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中,西门庆初挑潘金莲,一开始颇有章法,潘驴邓小闲,循循善诱,到最后一步,就不堪了。
总不过扑通跪地,抱住大腿,口中乱叫,“只是娘子作成小人”而已。
太粗。“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水平。
前面白装了。
这事儿没有阶级性。未庄那夜,阿Q一步抢过去,对着赵妈跪下,低吼“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何如?
清河县好世界,西门大官人当也是进城不久。
倒是那妇人更善谑,表态坦荡荡,“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
谁更像个老手,不言而喻。
揆诸国史,潘氏或有统战大才。
《金瓶梅》对潘金莲更有同情心。
在这里,西门庆偷偷捏她脚时,她笑将起来,“怎这的罗唣!我要叫起来哩!”
西门庆扑通跪下,一面乱叫,一面便摸她裤子时,她又叉开手道,“你这歪厮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
说得西门庆也笑了。
这是潘金莲?
这分明是王熙凤。
都是反误了卿卿性命的人呐。
《水浒传》写荡妇如政客,怪力乱神,适合群众激动。《金瓶梅》则官人娘子、哥哥姐姐,不躁不狂,烟火得很。
应该说,是《金瓶梅》对人世间更有同情心。
《水浒传》里的西门庆倘得不死,大约也可以同去革命。毕竟,江湖上好汉们的勾当,他也熟,只要机会凑手,上道,博个爱人、喜施,并不难。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都可以找到组织。
大体看,西门庆的趣味、行止,那个鸟水泊里都有,细究,一样不少。
都是出来混的,只差一面杏黄大旗而已,如何就入不得聚义厅?
《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就不行了。
这个西门庆干不了革命。
他虽也来自街头,有欲有求,但志在现世安稳,对暴力并无十分想象力。
他怕动荡。
交结官府,混入体制,先捞个能抡鞭子、打板子的武职,便已十分兴头。
他想的是,等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做个文官。
这可不是杀人放火的思路。
《金瓶梅》中,西门庆不自信,经常在床上问妇人,要和别的男人比。
这正是《金》书比《水》书高妙的地方。
时云雨过后,时马鞭在手,西门庆问得可叹,“我比那厮谁强?”
这个问题,潘金莲答得妙,李瓶儿答得也妙。
“他拿什么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
“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
西门庆听了,就自信了。
他只有这一个自信。
这种自信让他显得很软弱。“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刘备、宋江们见了,大约要笑他。
这等精细的问题,本也不是拿板斧排头砍去的革命者的趣味。
西门庆问得好,妇人答得也好,太人性了。
《世说新语·品藻》中,一美妇人曾为大将军王敦妾,后来跟了镇西将军谢尚。
王敦很粗,谢尚很雅。
但有一天,谢尚还是问了这妇人,“我何如王?”
妇人答,“王比使君,田舍、贵人耳!”
他是庄稼汉,你是贵公子。
谢尚笑,高兴得去弹琵琶,唱歌。
“镇西妖冶故也。”
“你是个天,他是快砖”,到底还是魏晋的妇人,会说话。
有西门庆在,名士德不孤也。
分别能拉开多远?此之谓人性。
《世说》是文学,所以才如此有趣。
若换了历史,就成了水浒世界的底色,一样的故事,也不免面目可憎起来。
读《通鉴》晋纪,又得一则。
匈奴军阀刘曜,打进长安,建立政权,立晋惠帝遗孀羊氏为皇后。
这胡人领袖也未能免俗,有一天,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吾何如司马家儿?”
妇人对曰,“陛下开基之圣主,彼亡国之暗夫,何可并言!”
“彼贵为帝王,有一妇、一子及身三耳,曾不能庇,妾于尔时,实不欲生,意谓世间男子皆然。自奉巾栉已来,始知天下自有丈夫耳。”
这就又成了政客之言,虚虚实实,说得漂亮。
当然也有效果。
“曜甚宠之,颇干预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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