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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替父亲去寻根

 红瓦屋图书馆 2017-07-09

    王瑞芸

    二月初立春后,甚至比腊月更冷。我穿好羽绒服,围上厚围巾,登上靴子,去了昆山。

    从小到大,对人只说是“无锡人”,其实不是。无锡是母亲的籍贯,父亲是昆山人。可是,父亲不认同昆山,或者说,不敢认同昆山,因为父亲家在昆山,成分有点“高”,或者竟也可以说是“低”———看从哪种社会语境来说。在1949年后,父亲就不回去,也不带我们回去,现在父亲已经作古,而我长到这么大,几乎快满一个甲子了,作为昆山人的后代,才第一次踏上了昆山的土地。

    是傍晚到的,天上下着雨。在昆山不认识任何人,更别说亲戚。在高铁站跳上一辆公交车,司机问,“去哪里?”我问,“昆山有老城吗,我要去老城的中心。”他愣了一下,说“朝阳新村下”。

    我不理他的建议,自己去印在公车上的行车路线里找,看到一处地方叫“接驾桥”。嗯,这个有点意思,就在那里下,管它是哪里。

    在“接驾桥”下了车,前后左右没有任何古迹古意。湿漉漉的街道,被街灯,汽车灯,商店橱窗,弄得闪闪烁烁。我在遇到的第一家酒店登记入住,连房间都不进,就问前台小姐:“奥灶馆”在哪里?

    “啊,坐1路车,三站路就能到。喏,出门,你只要……”

    “我走着去。”

    “下雨呢,三站呢……”“我就是要走着去。”

    父亲在留下的手稿中这样描述说:“昆山城虽是弹丸小地,但是生活优越,享受水平很高。菜馆里办的山珍海味宴席质量极高。有几样特别出名的东西:云记馆的‘酱汁肉’,还有‘奥灶馆’的奥灶面,这些特产就是京沪大埠也不能比胜。上海人每逢星期天,早车赶到昆山吃奥灶面,游山,中午吃酱汁肉饭。可见其水平之高,声名之大。”

    雨下得蛮大,我穿着雨衣,在雨中从容不迫地走,并不觉得冷,因为这是故乡的雨。

    奥灶馆在雨中灯火辉煌,是一栋非常漂亮的仿古建筑,飞檐翘角,宫灯纱帘,广漆地板,雕花窗扇。进到里面却看不见几个人,楼上是包做宴席之处,楼下大堂吃面。大堂很轩敞,有着三四十张方桌,高高的天花板上排着两溜吊灯,简直可以算灯火通明,然而整个大堂中,只有一张桌子上坐了四个吃客。我一个人走进去,算是第二拨客人。我点了鸭面,20元。不出两分钟,面就端上来了,面泡在酱油汤里,其中什么都没有。另一只长碟子中,有一块鸭,三分之二根本是板油;一撮雪菜是腌的,黄黑色,两样都冷冷冰冰。我坐直了,挑起一筷子面,心里对父亲说:爸,这可不是当年上海人星期天早班车来吃的那个奥灶馆了,真不好意思,我就凑合吃啦!

    三五分钟吃完,比在一个小摊上吃得还快,那张桌上的客人们朝我望望,我也朝他们望望。

    再往哪里去呢? 站在奥灶馆门前四处乱看,雨是下得更密了,却不妨碍我看见前面街边上有一条小河。小河边的黑地里,看得出是些老旧的房子,心里就喜欢了,立刻过去沿着小河走起来。哗啦哗啦走了一气,赫然看见“东塘街”三个字。啊呀,妙极。我来昆山寻根的唯一线索就只有三个字:“西塘街”。马上转身往反方向走,高兴得身上都热起来。等走到西塘街时,雨已下得小了,轻轻柔柔地飘下来,几乎是一种亲切的触摸。

    西塘街和东塘街一样,路的一边是河,一边是小店铺:康乐足疗,亦诚广告,益群超市,来来水果店,新潮理发店,成都冒菜,果果甜品…… 小店铺的后面,又看见了千篇一律的楼盘。什么老房子、古建筑,一概没有。

    我慢慢在路上物色上了年纪的人,总算叫我看准一位老者,约莫有七十岁,在路边闲闲地走着,一派散步的神气。我上前笑问:“老先生,请问是昆山本地人吗?”他住了脚,也朝我笑道,“哎,我不是本地人,倒是在昆山住了二三十年了”……照这样,我们聊起来。当然,他的二三十年跨度,对我还是不够用,打捞不出我想知道的东西,可是我们聊得挺好。他告诉我他喜欢昆山,因为昆山过日子安逸,昆山有钱,所有街道都干净,“干净,你知道,也是要花钱的。”跟着,他又告诉我,他是中国美院毕业的,退休后一直在昆山教书法,教了十几年了,学生遍布各地。

    我笑起来,碰到同行了。他知道了我的背景后,顿时对我更加热络,“你也到昆山来上课,好不好? 昆山缺人呢,我是说,缺文化人,缺文化,昆山有钱,只要带文化来,昆山都会支持,你这样从京城里来的,更好了。”

    什么话?! 昆山缺文化人?! 给中国贡献了珠宝那么贵重的“昆曲”之地,缺文化?!

