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目一睁、一闭之间,我们与世界的关联无一不是明暗交错、影影幢幢。总有人讲人生如梦。我想,人生和梦的差别大抵就在那光影变换之间,正如爱伦·坡的《梦境》所说: 它的国王希望如此,他已禁止 有睫毛的眼睑高高抬起。 所以,这悲伤的灵魂虽曾涉足, 但所见到的都隔着一层浓雾。 缺乏色彩,或许也是我们醒来之后往往记不起梦境的原因。 (引) 中国尚色,“五色”的观念产生很早,色彩中蕴含的种种文化属性也是丰富无比,其中受到不公正待遇的颜色也是颇多。孔子有言:恶紫之夺朱,恶郑声之乱雅乐。便是因为紫为间色、赤(朱)为正色,而前者在给人的视觉冲击方面要胜于后者。诸多色彩中,绿色的地位表现得十分微妙。英语的“绿”(green)有着新鲜、青春、希望、生命等内涵,为人所喜爱;但中国传统中的“绿”似乎一直被视为低贱之色。那么让我们一同梳理一下绿色在中国传统中的前世今生吧。 “绿帽”? 绿色被用于鄙夷之义,最具代表性的当属“戴绿帽”与出轨行为的关联。二者何以产生这种直接的联系,坊间众说驳杂,多云某某口耳所见所闻之佚事,然不见载于可信的文字材料,且博一笑即可。查检古籍中对这一话题的讨论,来源多归于二: 《元典章》载 “至元五年,准中书省劄:‘娼妓穿著紫皂衫子,戴角冠儿,娼妓之家长并亲属,男子裹青头巾。’”讲出自娼妓亲属之服,所说可据,但延及“家长并亲属”之中的男子,未免有攻击范围太大之嫌。 《七修类稿》载“唐史:‘李封为延陵令,吏人有罪,不加杖罚,但令裹碧绿以辱之,随所犯轻重以定日数,后人遂以着此服为耻。’今吴中谓人妻有淫行为绿头巾,乐人巾制以碧绿,意皆由此而来。但当时李封何以必用绿巾?及见春秋时有货妻女求食者绿巾裹头,以别贵贱,乃知其来已远,李封亦因是以辱之耳。”其说更为直接,有春秋“货妻女求食者”之装束为据,然而更早的史书上不见载。清人翟灏便认为《七修类稿》之说无据,引《汉书·东方朔传》“董偃绿帻傅鞴”句颜注“绿帻,贱人之服也。” 但仍失于与“原谅”没有直接关联。 可见古人对这种称谓的由来已不能准确考订,其说虽异,但都归之于对绿色的鄙夷与贬毁。或许正来源于如此地位之下绿色本身的自卑呢! 青与绿 须知古人对于色彩的敏感程度似低于后世,几乎所有语言的早期词汇中能够明确界定的色彩都是极为有限的几种基础颜色。中国古代所谓“五正色”——青、赤、黄、白、黑,每一种“色彩”实际上都赅括了今日光谱上相近的色系,尤以“青”为最明显,文献中反映其所指代的具体颜色或有今所谓绿(“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蓝(“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黑(“青眼相待”)。 因此,“绿”虽然造字本意尚无从得知,但其单纯作色彩名词的用法晚出是肯定的。《诗经·小雅·采绿》有所谓“终朝采绿,不盈一匊”,《郑笺》云:“绿,王刍也”,以“绿”为植物名,即《尔雅·释草》和《说文》中的“菉”。与前引《荀子·劝学》中的“蓝”用法正通。 又有《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毛传》在此仍将“绿”解作“王刍”,与“竹”并举作为两种植物。朱熹《诗集传》已云:“绿,色也”。最明确的当属《邶风·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毛传》直言:“绿,间色;黄,正色”,二色并举,明“绿”亦为色彩。“绿”虽在《诗经》时代已作为色彩使用,但功能仍不稳定。 