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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流的诗教:读江弱水《诗的八堂课》

 柳星星h02xgxmd 2017-07-08

不以专门的学问家自期,视现代学术体制因循而来的分门别类若无物,而把自己放置在“文人”或“读书人”这样的古老位置上,大概是江弱水教授最令我心折之处。正因为他有这样的自视,又具备魏晋人般的妙赏和深情,沉浸在谈诗论艺的氛围里,而我们来听/看他谈诗论艺,不啻为一件赏心乐事。

诸多国内的文学研究者可以理直气壮地不懂诗而在学科内部“术业有专攻”,但传统的读书人有不去谈诗的吗?

不死守研究领域这一亩三分地,也不管学科设置的种种边界与条条框框,江弱水便能够剔除现今“专门家”那种迂腐的学究气,无视中西学说的畛域(譬如他曾以西人瓦雷里与艾略特的创作论来讨论杜甫,谓之曰“苦功通神”),突破新旧古今的壁垒,从容有余裕地进行“中西同步与位移”,甚至伸手去沾“古典诗的现代性”这样充满悖谬与挑战的命题。而这些年来,他不仅使自己的诗学专著与批评文章频见刊布,还出版了《诗的八堂课》。

单看书名,这本书疑似“教材”。它最主要的属性,却是上乘的谈艺之作。事实上,教材给人以刻板而无趣的可憎印象,多是“劣币驱逐良币”的结果,而第一流的教材,都应该是活泼而不拘泥的,如柏拉图对话录或《论语》般启人以思。

话说回来,江弱水近年主要的“研究领域”大概是“比较诗学”吧,那么融通古今中西,其实也是此领域的学者本该具备的素质。

这样来说,谈诗似又是在尽他的本分——虽然如今新诗研究者对古典诗词的精通程度非常有限,而治传统诗学的学者又多对新诗抱有偏见而缺乏深入了解,能于古今中西多体的诗文中游刃有余的人,更屈指可数。

而《诗的八堂课》中,尤其是在每堂课的细读部分(书内将之题为“有诗为证”),拈出供讨论的作者及作品,从楚辞、陶渊明、杜甫到袁克文,从鲁迅到戴望舒、卞之琳,从郑愁予、张枣、欧阳江河、黄灿然到朱朱,从莎士比亚、里尔克到特朗斯特罗默,纵及古典、现代与当代诗,横及本土、东方与西洋诗,文学研究内部的块面、畛域或范畴根本拘限他不住。大概也只有“比较诗学”的标签勉强能用来界定他的研究了,虽然这仍然显得胶柱鼓瑟。

不过,对于诗这种东西,“好的研究”或许从来不缺。就算是才满百岁的汉语新诗,在领域内也不乏好的研究者和好的创作者。可能缺几个第一流的批评家,但在我的视野里,已有不少人处于赶来这个位置的路上。

在这个更强调“诗才由天授”的国度,最缺的不是前面两类人,而是诗歌的教育家。第一流的诗歌教育家,不止能教会人鉴赏、批评与研究,还能刺激人兴发感动,甚至触手生春,培养出一批批好的诗人来。

在旧体诗词界,叶嘉莹先生是一个——据我了解,她的不少弟子不仅能做优秀的研究,也多能写一手好诗词。而叶先生的老师顾随先生,似乎也是江弱水近年来援引最多的前辈学人之一。

《诗的八堂课》是作者在其研究生专题课上的讲课记录整理稿,却经由事后的删削而显得谨严绵密。讨论的对象并不侧重于某个时间段的诗作,无意于架设完善周密的理论体系,而代之以具有系列性质的专题讨论,或者说,更近于“谈艺录”的体例,不那么板着面孔,似近漫谈,却有着极为清晰的脉络,环环相扣,整体性很强。

以“八堂课”为名,书自然就分为了八章,目录的排布,确是循着《论语》和《文心雕龙》等传统著作的旧例——前者是课堂记录,后者是论艺之作,而《诗的八堂课》兼有这两种角色。作者在书的开篇,即让源自这两部著作的引文纷纷现身,这种“循例”或曰“致敬”,实在令人赞叹。自“博弈第一”至“死亡第八”,其间论及滋味、声文、肌理、玄思和情色等方方面面,真可谓生面别开。

以私心而论,《诗的八堂课》中,我最喜欢头尾两章,以及《声文第三》。对它们的阅读也体验地最为酣畅,会心处常有高喊一声“妙!”的冲动。第一章以博、弈两道分论,形容天才型作者和锤炼型作者,又充分阐述了博、弈二道之间的关联之幽微,极有灼见。

