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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跟随华锺彦先生读书的日子(上)

 d大羊 2017-07-23

追忆跟随华锺彦先生读书的日子(上)

曾广开

 

去年(2016年)初冬,为纪念先师华鍾彦先生诞辰110年,河南大学出版社印行《华锺彦文集》,河南大学文学院特举办《华锺彦文集》发行仪式和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高端论坛,华先生公子华锋师兄借此机会,招诸同门前来河南大学雅集畅叙,重温先师遗训,因有古都开封之行。重回母校,感慨良多,1119日会上,见到多年不见的王文金、王宗堂老师,河南社科院的葛景春老师,以及李景洲、宋立民等许多情谊深厚的同学,大家回顾华先生在河南大学生前活动的场景,叙述华先生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的贡献,发表欣赏、阅读《华锺彦文集》的体会,特别令人感动。因时间关系,每人发言时间有限,许多话来不及说,近日闲暇,将这些散乱的记忆整理一下,以寄托对先师华锺彦先生的仰慕及思念之情。
    1118曰报到,入住河南大学西校区宾馆。夜晚,与师弟边家珍夜话叙旧,讲起当年跟随华先生读书时的情形,许多往事浮现在眼前。

我第一次去拜望华先生,是19795月的一个下午。那年读大二第一学期,由于受家庭影响,自幼读过一些文史书籍,喜欢写诗,开头写过一段新诗,后来觉得政治环境险恶,许多话不能说,就写些旧体诗。头一次去先生家,总要找个借口,就抄了两首习作,请华先生批改。记得华先生当时住在河大校外,在校园西边的家属区,从南头数,大约是第三排平房,在路的东侧。那是两室半的房子,客厅非常小。我那时比较腼腆,怕见老师。就请一个亲戚,河南大学教育系的魏明霞教授,她那时刚从中文系毕业不久,带我去见华先生。我们下午两节课后出发,从中文系上课的十号楼到华先生家,也就10分钟左右的时间。华先生衣着朴素,见到我们来,非常高兴。简单问了下我们入校后学了哪些课程,然后看了我的习作,告诉我有几处不合格律,告诉我先把王力《古代汉语》有关诗词格律的章节学一学,不要完全用普通话的声调来套,然后华先生还顺手改了两三个不合格律的字,问我:“你看这样是不是好些?”我连忙点头。明霞大姐见时间快开始做晚饭了,就和华先生聊了几句家常,起身告辞。以后,我虽然很少再到华先生家里,但时常到华先生的研究生贾传棠、翟相君老师那里去玩,听他们谈学问、聊天,并渐渐地和张家顺、陈柏松、曲光等研究生熟悉,加深了对古代文学的喜爱。

大学毕业那年,我们学校古代文学专业不招研究生,张家顺老师推荐我去考北师大韩兆琦先生的研究生,由于外语不合格,落榜了。我后来分配到开封市工作,平日一直在桥牌集训队中训练、比赛,可以说是职业运动员的水平,按现在的说法,玩得嗨翻了天,根本就没有想到重回学校读书。有一天,在开封大街上偶遇李波老师,问我为什么不回母校读研究生,我当时已考取了律师资格,正准备调动到司法局。李老师夸我是读书的苗子,应该来读书。我说如果要读书,我喜欢古诗词,要考唐宋专业。李老师说,华先生一直很喜欢我,建议我还是报考先秦文学,跟华先生读书。就这样,经过一番考虑,我就“迷途知返”,重回母校跟随华先生读先秦文学的研究生。