而作为色彩的“绿”与“青”的关系极深:《卫风·淇奥》有“瞻彼淇奥,绿竹青青”,张衡《东京赋》有“永安离宫,修竹冬青”,以“青”饰“绿”,可见两种颜色的当是十分接近的。王逸注《楚辞·橘颂》“绿叶素荣”句亦云:“绿,犹青也。” 而早期对“青”的解释,除了《说文》所谓“东方色也”,便是郑注《洪范五行传》等所谓的“青,木色也”。可见青在作为颜色词时最初所指代的或许只有草木之色的“绿”(green),与蓝、黑建立联系是较晚的事,至于王肃注《尚书·禹贡》“厥土青黎”为“黑”,可能是出于色调上较暗的考虑,孔《传》便称“色青黑而沃壤”;刘熙《释名》有“土青曰黎,似黎草色也”的说法可证。 当然,《经典释文》中对于《诗经》中出现的“青青”有两类音注:一音子丁反,当读为“菁”,形容草木茂盛;一读如字,为颜色。因此,像“青青草原”、“我听见雨滴落在青青草地”一类说法,或许还可以加以辩证。 发青,发绿… 虽然色彩上“青”、“绿”往往相近而混用,但二者在观念上的差别极为显著。上举王逸注尚且只言“绿,犹青也”。又《汉书》载“相国”佩“绿绶”而“御史大夫”佩“青绶”,可见汉人对于两种颜色是分别对待的。 汉魏好以五行配比万物,色彩也不例外。“青”为东方之色,五行属木,季节属春。故“青”多用于描绘生机盎然之景,前引“绿竹青青”、“冬青”等说法都有对生机加以强调的意味。《说文》分析“青,从生丹”或隐含着对这种意味的象征。相较之下,“绿”在汉魏六朝诗中多用以描写秋天的green。如谢朓《酬王晋安》“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梁简文帝《咏疏枫》“萎绿映葭青,疏红分浪白”;柳恽《捣衣》“深庭秋草绿,高门白露寒”等。故张协《七命》有“阳叶春青,阴条秋绿”的说法。其中“萎绿”一语尤其值得玩味,似乎“青”、“绿”相较之下,后者颇有萧条、萎靡的倾向和意味。 这种意味从何而来?《说文》云:“绿,帛青黄色也。”可见早期,“绿”不是单纯的green色,而是青(green)黄杂驳之色。故梁简文帝《寒闺》有“绿叶朝朝黄,红颜日日异”,或许出于“绿”本身色彩的特点及其可“萎”的这一倾向而来。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公式: (生)青→→绿←←黄(萎)。 唯有“绿”在其中的“生机程度”是可变的,此所以“青”、“黄”均为正色而“绿”为间色。所谓“青黄不接”,或许可以理解为两种正色不可相杂,否则于礼有所不逮。而正因为“绿”为间色,因此被视作低贱之色,才会派生出“绿头巾”、“绿帽”这样的副产品。所以,真正的“原谅绿”不应该是今日之纯green,或许应该是接近史莱克那样的颜色更为恰当。 王力先生在《古代汉语》及《古汉语常用字字典》附录中均指出,古今语义“微殊”是我们研读古汉语材料的一大障碍。单纯的green,在古代用“青”表示,现在用绿;古时作为间色的“绿”现今只能泛言而不能确指;今天的“青”又承继了其模糊性,可以代指蓝、绿、黑乃至紫等一系列颜色。各种色彩所蕴藏的文化内涵是在不断丰富和发展的,正如法国历史学家米歇尔·帕斯图罗所说,“颜色的问题首先并永远是社会问题”。色彩描绘出无私包纳我们的自然世界,又构筑起你我无法规避的社会环境,当有所感、有所思、有所悟。 附:关于中国传统的“青”,清水茂先生有专文《说“青”》,讨论甚详,本文于其中受益颇多。又有幸拜读维舟为帕斯图罗先生《色彩列传》中译本所撰书评,亦有所启发。共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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