叶芝在《亚当的诅咒》一诗中写诗人的微妙心理:“一行诗也许花上几个小时;/如果它看上去不像是瞬间的感应,/好一番弥缝拆补也等于零。”可见大家对极具表演性色彩的豪赌型写作,总是更为青睐,哪怕是历经锤炼写就的作品,也要使它显得不费人工,有着不假思索的迅捷天成。而第三章讨论“声文”时,江弱水对诗中声音的敏锐与细致令人惊讶。

这种敏锐与细致,体现于讲究“声情”的古典诗歌中倒也罢了(治古典诗学的普通学者也都知道要重视音韵的问题),偏还鲜明地呈现于他对汉语新诗(主要是张枣的诗)的讨论。要知道,汉语新诗这一百年内,最被诗歌保守主义者诟病的,就是缺乏自洽的音韵系统和形式自觉,而江弱水通过他精微的观察之眼和解人的会心,在张枣这样优秀的当代诗人那里,找到了最好的反击的证据。

最后一章谈诗中的“死亡”主题,牵扯到张枣的一个文学史观点,即认为鲁迅凭借散文诗集《野草》中流露的深刻的现代性,足以取代胡适而问鼎汉语新诗之父的位置。对于这个观点,我是有所保留的(此处不展开)。但《野草》确实具有胡适等早期新诗倡导者的诗歌里所不具备的深刻性,这种深刻性又充分体现于它所涉及的死亡主题——不是说死亡才是最深刻的哲学问题吗?

新诗早期过于沉浸于创生新世界的激情与狂飙突进,是“新青年”的形象;而纯正的现代诗,就其特质而言,更像是沉思的、内省的和“中年”的产物。若是拿冯至悼念梁遇春的两句诗来发挥一下——“反而是那些乌发朱唇/常常潜伏着死的预感”,颇可借此隐喻汉语新诗的普遍状况:若是没有“青年”的大规模夭亡(从朱湘到海子的漫长谱系,再到近二十年来的各种“青年诗人死亡事件”)制造出的悲壮与刺激,若是幸存者们在慵冗乏味的时世中进入漫长“中年”后无法在死亡的威胁下反思青春之热病,那么新诗永远也不能脱离青春感伤与咏叹情调而进入真正的深刻。

这“死亡”与“死的预感”,如冷水沃面般,促使汉语诗人开始真正的深刻。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古典诗通常是不深刻的(除开汉魏古诗、部分的陶渊明和杜甫,以及某些作者的偶然表现),作者们选择了对人生进行审美,从而分担直面死亡的恐惧。江弱水在第八章里谈到中国文人对待死亡的方式,即“用相对弱的、分散的形式”来处理这个“太强的主题”,正唤醒了我一直以来的一个直觉:死亡是氤氲在中国文人心灵中的一个模糊背景,他们绕着弯儿谈论它又避不开它,在它的注视下消受人生,用审美来克服恐惧。哪怕在“悼亡”这种极为聚焦的主题内,死亡依然是无法捕捉的影子。

而《野草》尤其是《墓碣文》中的鲁迅,那个“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死尸”形象,贡献出了关于此主题最深刻的发问:“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由此而论,“死亡”主题算得上是人类所有精神劳作中,贴在最里头的“本味”,无论是创作、批评或研究,如《诗的八堂课》那样在曲终奏雅时触及根本,敢于“抄底”,才是第一流的作手。

《诗的八堂课》介于专著、批评与讲义三种角色之间,并不以也不屑以高头讲章的面目出现,也许不是谦虚,反而可能“所谋者大”。这本书的确惠我良多,可是每章的“有诗为证”部分,我读来总觉不能尽兴,大概是觉得作品的举例还不够丰富?想来它最初的面目就是课堂讲稿,受限于时间与场合,总归让人在过瘾之余怅然若失罢。

于是我想,江弱水的诗歌课堂也应该是活色生香的吧,否则的话,如何配得上作者这样的博学巧思,又如何长得出《诗的八堂课》这样的琪花瑶草?这位诗歌课的教师,虽然没有手把手地来教他的弟子们如何来写作,却如卞之琳所谓“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那样,带来了超绝的视野和严肃纯正的品位,带来了“榜样的力量”和对这种力量精彩绝伦的拆解。诗的教育就在这样的谈诗论艺中不知不觉地得到了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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