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静之 中国著名编剧、诗人、作家。著有散文集《九栋》,诗集《幡》等;著名影视剧作品:《一代宗师》《归来》《千里走单骑》《康熙微服私访记》《铁齿铜牙纪晓岚》《五月槐花香》等。其话剧代表作有:《我爱桃花》《花事如期》《操场》《莲花》《断金》等,歌剧:《夜宴》《赵氏孤儿》等。
尼采在《瓦格纳事件》中曾这样描述对自己的“起码要求”和“最高要求”:“在自己身上克服他的时代,成为无时代的人。” [i] 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诚如一场艰难的斗争,尼采说,这一切靠的正是使其成为时代产物的那些东西。 作为这个时代最知名的编剧之一,邹静之从30岁投身写作开始,涉足的领域极广,包括诗歌、散文、小说、电视剧、电影、歌剧,以及戏剧。并且每个领域都有足够分量的作品。在写作上,他多产,勤奋,几乎每天都要写三四个小时,对他来说,写作似乎已经成为一种“生理需求”了。 在这些不同领域的作品里,从战国到民国,从康乾盛世到乱世飘摇的清末,从未死方生的文革到商业崛起的现当代,他穿越历史,书写着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时代,塑造出一个又一个不同时代下的人。 而他自己,也正是双脚趟着一段段时代走过来的。 1969年, 16岁的他挤在北上的绿皮火车中,和其他知青一样,要赶赴北大荒的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多年之后,重新回顾自己的人生经历,他说正是在北大荒的那段岁月,艰苦的劳作之余大家常围坐在一起听他讲故事,这种充满生活感和人情味的叙述,大概是他最早的“创作”,而北大荒的生活也是他一生写作的灵感源泉。 |北大荒时期的邹静之| 1977年,随着“返城潮” 28岁的他终于回到了北京。他开始做各种手艺活儿,做泥瓦匠、用洋铁皮打水壶,给人做手工沙发,直到现在他还常称自己正经是个手艺人。 1982年,他无意中看到《北京晚报》 “一分钟小说”栏目的征稿,于是把自己写的第一篇稿子《盖侠其人》投去,没过多久,发表了。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写作,从此,文字的灵感便像打开闸门一般奔涌而来,那一年他刚好三十岁。 他的戏剧创作在文学生涯里似乎开始的稍晚一些,但彼时,他已是创作出大江南北老少皆知的《康熙微服私访记》、《铁齿铜牙纪晓岚》等系列影视剧的名编,2002年他开始进行戏剧创作,从处女作《我爱桃花》开始,到8月份马上要在北京开演的《断金》,他已经写出了6个话剧剧本。在原创力严重匮乏的中国当代戏剧领域里,他是最珍贵和重要的一股创作力量。 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的中国剧场里,正是先锋戏剧狂潮崛起的时代,在戏剧性与文学性的对抗实验中,无数年轻的导演和剧作者们探索着现实主义之外的戏剧美学表达方式。但对于邹静之来说,无论是在先锋戏剧狂潮崛起的时代,还是在戏剧观念更为多元化的当下,他都从未放弃过对戏剧文本文学性的追求。 | 邹静之与《断金》主演们聊戏 | 其实中国戏曲是一直有着文学传统的,宋元南戏与北杂剧时期,负责编撰戏曲文本的书会才人基本都是民间文人,被称为“北杂剧压卷之作”的《西厢记》,在唐传奇和金代诸宫调基础上融汇了大量诗词,使文辞更加优美极富文学性。到戏曲史上最著名的“汤沈之争”,以《牡丹亭》作者汤显祖为代表的临川派更是直接提出了尚“文采”的思想,将文学性和作品的精神内核提到了比音律、形式更为重要的地位。 中国戏曲正是承袭着这样的文学传统一路走来,在邹静之的戏剧作品中不难看到中国传统戏曲对其产生的影响。 在《我爱桃花》中,大量戏曲唱词式的对白流露着浓郁的文学气息,台词中蕴含了大量的隐喻和对于人性底色的思考,他在不同角色的对白中置放了两性关于情与欲的博弈,所以在舞台上,听男女主角的对白,更像是一场饱含哲学思辨的争论。