1985年秋天我重回河南大学读书,当时白本松老师、李波老师是华先生的助手,负责指导先秦文学的研究生。入校第一天,当然是见去见老师。这时,华先生已经搬家到河南大学正门对面的家属院。来到华先生家,第一次见到孙淑容师母。孙师母和蔼可亲,我们以前听说孙师母是孙氏太极创始人孙禄堂的孙女,想着习武之人应该是什么样,谁知见面后大不一样,孙师母完全是知性学者的样子。华先生向我们介绍,说孙师母现在是他的助手,所有稿件、书信的整理、资料的查找都由孙师母代劳。我们一群人坐下来,先秦文学方向有三人,我和师弟孙克强、别家珍;汉魏六朝方向有一人,靳枫琦;唐宋文学方向有三人,张孟强、杨国安、薛亚康。华先生介绍说,给我们这届研究生开两门课,一是“《论语》研究”,包括《孟子》,一是“《诗经》研究”。当时接着,华先生又介绍说,华锋是他的小儿子,也在河南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工作,过去运动多,事情多,没有单独教过他,现在让铧锋跟我们这届同学一起学习,互相讨论,一起做作业。你们不要因为他年长就对他客气,就把他当作你们的同学。然后,华先生特别强调说,这也是遵循孔老夫子的话,“君子之远其子也。”华先生接着开列了上课用的教材和参考书。今天,重温华先生的教导,再看看《论语》所述,我们这些做父亲母亲、做爷爷奶奶的人,在教育下一代时如何摆正自己的位置,仍然有意义的。

课后,我查查《论语》,找到了这一段。《论语·季氏》记载:

 

陈亢问於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正事刚说完,华先生忽然话头一转,说:“你们这届学生人数多,想来听课的人也多,你们听说过吧,我和何法周关系不好,他的学生,我是不教的。”话没说完,先生就笑起来,我们大家都哈哈大笑。唐宋文学方向的三个同学开始觉得尴尬,在大家笑声中才缓过神来,笑成一片,没想到老先生如此风趣。我在学校的时间长,知道在以往的运动中,青年教师是运动的主力,老先生多半是运动的对象。因此,或多或少,一些老先生与个别中青年老师总会有些矛盾纠葛。那时,还没有对“文革”之类的政治运动进行反思,学校院系领导也多是当年政治运动的骨干,他们中个别人还有根正苗红的自豪感,甚至因此对那些“反动学术权威”不够尊重。河南大学中文系也是一个派系严重、关系复杂的地方。华先生对这些现象不满,自然与担任系领导的何法周先生发生过冲突。华先生见有何法周先生的研究生来听课,担心他们拘束,故意说笑,让他们不要心存芥蒂。研究生的第一节课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结束了。后来,我和同学去看望何法周先生,大家讲起此事,何先生更是笑个不停,说:“我就是华先生教出来的,改天我和你们一起去听老先生讲课。”

 

华先生当时年事已高,我们上课的人又多,就没有按照传统的课堂教学的模式上课。“《论语》研究”采取课堂讨论的方法。我们当时也是用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做教材,每周上一个上午的课,由学生主讲,每个同学依次主讲五节,边讲边讨论,华先生不时提示并讲评。这种教学方法,后来我在研究生教学和本科生选修课教学中也一直采用,对于先秦典籍,如果只是长篇大论地讲“理论”分析,教学效果差,学生也印象不深,最好就是让学生仔细认真地阅读一遍,重点部分通过讨论加深印象,尤其是主讲的同学,课前需要做充分的准备,才能应对同学的辩难和老师的批评,其中精彩的地方,可能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通过几次上课,我体会出华先生教学的高明之处。华先生反复强调:《论语》中记述孔子的言行,历代儒生反复辩难,探求孔子思想的精义,今天依然有许多问题。弄懂每一章节的内容,不仅要参阅先秦其他文献中相关的论述,更重要的是要注意《论语》书中的内证,要根据相关问题的各种论述提炼总结,甚至要从表面上差异很大的论述中还原孔子讲话时的具体语境,给予合理的解释。也就是说,每一章节的解释,不能违背全书表述的孔子的基本思想。

 

我这个人比较懒,听课从不记笔记,上课从不写教案,一般是在书上加些提示和批注。翻检一下经常使用的《论语译注》,有确切时间的批注中果真找到数条当年跟随华先生读书时留下的。

