己的观念与情感,是纯粹独立的主体生命,他们赋予自己的言行以意义,他们也因此创生了一个自足的世界。不仅如此,这个世界既与庄子的人类世界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但同时又是人类世界的一面镜子,因为这个世界与天道的关系相比人类世界亲近得多,他们向人类世界示范着与天道的正当关系。

 

是的,他们不判断,他们超越人间是非,他们只是如镜子一般照见与示范,他们自由,他们也给示范对象以自由。其根本原因在于庄子寓言与孟子寓言依存于不同的时空感。孟子寓言不过是孟子人间时空意识的修辞表达,不足以构成另一个世界;庄子寓言的时空架构远远不同于人间时空架构,是以其是一个自足的世界。这个自足的世界依旧有许多人类可以纵横其间,应当说,正是这些特殊的人类,勾连起了两个世界,并且给了人间世界以希望。这正是《庄子》一书重言极多的原因。

 

所谓重言,即是他人之言。这些他人及其言论,如果以人间立场看,真假难辨,但若将其置于寓言世界,他们及其言论正是此世界时空意识的衍生物。这也正是《庄子》一书气盛辞雄,确定无疑引述重言的原因。本段文字里的“齐谐”,其是书还是人,根本不重要,甚至其到底存在不存在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鲲鹏确定无疑生动详实的描述,给人以目击道存之感。是的,这就是自由,当语言深层的自由精神突现出来,这种巨大的存在使得一切的虚与实都被其间蕴含的天道沟通融合了。

 

因为自由的确信,重言皆真,而且他认定一切寓言为真,再加之如飘风一样不可捉摸的卮言(随心所欲、海阔天空之言,其言说角度往往闻所未闻)本身即是自由的展现,如此三言合成,本身即是一种特殊智能的展示,他们其实共同构建了一条抵达天道的路径,无声地呼唤着渴望自由的人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此句即是卮言。抬举起大鹏的风在天空留下长久的余痕,而当这一切平静下来,再来仰望天空,其色深蓝,自当有一种永恒幽静的意味吧!这已经是抵达相当高远自由的运思了,但庄子的自由更为高远,他说,“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从天空往下看,也不过是像这样的情况吧!这就是庄子更为高远的自由,他以逆向运思使得心灵随着大鹏高飞而提升,从而获得了大鹏一样的感知与体悟。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大鹏展翅,需要条件:一则时机;二则客观条件。若非二者配合,大鹏无以高飞九万里,不能高飞九万里,大鹏就不能展翅南飞。这是自由的必须准备,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自由,自由要靠自身的争取。大鹏对自由的争取,需要准备成熟的高飞条件,而要准备成熟的高飞条件,首先必须要有对客观世界与自我的精确明认。

 

人的自由亦若是。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蜩与学鸠虽为区区小虫,形体不及大鹏的一个毛孔,但在自由面前,或说是天道面前,它们与大鹏其实是平等的。大鹏虽说形体庞大,但他们获取自由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必须要能飞及九万里的高空。也就是说,他的形体与他获取自由需要飞抵的高度是成正比的。正因为形体小,所以获取自由的条件于蜩与学鸠而言,也就只有几米罢了。换一句话说,蜩与学鸠的几米等同于大鹏的九万里,这就是天道自由,他因物而异,万物各有自身的天赋条件,他们获取自由的要求也因此而各不相同。

 

如果我们假定大鹏抵达九万里高空便拥有了自由的必要条件,那么,抵达几米远的空中则是蜩与学鸠获得自由的必要条件。如此说来,无论蜩与学鸠,还是鹏鸟,他们都是可以适性自由的,天道并不偏向于谁。但是,蜩与学鸠显然不可能获得自由,因为它们并没有认识到天道的公平,因而它们既不认识自身,也不认识世界,蜩与学鸠对大鹏的讥笑暴露了这一点。显然,蜩与学鸠之不能抵达自由,不在于时机与客观条件,而在于自我认知与世界认知的匮乏。

 

倘若它们能认识到自身的飞翔限度与大鹏的飞翔限度就绝对数字而言相差太远,但在天道面前却是同一的,它们在大鹏面前就应当是不卑不亢的,它们会有着自身的尊严以及对大鹏的冷静尊重,但它们以小笑大,它们的无知使得它们远离了自由与天道。对于蜩与学鸠无知地以小笑大,大鹏可能根本听不到,即使听到了,也不会计较,只会付之于怜悯的一笑。这是因为鹏鸟的时空感因为清醒的认知超越了自身的限定,而蜩与学鸠却为自身的时空感所拘禁,丧失了对自由的追求。平庸的人类也是如此。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这并不是价值判断,而是事实陈述,是天道规定下的客观事实,小知与小年的自由获得,不会比大知与大年困难或轻易,倘使他们都能获得自由,其感觉不会有什么不同。所以,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咕在五百年或八千年一季的冥灵大椿之前有着天赋的尊严,当然,前提是他们要有清醒的自我认知与世界认知。也正是因此,庄子说,普通的人类在八百岁的彭祖面前,没有什么好悲哀的。他的八百岁等同于普通人类的八十岁。自由的获得不在于小知能获取大知,小年能拥有大年,而在于小知及小年能够从自身的限定里得见天道,从而与天道同在,最终破除时空意识。大知与大年亦如是。