在《花事如期》中,他更是直接以读信的方式,让男主角青子将充满了纯文学色彩的小说片段在舞台上朗诵出来,成为全剧最华彩的一段。他始终不放弃文学在戏剧中所应该扮演的角色,在他的剧作中,文学性与戏剧性不是对抗的,而是相辅相成的。 如今的剧场里,很多戏剧在搞各种各样的形式,他们几乎消解了台词,想要用形式来传达某种话语。 而邹静之的戏剧,最让人无法忽视的却恰恰正是台词。他对台词的讲究,绝非是一种普通意义上的创作趣味,而是建立在对中国文学传统丰富而精准的把握上。 邹静之对戏剧台词的要求不仅仅是“富于文采”,他有三个关键的创作原则——口语化、节奏感、舞台意象。 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民间文学)一直有着说唱传统,诗词歌赋,是用来唱的,因此格外讲究音律和节奏;话本小说,多是民间说书艺人说唱讲演的,对于口语化和文辞所营造的想象空间则有更高要求。邹静之在台词上的讲究正是承袭了这样的文化传统。他推崇台词的口语化美感,注重节奏和断句的微妙细节,他的剧本从不对演员的语气语调做任何提示和备注(如“他生气的喊”、“他固执的说”这种提示),因为他认为作为剧作家而言,台词写出来就应该是带着语气语调的,是应该有声音感的。他反对过于铺排和拗口的台词形式,《断金》排练时,他几次去剧组探班,每一次都会真诚仔细的询问三位演员对台词的感受,坐在台下亲自看排练,亲自感受和体验台词的演绎,但凡觉得拗口、冗长、不好表达的地方他都会重新斟酌修正,以求最洗练、表达最舒服、最有市井生活味道的台词境界。 台词对于舞台意象的营造,在《我爱桃花》中最为出色,虽然舞台布景中从未要求过“桃树、桃花”的出现,但“灿烂的桃花树下读寻人启事”所营造出来的想象空间却极富诗意。另外,不同人物对白的精妙也是他追求之所在。东方人的表达特点是建立在恭俭礼让的东方文化内核之上的,含蓄的说话之道下真正蕴含的交锋与留白才是台词艺术的审美所指。《断金》的结尾,暮年的两个主角不期而遇,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相互告别,互道“加点小心”“都加点小心”,看似简单的寒暄中人物间微妙的较量与争锋流露而出,而用在结尾,在最后一个尾音空落落的回响中营造出丰富而苍凉的舞台意象。 这些炉火纯青的台词,来自于他对生活的敏感度和准确表达生活的天赋,更来自于每部作品几次、十几次易稿中的慢慢锻造和品悟。 然而所有的一切,无论是对文学性的“坚持”还是对台词的“讲究”,终归是为了更好的书写出在不同时代下踽踽而行的人们。他笔下,没有什么好人与坏人,也没有什么阶级与反抗,他关注的都是大时代下的“可怜人”。 他在《型世言》中读到一段“杀妻取义”的小帽儿,在这短短几百字的小故事中,他看到了一个被时代抹杀和否定的女性,触摸到了隐藏在文字之下、深埋于人性之中的东西,那是千百年来人类面对情感依然无法解脱的困境,于是他思考人内心情与欲的纠葛,人性善恶的交错,并将这些写进了《我爱桃花》之中。他在《断金》中写了三个性格迥异的兄弟,在风雨飘摇的时代浮沉中,三个人各有不同的选择和坚持,在经济格局瞬息万变的今天,我们推崇着勇敢激奋的价值观,求好求大求速度,而邹静之则更欣赏像富小莲这样内心充满原则和人情味的人,更欣赏 “不盲从,不争先”的人生准则,但作为编剧的邹静之又比任何人都更冷静,那个终极的人生胜果,他没有让任何人得到,他在《断金》的结尾写道:“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三个兄弟,三个鬼魂矗立在时空中都是孤零零的、可怜的,因为人的一生就是不得不面对种种无法解决的困境,人生哪有成败,不过是各当嗟叹,各有得失。
在几十年的写作生涯中,邹静之用自己趟过的一段段时代所沉淀下的“时代产物”,对抗着、克服着那些正在崛起的、正在衰落的、正被谈论的、正被遗忘的东西,他在自己身上克服着这个时代,从时代中将自己抽离出来,成为一个冷静而敏锐的,“无时代”的时代书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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