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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札记:江湖尽是方山子 世间再无陈季常

 jay1958 2017-08-12

每次游第一山,即南山,总是喜欢在秀岩石刻前细读苏轼的那首《行香子·与泗守过南山晚归作》:

北望平川。野水荒湾。共寻春、飞步孱颜。和风弄袖,香雾萦鬟。正酒酣时,人语笑,白云间。    飞鸿落照,相将归去,淡娟娟、玉宇清闲。何人无事,宴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

以前给学生讲这首词,总是感慨于苏轼没能把“大江东去”的词章留给盱眙。随着时日推移,才明白自己执念的可笑。盱眙小山实在当不起“大江东去式”的份量,也承受不了苏子那澎湃的情感波涛。还是这首行香子好:与友人泗洲太守刘士彦共登南山,遥遥北望,触目处,尽是野水荒湾,但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眼底春光正好,好风迎面,拂衣弄袖,翠屏起香雾,绕腮萦鬟。乌台诗案以来,苏轼忠而被谤,污水泼来,这个天生的乐天派终于乐观不起来了,忧戚满怀。在惴惴不安中,元丰二年十二月的二十八日,震惊朝野的乌台诗案终于结案,苏轼等来了朝延的最终裁决:苏轼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谪途之中,苏轼曾十数次经过泗洲(遗址在今盱眙淮河边),大约在元丰七年,苏轼再次来到盱眙,受到了刘太守的热情款待。第二年春天,他与太守同游南山,欣悦之情,溢于言表。在这首词里,我们终于看到苏轼脸上绽放出久违的笑容。山巅水涯,盱眙人的笑语,深深地打动了苏轼。他厌倦了宦海倾轧,天边飞鸿,长河落照,似乎在召唤他,苏轼的的林泉之思,再一次被盱眙的山水轻轻拨动,是啊!“相将归去,淡娟娟、玉宇清闲。”从此做一个天不管地不问的闲人,岂不更好。他郑重地提起笔,写下了那篇《乞常州居住表》,希望朝廷能法外开恩,允许他到常州安度余身,那里有他的几分薄田,足以养家糊口。

第二年,即元丰八年正月初四,苏轼告别了刘士彦,离开了盱眙。可世事茫茫,谁能料得,苏轼很快迎来了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先后出任礼部员外郎、起居舍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人生得意如斯,我想苏轼这时可能忘记了他黄州几年那强烈的归隐情绪:“回首向来潇洒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当他重蹈困厄之时,可能才会后悔自己在能选择的时候没有明智地选择归去,贬谪的厄运再次降临,他已然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力,只能不断地歌咏“归去”的主题,画饼以疗饥!

“一生并未退隐,也从未真正‘归田’,但他通过诗文所表达出来的那种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退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因为,苏轼诗文中所表达出来的这种‘退隐’心绪,已不只是对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种对社会的退避;它不是对政治杀戮的恐惧哀伤,已不是‘一为黄雀哀,涕下谁能禁’(阮籍),‘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陶潜)那种具体的政治哀伤(尽管苏也有哀伤),而是对整个人生、世上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厌倦和企求解脱与舍弃。”李泽厚先生如是评价苏轼。

因此,苏轼从来没想要做一个真正的隐士,他是希望借对隐士现象的的探究,来思考隐士文化的本质。苏轼对隐士认识的高度是他人难以企及的。

苏轼对隐士文化的理解集中体现在他的那篇《方山子传》中。

苏轼开篇即声明:方山子的身份是光州、黄州之间的隐人。那么,这个世界上有天生的隐人吗?我们读古人书,往往粗心,以为某人能成为何种人,都是因为小候立下志向,最终理想得以实现,刘邦、项羽、陈胜……皆是如此。人生天地间,职业千万种,仿佛立志成为隐人的并不多见。我们来看这个方山子,他小时候仰慕汉时游侠朱家、郭解,想要成为侠,结果真得成了一个名气不小的侠士,受到乡里的侠士们的推崇。长大一些后,他折节读书,所谓折节,就是改变志向。传中未能明言,他为什么要改变志向,但稍熟知宋史的人都知道,宋代因唐藩镇之害,而重文轻武,成为侠,在宋代是没有出路的。方山子读书的目的是什么呢?与那些胸怀大志的人一样——“欲以此驰聘当世”!能与苏轼成为朋友,其读书的成就可想而知,传记中一句“然终不遇”,不禁令人唏嘘,人生还有比这更令人无奈的事吗!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侠士无用武之地,文人无报国之门。晚年的方山子便遁于光、黄间,做了一个隐士。

