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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琴德

 雨沉海底 2017-07-14
原文地址:琴德作者:徐浩峰[转载]琴德
明朝晚期,有一位来华传教士利玛窦,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著名人物,他介绍西方科技、传教有政治家手腕,获得后世高誉。
他在南京一次文人雅集上,与佛教贤首宗领袖雪浪发生论战。雪浪年谱上无此事,他则详细记录了双方话语,自评完胜雪浪。国人看了,则是另一番观感,雪浪觉得他无佛学常识,还没资格跟自己对话,为给雅集主人面子,陪他说说,果然说什么都被曲解,雪浪感到无趣,不谈了。
雅集闲话不是经堂辩论,话不投机就闪了,雪浪本是来玩的。
利玛窦考察中国乐器,写道:“琴弦都是用丝线捻成的,他们似乎根本不知道可以用动物的肠子做琴弦这一事实。”西方提琴以动物肠子做弦,但万物品类繁多,非得用肠子么?
中国人没往那想,利玛窦便觉的不够聪明。
明朝官员认为他热爱中华文化,他写回欧洲的信件,则常作恶评,觉得这的人理性不强、感性不佳,哲学粗陋,音乐低端。
音乐对国人生活有何意义?不会演奏,在家里摆一件乐器也好,因为乐器有德,能够影响人生。德,长远的好处。
秦国以砍头数量来论功行赏,煽动利欲,打下天下。利欲是眼前好处,一统江山是长远大事,人人急火攻心,利欲熏天,国家就崩溃了。秦始皇死前两年,想改用利为用德,各地立碑,宣扬“秦德”——我有长远好处,大家等等看。但天下人不相信,举旗造反了。
德,是人心真正需要的,所以长远。华夏上古音乐能帮助人找到这个真需要,最好的社会制度也依据此需要而来,乐器含着王道之音,所以值得尊重,其造型对人有天然的影响力。
皇帝出殡的传统是不奏乐,抬着乐器默默随行,以乐器造型表达隆重。明清的书房设置是墙面垂挂古琴,望悬琴而生静意。
武有武德,琴有琴德,两者相通,但琴人在文字上总结得更好,可给武人以参照。不但习武,学木匠学屠宰,但凡学艺之人,受的品性教诲都近乎琴德。
人间诸艺,以“琴棋书画”为归宗——去接近琴棋书画的理法和审美,金圣叹以画法批《水浒》,《文心雕龙》以乐理说文赋。
秦始皇设计了中央九卿制度,统领全国官吏,以乐官居于九卿之首,名为奉常,以乐理匡定政事------
音乐一度居于政事的首席,琴长久居于诸艺的首席。艺德,琴人说得更好,应该的。
琴德是自足、自德、自尊,不取悦他人,也不取悦自己。取悦他人不会真诚,取悦自己不会明智,取悦自己指的是沉迷于个人趣味,便难有提升了。
所以老琴人有言:“琴弹人,不是人弹琴。”老武人也言:“拳练人,不是人练拳。”老辈人的认识高度一致。
唐人薛易简总结,琴人失德的表现有七种:
一、目睹于他,瞻顾左右;二、摇身动首。
太在意他人反应,太爱自我表现。琴人有德,对琴如对长辈,操琴如行礼,应当应份,不为引人注目。
习武也是避免人前显贵,在墙根阴影里练,在家里,在荒郊野外,在晚上------野兽养崽般躲起来,好功夫都是独处得来的。
三、变色惭怍,开口怒目;四、眼色疾遽,喘息粗悍,进退无度,形神支离。
情绪失控,生理反应大,以为狂热才是艺术,实则感受肤浅、心胸狭隘,真琴人则是神交天地、气渺王候,从容开阔的风度。
任何手艺,都是积累神经反应的经验,培养手感、体感,涉及到气血。老辈人习拳,是把老师在家里养三年,不是技术内容多,为天天看小孩的气血变化,三年是在调气血,调出来的孩子技艺精湛。
气血不到,技术粗糙。如一些天才体操运动员,退役后技术衰得快,其实不是他技术衰了,技术心里明白着呢,是年龄大了,气血衰了,技术想精湛也精湛不起来。
西方竞技体育是利用青春期荷尔蒙的“临界点训练法”,临界点就是“过份”,教练不管调气血,青春期孩子荷尔蒙旺盛,过量训练了,能自己调过来,适应了过量,技术上就提高一点,再过量,再提高------
但青春期一过,荷尔蒙降低,训练过量,自己调不过来,便颓废了。那就再招新一拨孩子,新人换旧人,反正源源不断,教练永远有业绩。
中国老艺人教徒弟,书法、武术、古琴、石匠等,都是一管管一生,从小给孩子调气血,不让他过早出成绩。这点成绩拿后半生健康换,不值得。
气血不单是荷尔蒙,指整个内分泌系统。在武术观念里,韧带和筋属于内分泌系统,是内分泌的机关按钮——观念奇妙。
清末有“太极十年不出门”的说法,练太极拳的都是王爷少爷,没有走镖讨生活的负担,老师可以给他慢慢调气血,临近四十岁功夫大成,一生受益——这叫有福气。