    ……

    住了一夜,寻找老宅的目的已经放弃了。我并没有失望———就是来故乡走一走,接一下地气,难道不好么?

    昨晚老者说城里有个昆曲博物馆,倒要去看看再走。博物馆在亭林公园内。“亭林”是明末著名昆山学者、大思想家顾炎武的号,公园里建有他的雕像,下面镌刻着他那句响彻中国近代史的名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里真是另一个天地,修竹碧树,亭阁小径,连空气都是甜润的。我走到半途,见一栋房子前站着个有书卷气的人,便向他打听昆曲博物馆的方向。他马上指给我,听我说是第一次来昆山,就很诚恳地瞧着我说:“要不要到房子里坐坐,外头冷。”

    是栋简单的平房,和整个公园的格调不太相称,可是门口挂着块牌子:“顾炎武研究学会”。这种地方我当然愿意进去坐坐。这位热心人姓郭,就在这里做顾炎武研究。被他递来的一杯热茶一浸润,我就把来昆山的目的全说了。

    “你说的王家,是哪个王家,昆山有两个王家,一个西塘街的,一个是电脑大王王安的王家。”

    “我们是西塘街的王家。”

    “我在老年大学上课时,”他徐徐说道,“下面有个来听课的,叫王瑞杰,老宅就在西塘街,不知是不是你们王家的?”

    我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哎呀,就是我们家的人,我也是瑞字辈的,就是我们家人啊!”

    这位老郭很沉得住气,依然徐徐地说,“听王瑞杰说起过,他对家里过去的老宅子有很多记忆,好像还做了点什么。不知道是不是你老家。”

    “哎呀呀!”

    下午,我的堂兄王瑞杰也坐到了这间屋子里。他已经八十一岁了,在老宅度过了他的童年少年,说起来,我和他在血缘上共一个曾祖父。曾祖父生四个儿子,这位堂兄是大房中的后辈,我父亲属三房。他带来了一张他凭记忆画的老宅全貌。画上的题款这样写道:

    百年沧桑有容堂

    光绪年间高祖父王墨林中举后,从月城湾忍容堂迁至留晖门,在西塘街建有容堂,占地二十二亩。主体于光绪十六年 (1890) 落成。宅中茶厅上高悬丹红描金举人匾。大厅匾额由光绪之师题赠,上书“墨林兄惠存”,中写“王有容堂”四个大字,下具“翁同龢”。两匾均毁于50年代初。厅门上镌有祖训“积余”二字。十三开间住宅楼遭日寇轰炸,夷为平地。花园内建有碑刻长廊,镌有名人诗词。花坛所植五色牡丹被日人三木太郎窃运回国。后门上有砖雕“义庄”两字。年幼时曾在大厅厢房居住近十年,并在茶厅内创办之留晖小学接受启蒙教育。此情此景历历在目。老宅历代都征作兵营。上世纪末百年沧桑有容堂已改造成为留晖山庄。

    本图全凭记忆中之印象绘制而成乙酉年秋 (适逢抗战胜利60周年)王墨林第五代孙 瑞杰画

    “我怎么知道老宅的面积是22亩呢,”这位堂兄说,“刚解放时,国家开始征收地皮税,我看到几房的长辈坐在一起发愁拿不出钱来交,最后商定把最前面的茶厅拆了,用卖掉的材料钱去交税。所以被我记住了……到了八十年代,拆得只剩下花园里的一点围廊,我有一次过去看看,那个施工的工头说,哎呀,你早来一天就好了,你家花园里的那些石刻,刚刚全拉走了……”堂兄说时,口气淡淡的。我挺喜欢他那个样子,像王家人的样子。记得母亲曾对父亲说,“你们那样的人家,怎么连一点金屑屑都没有留下来。”父亲说,“哈,阿房宫还烧了呢!”

    老郭却在一边惋惜道:“昆山大户的这种老宅,都没有了,如果能留下一点,这个城市会不一样得多,实在的……苏州还留下一些,苏州带私家园林的宅邸,解放前有二百多处,现在留下24处,那也要好多了。可是昆山没有了,一点都没有留下,光顾着要建设,结果……”

    我留了个心,在回无锡的路上,特别在苏州下了车,从高铁站一出来,我就愣在那里,从车站望过去,在看得见的视域内,不见一栋高楼,一栋都没有! 全是贴地的瓦房民居,黑白相间,看着都不新,但绝不破旧,仅是带着人间的烟火气,岁月的色泽感,还有一方水土特有的精神密码,向人传递着这个城市的岁月变迁,人世情态,文化气质,让我看得心里暖融融的。

    到底还是苏州! 幸好还有一个苏州。重新想起那个老者的话:昆山缺文化,缺文化人。站在苏州城的面前,我对他的这句话,内心的抵触竟消失了。却同时能感到,心因着那抵触,原是鼓胀饱满着的,一俟消失,心里的空间就瘪下去,气全泄了。

    2017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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