    如《论语·学而篇》: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此章表面上看分歧不多,如“时”字,不是“时常”,而是“合适的时候”;“习”字不可看作“温习”,应据《说文》“习,鸟数飞也”,训为“实习”,实践。所谓“学而时习之”,强调的是知行合一。华先生论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时说:“不要纠缠旧儒所说‘朋’是什么,‘友’是什么,这是一个众人仰慕的君子。”后来,我在教学中突然想到“有凤来仪”,才真正弄明白华先生为什么这样讲。“朋”,即“鹏”也,古“凤”字。“有朋自远方来”就是“有凤来仪”,而不是什么“同志”的“朋”或“同学”的“友”。谈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时,华先生说;孔门亦多“愠”,唯颜回“不愠”。现今研究《论语》注释、翻译的书不断刊行,但很少看到有如此深刻见解的解说。

又如《论语·阳货篇》: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於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此章注疏从来没有歧义,但华先生评曰:“孔子是故做其态,并不真的‘欲往’”。佛肸占据中牟谋反,孔子怎么肯去呢?此处的中牟故址在今河北省邢台与邯郸之间,时孔子在卫国,卫灵公年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是借此提醒卫灵公,并不是真的想去准备谋反的佛肸那里去。华先生的点评,可谓是一语中的。

再举一例,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段:

 

    子曰:“作者七人矣。”(《论语·宪问篇》)

 

此章前面是“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一章,因此后儒多把“作者”与“贤者”等同起来,然后到《论语·微子篇》中去找,有的找到“逸民”七人,有的认为是周王室衰落后离开周室的乐师七人,有的则从首章的微子、箕子、比干,数至柳下惠、楚狂接舆、长沮、桀溺,凑够七人。甚至认为“七人”是《论语·微子篇》的周之“八士”或《论语·泰伯篇》中“予有乱臣十人”之讹误,于是,众说纷纭,不一而足。华先生讲到此,说:“后儒穿凿,俱不可信。”又说:“很可能是孔子当时年纪大了,本来该接着介绍下去,忽然卡住了,想不起来了”。说着,华先生用手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说:“就象我这样,正说着,忽然忘了,想不起来。弟子听课时,惟恐有失,有闻必录,因而留下这难探究竟的一句。”

我们知道:汉代以来,学术研究的路数不外乎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两家。古文经学家运用文字、音韵、训诂,力求在知人论世的基础上,推演出篇章大义,以探求儒家传世经典中孔子及原始儒家的思想,这是学问家的路数,并将之广泛运用于研治诸子学及史学。反观今文经学,根据师承家法,就某一章节生发开来,杂以阴阳五行及谶纬之说,积极干涉现实政治,虽然在章句、辞章方面有粗疏或穿凿之处,但继承了先秦儒家经世致用的精神,亦不容忽视。华锺彦先生通过《论语》的逐章讨论,教导弟子学习古文经学家重视经典文本的细读,渐次积累文字、音韵、训诂基础知识,以避免今文经学家的粗疏和穿凿;同时,华先生更为看重的经典的重新诠释,要能够提炼出对现实有意义的“篇章大义”,注意避免陷入古文经学家的烦琐考证,要能够对现实社会有所裨益。华先生治学,最讲究“会通”二字,孙过庭《书谱》云:“通汇之际,人书并老。”华先生根据自己长期的读书、研究经验,努力吸收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两家之长,力求把握住作者思想的根本,这就如同确定下来坐标基准线,以此为准绳,来观察研究对象,就可以扫除文献记载中的种种疑误,准确把握历史的真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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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授古代经史典籍,弘扬华夏传统文化

附:

1119曰下午,《华锺彦文集》发行仪式结束后,在开封与袁若娟姐、吴河清姐、谢景和弟饮茶叙旧,兼寄闵红姐
梁园一见草逢春,
临去回眸意相存。
浪湧黄河双鲤至,
加餐努力慰人心。

19日晚、20曰午,谢景和弟、杨国安弟先后邀请在汴七七级同窗宴集,

把酒甚欢,歌以致意
斗酒十千金谷园,
白头满座意绵绵。
清风沉醉浑不觉,
明曰重酌御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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