过早出师,气血不调,技艺没法精湛,凭用狠耍蛮获胜,呈一时之快得一时之名,最多过了三十四岁,便迎来衰退,只好以毒招、暗器、诡计来补充,走向了狡诈。侥幸赢了一辈子,也只是个打手。
所谓“表现出狂热的艺术冲动”,其实是学习的黄金时段没有老师调理,或是老师发现你品行不佳,练成了祸害大众,于是偷偷断了调理,让你一生狂态,难登高阶。老拳师授徒如此,老琴人老工匠都如此。
各行各业都有狂态之人,他自己控制不住,狂态是老师留在他身上的记号,供人识别——此人品性有问题,大家防范。
狂人危害不大,因为他水平有限。触犯了众怒,容易收拾他。
对于天性善良、只是离师过早的徒弟,因错过习武时段,功夫不好补救,对他的狂态可以补救,常用的法子是派后面学成的小徒弟去投奔这个“大师兄”,一块开镖局或是开拳场。
从小师弟身上,师兄知道了厉害,狂态就收了。知道自己功夫上成了遗憾,以后收徒弟推给小师弟教,保证师父的功夫传下去不出错。师兄有营业基础,师弟功夫真,师兄弟一辈子搭档——旧时代这种情况多,不忍心说破。
五、不解用指,音韵杂乱;六、调弦不切,听无真声。
气血不调,妄谈技法。气血是师父给调理的,徒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状况,旁观者清。
到了技法阶段,就看个人的聪明才智了,许多人都是大而化之,学了技法,但没有深究的思辨能力。说一个人基本功好,实则是思辨能力强。练习得再多,不深究到一毫一厘的程度,不具体到皮肤筋键的敏感,出手便错。
什么是气韵?
气韵很具体,就是力度和角度的变化,看得见摸得着。说一张画“气韵生动”,是笔墨饱满,线条婀娜,那些下笔无力、墨色失控的画,构图上再空灵,创意再高雅,观之满眼病态,也不可能空灵高雅。
古琴弹的一个音,就是书法写一个点,得如新鲜大枣般饱满。书法和古琴落实在听觉、视觉上,都是穿透力,下笔要“力透纸背”,弹指击弦要如“剑劈铠甲”,得劈进去。
南唐李后主说写字的人大多不知道握笔,其实都知道怎么握,位置不差,但大家都不深究这么握是为了发力,指位握得再到位,其实跟大把抓没区别,失去了握笔的本意。
弹琴也一样,弹的指法谁都会,但不深究指法的发力,看着指法变化多端,听觉上变化不大。弹指发力单一,听着无趣,曲调变化再多,也补救不了——这种琴人被称为俗手,打拳也一样。俗,就是假装丰富。
调音不准,匆忙演奏,如同射击歪了准星,琴曲必失真。练一拳,便要找准这拳的力点和伸展度,才能求出此拳的拳劲。
师父给徒弟调身姿,要调很久。一个人号称自己是真传弟子,但师父的手根本就没上过他的身,怎么可能是真传?
力点和伸展度,需要师父顺着你的肌肉骨骼,拿手给你找出来,精细到个人,精细到毫厘,是徒弟都给找。一般学学,师父赚点学费,没必要找。
不好不坏是气候常态,朗朗晴空只是偶尔一现。老天让真才隐遁,成就庸才,是天之常道。庸才的特点是大而化之,似是而非,庸才遍野,积非成是,一门技艺就失真了。
七、调弄节奏或慢或急,任已去古。
庸才易失德,天才更易失德。庸才止步不前,天才走入歧途。有点才华的人都喜欢标新立异,功力上无法超越前人,就从创意上超越,另走一路,巧得大名。
任已——技法不精、体验不深,凭一时灵感,自由发挥。偏偏他是天才,天才有魅力,可以颠倒众生几十年,甚至得享身后名。
黄庭坚不让儿子学自己的字,说:“我和苏东坡都不行,我俩是才子字,随手出新,年轻人一望倾心。但这点新意靠不住,偏离书法根本,后人会说我俩怪诞。”(大意)
米芾说他俩不是写字,在描描画画。古人总是敬畏后人,觉得经过历史筛选,瞒不了后人。黄庭坚算错了,后人没说他怪,苏黄二人成为北宋书法代表,明朝清朝的书法是人人出新作怪的局面。
民国武术普传,后又海外传播,为适应学校制度和异域人群,拳理要预先全说,才能取信于人。武术以前都是秘传,师父犹如特务机构的上峰,指派任务只说一半,任务完成,报纸上出了新闻,下属才知道自己所做之事的目的。
师父要把徒弟闷住,小火炖汤一样,避免他过早出新。一旦任己,去搞“我师我心,我求我意”,得到的往往不是自由,而是局限,盆景植物般早早定型,长不大了。
树在挖坑埋土时要多仔细就多仔细,种上了,便要忘掉它——这是柳宗元讲的种树之道,让树完成自己的天性,不是完成种树人的喜好。治理百姓,要忘掉百姓,让百姓顺着天性生活。
技艺是个活物,琴技武技是慢慢成长,用理论预先总结它,便是伤了它。如种树治民,让技艺完成技艺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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