 

在这里,庄子清楚地指出,人类的比较心与分别心的可怕,因为他必然导致遗忘天道,从而弄错追寻自由的方向。盖因人类的比较心与分别心从来都指向同类,如此衍生的知识只能是置天道于乌有的知识,人类在这样的知识指引下,将越来越远离自由。当然,分别心与比较心始终是要有的,因为自我认知与世界认知本身必然包含了分别与比较,问题在于,人类的分别与比较总是遗忘天道,如此就没有办法做到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但在天道笼罩下的分别与比较却能使万物互相尊重且各安其性,而各安其性方能突破时空感的牵绊从而与天道共存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这里又一次出现了大鹏南飞的描述,也又一次出现了小虫对大鹏的嘲笑。这并非毫无意义的重复。如此重言里,对大鹏展翅追求自由的那种高远境界的再一次展示,把天道自由推到了我们面前,是对人类心灵突破禁锢的不懈召唤,同时,也把小与大的区别进一步展示在人类面前,明确指出,小与大的区别不在于小与大的天赋,而在于格局。所谓格局,是心灵的高度、宽度与厚度,其建立在自我认知与世界认知的基础之上,建立在对自由的追求之上。倘若小小的斥鴳能突破自身的格局,一样可以抵达大鹏一样的格局,那他就是自由的,至少也是走在抵达自由的路上。只是,斥鴳能做到认知自我与认知大鹏,并以深刻的自尊保持对大鹏的尊重,自安其性吗?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显然,格局小是很难突破的。所以,人类的蜩与学鸠满足于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能征一国,如此世俗的成就其实建立在无知的傲慢之上,是远离自由的。对此,宋荣子只能悲悯而笑,因为他深知自我与外在事物的分野,明识荣耀与耻辱的界限。他因此能做到外物与外天下。如此境界,堪比大鹏高飞,但与大鹏一样,他离彻底的自由还有很远的距离,即使是能御风而行十五日的列子,也依旧需要凭借风力的配合。

 

只有完全的无待,无须凭借任何外在条件,才是彻底的逍遥游。那是最高的自由,是至人、神人、圣人的境界。他们如何做到了逍遥游呢?他们化解了自我,化解了功绩,也化解了名声。唯其化解了自我,一切区别与界限就消失了,没有区别与界限,也就无须任何凭借;唯其化解了功绩,一切作为成为了天道运转的一部分;唯其化解了名声,一切作为不过是自安其性。而这所有的一切,其实正是天道自由的体现。

 

于此可见,人类对自由的获取,其实是一个逐步拓展的过程,从宋荣子到至人神人圣人,并非一蹴而就,需要不断突破重重限制,这自然正是某种高级智能的逐步发展以及由此衍生出的修行之路的逐步推进。庄子在本书中将多次详细论述,在此不言。

 

《逍遥游》的节选到此而止,这部分节选却是整部《庄子》的纲要,透露了逍遥游的核心消息。逍遥游是可能的,但很难,需要特定的智能以及由此而生的特定修行知识。作者两次描述大鹏高飞,不是对自由境界的展示,而是对追求自由的心灵境界的展示;对自由的追求,使得人生境界何其高远。所谓特殊的智能,首先即要有清醒的自我认知与他者认知,只有如此,才能区分内外,因为只有准确区分了内外,才能做到守内而轻外,也就是说,对自由的追求首先需要把自我从外在事物中分离出来,如此才能真正做到重内而轻外,就如大鹏或宋荣子做到的那样,当然,这虽然已经获得了相当的自由,但却并没有抵达逍遥游,要抵达逍遥游,需要无所凭依。所谓无所凭依,也就是做到无己、无功、无名;因为己、功、名正是外在的东西,最后自我才能融汇于天道之中,从而顺应了天道,顺应了不得已,因此而获得逍遥游。

 

也就是说,自由就终极意义而言,即顺应天道。顺应天道,须得自安其性。自安其性,须得认知自我与他者,明识自我与他者的本性与天赋;自安其性还意味着在上述基础上的对天道的理解:天道落实在每种事物身上,无不吻合每物的本性与天赋,天道面前,万物平等。而类似蜩与学鸠那样的分别心与比较心是典型的人间思维,是无知于天道之下的有己、有功、有名之心的膨胀。他们因此无法分清内外,只能重外而轻内,他们越努力,离自由越远。所以,自我认知是自由的开始,但自由的获得与享受不意味着自我的消失,而是自我与天道的合一。

 

然而,分清内外,紧守自我进而重内轻外何其艰难啊!我们远离着自由,我们的心灵如蜩与学鸠一样庸俗可笑,若想拥有大鹏一样的心灵境界,《庄子》是我们的伟大示范。

 

是为记。

 

2014/06/14

个人微信号:laoliang-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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