他隐得真彻底,弃车马,毁冠服。车马、冠服,这些世俗世界的东西,不要也罢,弃之毁之,往来深山之中,终于没有人能认识他了。以前以能名闻天下为一种荣耀,孜孜求之。现在,要的就是人莫识也!在别人眼里,他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隐士了,可他自己呢?如郁达夫所言:“热肠双冷眼,无用一书生。谁堪共肝胆,我欲忘姓名。”举世皆浊,无人与我共肝胆,要这姓名何用。果然,光、黄间无人知其真实身份,看他戴着方形的帽子,大家就叫他方山子!方山子就方山子吧!真是好看,这顶帽子,像极了汉代祭祀宗庙的乐师所戴冠帽。毁弃了世俗人的冠服,他庄严地把这顶帽子顶在头顶,也把自己放在了形而上的祭台上,以此祭奠自己那个不死的理想。

如果没有碰到苏轼,方山子大概也就隐没于历史的深处,永远不为人所知。谪居黄州时,苏轼大概也听说的隐人方山子,可一见面时,他惊呼,这个方山子竟然是自己的故人陈慥,字季常。他乡遇故知,惊喜之余复又惊诧:何为而在此?是啊,这真是一个惊天大问题。陈季常乃是苏轼在凤翔府任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时的长官陈希亮的儿子,也算是个官二代了。按常理,陈季常凭借文韬武略,一定能够飞黄腾达,大展雄才。即不如此,靠着世有勋阀,祖宗荫庇,也当得官。再不济,他家在洛阳有壮丽之园宅,在河北有肥沃之良田,也可尽情享受富家翁的的生活。

难道他真是甘心做个隐士吗?

苏轼通过与陈季常相处的一件小事,窥破他内心秘密。有一次,在岐山下,苏轼看到作为隐士的方山子游西山,有一只鹊在他面前突然惊飞,他让随从追上去射鹊,结果没有射中。方山子拍马而出,一箭射中。得意之时,就和苏轼高谈阔论用兵之法和古今成败之理,自认为自己是一世豪杰。苏轼是懂得方山子的,他是胸怀大志而不得遇啊!一个小小的细节,出卖了方山子的内心,你看,他哪里是个隐士,眉宇之间,依然有精悍之色,言谈之中,依然有不平之气。苏轼感慨万千:“岂山中之人哉”!他哪里是山中的隐士呢!

身在江湖之上,而心存魏阙之下。既身为豪士,就当作豪举,若不能进身而居庙堂,治政理国,那就愤而退居江湖,独自饮尽一份孤独,富家翁,那是断然不能去做的。此间情味,谁人懂得,那些肉食者是不可能懂的,他们只不过是一些名利之徒,尔虞我诈,巧取豪夺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跟一帮盗国贼谈治国,止增笑耳;光、黄间的人是不可能懂的,夏虫不可以语冰,母鸡的目标只是一把米而已,哪里能跟他们谈什么胸襟报负。

读到这里,我们不禁为方山子一哭。然哭罢掩卷,反复吟咏文章结尾: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与!”一个人隐居,那是一个人的问题,一群人隐居,那是一群人的问题,一群优秀的人隐居,那就是他们所处的社会出了问题。

令人再哭!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陈季常忠实地践行的孔子的思想,既然邦无道,那么不去做那可耻的富家翁了,且去归隐。同样怀大才而屡遭算计的苏轼,虽没有真的有隐的行动,但深潜于其内心深处的隐冲动,时时撩拨着他,其苦痛真如百虫啮心。光、黄间像方山子一样的隐人,听说还有很多,如果是真的,那就是这个社会的耻辱,是国家的悲哀,这一切都只能表明,这是一个即将溃败的无道之邦。这一评判真是震聋发聩,那些治国者也许不信,山林里真有那么多隐人吗?昏庸的达官显贵们,你们怎么会看到呢,你们高居庙堂,那里能看到隐士们的身影,你们纸醉金迷,哪里能感受到佯狂者的悲伤!

其实,最可怕的,不是陈季常隐居山林了,而是苏东坡们开始向往陈季常的归隐了!

江湖尽是方山子,世间再无陈季常。

无数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没有了陈季常们的无道之邦,迟早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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