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 夫 盛唐时期,儒道释三教竞立,思想界呈现一种自由开放的风气,文人之间也自然形成一种友善和美和互敬互学的景象。杜甫在《忆昔二首》其二中回忆开元年间的情况说:“天下朋友皆胶漆”。“胶漆”一说不无夸张,但那时的文人有胸怀、不世故确是事实。李白、杜甫是尚友之人,交友讲直爽、讲信实,不平则鸣。比如,杜甫为郑虔鸣不平:“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轗轲,名垂万古知何用。”(《醉时歌》)李白为王十二鸣不平:“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学歌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自称“我本楚狂人”的李白是个傲气十足的人,可他对所敬佩之人常有出自真心地褒之扬之之言。比如他对孟浩然的赞佩:“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孟浩然是王维好友,但他比王维更放浪。他曾因“不才明主弃”的一句话忤犯唐玄宗后无缘仕宦,落魄一生。李白对他很同情、很敬重。其《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表达的那种一往情深着实令人感动。其实李白和孟浩然诗歌的风格相去甚远,孟诗恬淡孤情,李诗飘逸豪放。李白却如此推崇孟浩然,不但显示了李白的胸怀宽广,也可见盛唐文坛的良好氛围。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以欣赏的目光,描绘了贺知章、李白、张旭等八人醉后的狂态,其钦佩之情同样溢于言表。盛唐诗人不是没有艺术上的较量和竞争,但伴随着较量和竞争的是互相切磋、互相学习。《旗亭画壁》的故事说,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以梨园的伶官演唱谁的诗歌最多,最漂亮的伶官演唱谁的诗歌,来决定彼此的高下,结果王之涣因《凉州词》而获胜。这个故事可能有些浪漫色彩,未必可信,但可以帮助我们想象盛唐诗人那种多姿多彩的生活,相亲相敬的关系,以及赢得起也输得起的胸怀,而这正是酝酿佳作的良好环境。李白登黄鹤楼而发诗兴,可是见到崔颢的题诗遂敛手搁笔,说:“眼前有诗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李白为此另写了《登金陵凤凰台》,暗中或有与崔颢较量之意。但不论怎么说,凤凰台不能算作创作,因为李白的凤凰来自崔颢的黄鹤,自然没有崔诗那么清奇了。很显然,李白还是最醉心于崔颢的黄鹤楼。 中唐紧接盛唐之后,盛极难继,但盛唐诗人对中唐诗人的“迁化”作用依然强烈。特别是白居易,他对李、杜作品苦读深研,受益最多。他曾无限深情地咏道: 翰林江左日,员外剑南时。 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 暮年逋客恨,浮世谪仙悲。 吟咏留千古,声名动四夷。 文场供秀句,乐府待新词。 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 毫无疑问,李白是白居易心目中最敬佩的前代诗人。从创作实践看,白居易有意继承和弘扬杜甫的诗歌精神。如前所述,杜甫对同时代的诗人敬佩的是李白。“白也诗无敌”嘛!白居易对同时代的诗人也有其敬佩的,比如说刘禹锡。 白与刘同龄。他们都是中唐诗坛上叱咤风云的一流人物。虽然彼此闻知大名,却各自有不同的文化圈。刘与韩愈、柳宗元是好友,白与元稹是知交。但这不妨碍白、刘之间的心仪和互相倾慕。直到公元826年,两人都已55岁了,才在同返洛阳的途中于扬州不期相逢,两人畅叙同游二十余天。白当时设酒席招待刘,并当场写了《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一律相赠,诗中谓刘“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意谓刘诗已达“国手”水平,亦即今日所谓国家级高手,可惜,“命压人头”,空有其才,长久被埋没了。刘则写了《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一律作答。诗中在描述了自己23年巴山楚水的凄凉贬谪生活之后,继而转笔写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两人第一次酬唱,初次交手,刘便高于白,遂成名篇。其中“沉舟”、“病树”一联,至今流传。自此,刘、白经常以诗唱和,互有赠答。如白居易作《春词》:“低花树影小红楼,春入眉心两点愁。斜倚栏干背鹦鹉,思量何事不回头。”刘作《和乐天春词》:“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无论在含蓄有味还是遣词优雅上,刘之和作皆胜于白之原唱。白居易曾写《咏老见示诗》赠刘,刘又写《酬乐天咏老见示》一诗作答,其中,“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两句,又成千古名句。后来刘禹锡又作《石头城》一绝,白居易掉头苦吟,叹赏良久,特别是当他读到“潮打空城寂寞回”一句时,不禁叹道:“我知后之诗人不复措笔矣!”其佩服之情,实属少见。 金陵怀古诗,从来不大好作。尤其在唐朝,去古未远,更不好作。白居易与他的好友元稹以及当时著名诗人许浑等四人都作过。刘禹锡最先写成: 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 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 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 白居易览之曰:四人探骊,子独得珠,余皆鳞爪矣。其佩服之情难以言表。是的,最好的诗只有一个,如被人先唱出,别人只有罢唱。白居易算得上一位慧眼识珠的高人。 后来,刘、白唱和诗渐多,成《刘白唱和集》,白在《刘白唱和集解》一文中写道:“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梦得,梦得,文之神妙,莫先于诗。若妙于神,则吾岂敢?如梦得‘雪里高山白头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句之类,真谓神妙。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这是白居易的自谦词,也是他的由衷之言。由此可见,白居易对同时代最佩服折服的诗人,无疑首推刘禹锡。这说明白居易是颇有自知之明的,既能知己之短,更能见人之长,心胸十分开阔。唯其如此,他才能有大魄力写出像《长恨歌》、《琵琶行》那样有永远价值的长篇杰作。杜甫之后,白居易以白话做诗,“意激而言质”,一改中唐诗吟风弄月的风气,写出许多反映社会悲剧的不朽之作。 白居易晚年长居洛阳。过着“眼下有衣食,耳边无是非”的自由生活。表面上醉心佛道,沉溺诗酒,实质上他依然念念不忘的是这世上的友和情。我们随便举一首他晚年写给同住洛阳的心心相印的好友刘禹锡的一首诗: 少时犹不忧生计,老后谁能借酒钱。 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 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 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我想,白乐天不仅是一个会为卖炭翁、折臂翁哀伤的诗人,而且是一个平易和乐、视友似胶漆的深情可贵的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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