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敲打我窗？那些如水而逝的时光？那些似曾相识的过客？总会有那么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不停地追问我的心灵。
如果说普罗米修斯给人间盗来了火种，这个世界从此温暖了，那么是谁，从上天盗来了那些美妙的诗句，使我们的灵魂不再寂寞，使时间、生死再也不能阻断我们相互的抚慰耳边轻轻的呢喃？是涂山氏一声无可奈何的呼喊吗？是荷马琴弦上迸出的美妙音符吗？这些问题涌上我心头的时候，我正重读秦观的《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裹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是一首很凄婉的词，那些精致的句子，甚至在你还不明白其所指的时候，就已经被感动了。我在二十几年前就读过这首词，对我而言它真的是我的老朋友了。那些语言砌成的美丽与哀愁，不经意间点缀着你思想，它们传递给你一种忧郁一种人生永恒的伤感，“楼台”、“明月”、“孤馆”、“斜阳”，那些承载着我们这个民族文化精神的语码，它们可以使你的生活开始浪漫开始温馨，它们可以为你的一片芳心搭建人间最后的安排处，但它们使你的心灵颤动过吗？“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就像万千佳丽中的灰姑娘一样，看起来是这首词中最乏表现力的句子，本身所附着的话语积淀非常贫乏，“潇湘”或有别意之慨，可郴江与郴山却有何相干？二十多年前的我始终不知道秦观为何要在如此优雅的一首词中，突然间冒出这样两句意境寻常的句子，我甚至曾经认为它们是这首词的败笔。但这首词在我接近四十岁的日子里深刻地打动我时，我甚至记不起它的题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两个以前被我一再忽视的句子，突然之间从我的心灵深处流淌出来，完全是那种不请自到、熟门熟路的自然与从容，是那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呼与唏嘘。这时我才明白，如果一首词有词心的话，那么这两句才是秦观最想说给我听的那句话，才是他隐藏在华丽衣冠下那颗最真实的心灵。
正是它们，在千年后轻轻敲打我的窗子。那些凄婉、那些遗憾、那些不得不的美丽，你究竟为何如此选择？孤馆春寒，何如桃源阡陌？驿路梅花，怎比生死相依？想象中的幸福生活就如此之难吗，究竟是什么使我们放弃“幸自绕郴山”的生活，去随波逐流，去“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或许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它流下潇湘是它的宿命，但我们能选择我们简单而快乐的人生吗？
我是在被我自己选择的日子作弄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在我身心俱疲、刻意求退的时候，才听到这两句词轻轻敲打我心窗的声音。我只有在今天才真正听懂秦观内心的无奈和呐喊，才真正了解宋词中之“骚雅”一脉，它感动的力量，不在于刹那，而是永恒。
我在今夜重新认识了秦观，我们成了莫逆之交。
写于2010年4月16日深夜，后日将赴西安，这也是我的选择。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