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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连江 | 学外语得下真功夫

 蜀地渔人 2017-07-27



启功先生谈书法,说“工夫就是准确的重复”。成年后学语言,准确的重复也是不二法门。


套用量化方法术语,书法的分析单位是字,语言的分析单位是句。


耳听手追,下笔千言,是林纾式的翻译,假得明目张胆,理直气壮;“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是严复式的翻译,真得低眉顺目,理屈词穷。


我学外语,最深刻的体会是“两个千万”:千万要相信语言天才的话;千万不要与天才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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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外语得下真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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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连江


清早,在微信圈看到一个朋友在“百词斩”上浪费时间,忍不住提醒他,跟这样的噱头纠缠只是收集标本。标本有用,但没有生命,收集再多,也只是摆设。“百词斩”这类网上游戏只是游戏,是假功夫,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玩这类游戏,只能制造虚假的“用功感”和“成就感”。真想学好英语,就得下真功夫。启功先生谈书法,说“工夫就是准确的重复”。成年后学语言,准确的重复也是不二法门。不过,同样是下功夫,学外语与学书法有个重要区别。书法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练,语言是一句话一句话地学,为了减少枯燥,最好是记诵自己特别喜欢的短文或段落。套用量化方法术语,书法的分析单位是字,语言的分析单位是句。至于怎样下真功夫,不妨看看季羡林先生学语言的经验谈,网上很容易找到。我印象最深的,是季羡林先生这样的语言天才也会“读得结结巴巴,译得莫名其妙,急得头上冒汗,心中发火”。天才尚且如此,中人之材,想走捷径,想图轻松,只是自欺欺人;自欺可以长期有效,欺人顶多短暂管用。


我从来没有玩过百词斩,敢断定它是“噱头”,底气是我下过死记硬背单词的伪功夫。1983年上半年,领导指示我下学年顶替一个同事到华中工学院进修自然辩证法。我不知道领导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也许是不愿冒险让我上讲台讲马哲。我讲过两次,台下的学生中,只有三人比我小,用车师母的话说:“压不住台。”我的顶头上司,哲学教研室主任金老师很开明,坦言派我这个南开大学哲学系毕业生去一个工学院进修自然辩证法是笑话,明确指示:“不用上课。”但是,我住进华工东四舍那间冬天寒入骨、春秋热出油的宿舍,无事可做。想翻译,找不到哲学资料。于是,我就天天背词典。一个学期下来,梁实秋先生主编的《远东英汉大词典》的前50页,明显比后面的“阅痕”黑厚。现在回头看,下的功夫基本上无用,只是留下一点谈资。1983年寒假,我回南开,车老师指示我翻译语言哲学资料,才把我救出想练枪法无子弹、天天“放空枪”的窘境(译文就是1989年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西方现代语言哲学》)。1988年,我又下功夫背单词,这次是为了考GRE。我住在沧州岳父母家中,天天用打字机敲打GRE词汇,一是为了减少单调,二是因为我习惯了靠动手增强记忆。当时,邻居对我岳父夸奖我用功,现在我悟到也许只是抱怨天天八九个小时噪音滋扰。回头看,那个笨功夫有用。1990年9月初,我到俄亥俄州立大学政治学系报到,第一次见到欧博文教授,他就说,应系研究生录取委员会的邀请,他看过我的申请材料,有一点让他印象深刻,就是我GRE的语词部分得分居然是85%,超过很多美国学生。但是,那些功夫,对于我的英语能力,只是花拳绣腿。


季羡林先生


我学英语的经历,是季羡林先生经验之谈的加强、加长版。我翻译过三百万字哲学和非哲学的英语文字,深知何为“译得莫名其妙”。我的一点“创新”,是背诵《新概念英语》第四册的课文,这是我经常跟朋友和学生夸耀的光荣事迹。季先生没提背课文,我猜想是他压根儿不需要特意下功夫背诵。他说:“过了一段时间,自己也逐渐适应了这种学习方法;头上的汗越出越少了,心里的火越发越小了。我尝到了甜头。”这甜头自然包括能记住梵文的天书句子。长话短说,笔译与背诵,都是真功夫,因为都符合启功先生的定义,是“准确的重复”。启功先生微言大义,我拿NBA巨星雷·阿伦练三分球做例子,斗胆发挥几句。“准确的重复”有三个阶段,一是为了基本准确而全神贯注地不断重复,慢慢体会接近目标的窍门;二是为了完全准确而全神贯注地重复基本准确的动作,反复琢磨命中目标的诀窍;三是为了保持完全准确而全神贯注地重复完全准确的动作,逐渐参悟出神入化的三分绝技。最后这个阶段,最难坚持。李约瑟老师(与何兆武先生合译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以海安为笔名翻译海涅《论德国哲学与宗教的历史》的李老师,不是英国那位研究中国科学技术史的李大师)说过,天下没有不查字典的翻译家。耳听手追,下笔千言,是林纾式的翻译,假得明目张胆,理直气壮;“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是严复式的翻译,真得低眉顺目,理屈词穷。真假翻译的云泥之别,就在于是否有“准确的重复”。背诵课文,好处也是“准确的重复”。2015年12月,我在人民大学谈过背课文的好处,原话照抄如下:“把课文背下来,这段话就刻在你的脑子里了,就像牛、羊这样的反刍动物把草吃进肚子了,吃下去可以反复咀嚼,记住了可以反复在脑子里琢磨。如果你没把成段的话装在你的脑子里,就没条件反刍,没办法反复琢磨、反复体会。要培养语感,必须要反刍,不记诵成段的话无法体会语言的韵味。”还说了句看似自负的话:“我虽然已经过了五十岁,现在学德语仍然下功夫背课文。当然跟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相比,现在背起来难多了,但我知道这个功夫必须下。不下这个功夫,就永远不可能‘通’,永远不可能学好一种语言”(《不发表就出局》)。现在跟各位确认,我说的是实话。这两年,我花费了很多时间(没有详细记录,所以可以用“数不清”这个含糊的夸张词),断断续续背诵叔本华著作的选段,32段,1858个词,最近终于背完了。虽然绝对不敢吹嘘记忆百分之百准确,90%的信心是有的。投机取巧,搞单边检验,可以在95%水平上放弃“准确的重复与记忆成绩在我身上已经没有关系”这个零假设。


最后再啰嗦一句,我学外语,最深刻的体会是“两个千万”:千万要相信语言天才的话;千万不要与天才攀比。语言天才的经验之谈,远的,有卡莫·洛姆布的《我是如何学外语的:二十五年学用十六种外语经验谈》;近的,多如牛毛,不胜枚举。千万要信,因为这些天才说的是实话;千万不要攀比,因为我们跟他们无法比语言能力,正如我们无法跟姚明比身高、比球技、比语言能力。天才极少,但总是出现,比如当年《光明日报》整版报道过的王同亿先生,就是大语言天才。假如我跟他比,就惨了。我有三分自知,不跟天才比高低。




编辑:oncecatc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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