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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秸垛

 wps0321 2017-08-21
麦秸垛

♣ 唐仪天

麦秸垛是村庄的图腾。

麦秸垛是村庄最雄伟的建筑,它以一捆捆麦捆为原料,以长方锥体的形状,矗立成乡村最养眼的风景。一个个麦垛延伸着农民无尽的向往,支撑着一个村庄的精神,补缀着村民们残破的梦幻。

一个个麦捆从七月炎热的麦田坐着大喊小叫的木轮车体体面面地走向麦场,队里体壮的男人们光了油黑发亮的膀子,用柴杈挑起来摞成一峰一岭的大垛。为了不占用太多的麦场,或者是为了宣示村庄人因丰收而激荡于胸怀的兴奋,麦垛往往垒得很高很高,十几米、二十米不等。农人有天生的砌麦垛本领,不用一根烂线头完全可以把麦垛垛得周正笔直,好像麦垛是个永久不再拆除的建筑。于是麦场上一个接一个的金字塔雨后春笋一样冒起来了。麦秸垛昂扬在日月里,村里人的梦开始由苦变甜,一些已然消失的欲望重新开始萌生,走路也像驾了风一样的轻松。

麦收下来不急于打碾,一是人力不够,村里的男人女人割麦的割麦,转运的转运,老老少少都进入了龙口抢粮的关键时刻。这时节正赶上了雨季,长黄了的麦子在尽量短的时间里转运到场上垒成麦垛,麦上了垛就踏实了,锥形的麦垛任凭绵绵秋雨的洗淋也不会生芽,所以队长每天晚上丢个盹,就鼓起腮帮吹哨子,哨音尖而硬,可以划破所有人的梦,把大家牵引到亟待收获的麦田里,谁也不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诿。打牛千鞭不见一粒米,汗滴摔八瓣换来的成熟,不能因为懒惰而丢失,这关乎一个农人的道理,人无龙头拿纸拴,唾沫星子溅死人哩。第二个重要的原因是刚收的麦还没有完全吸纳了麦秸里的养分,须奶奶膘,上了垛麦的膘奶得紫紫胖胖了,再打碾下来,麦的千粒重就上去了,产量也随之增高。

麦垛的金黄也是乡土的,麦充分理解了土地的命意,光泽柔和而不张扬,那一坨一坨的金黄正好嵌合在乡村深深浅浅的绿色中。如果是那种华贵唯美的金色,当然与乡村的背景极不吻合。土筑的庄院不允许,人们的视觉不接受,大野的绿色也肯定很厌恶,因为它不属于乡村,乡村的色彩是多元的、温顺的、谐和的,一眨眼就会把乡村的气场搞乱,你想如果麦垛呈现的是那种亮瓦瓦的金碧辉煌,那么黄金失去了它的宝贵,乡村失去了它的质朴,人们的感官和记忆也会表现出颠三倒四的紊乱。

麦垛给辛苦一生的农人一个仰视的机会。这些一年四季躬耕在田的农民,像一把砍向大地的锄头,像一柄插在大地上的镰刀,养着土地,喂着土地,敬着土地,借此来换取土地的垂怜。他们尽量地用自己的勤劳感动着土地,有耕乏的牛没有犁乏的地,土地的秉性就是这样,你不勤勉地耕耘和翻挖就不会知道土地的金贵和粮食之不易。农人撂翻的是庄稼,土地撂翻的是人。耕耘土地是我们一生的事,收获人的是另一个庞大无形的神圣,它让我们在一次收获中幸福,在一次苦难中啜泣。给我们繁衍的愉悦,给我们丧葬的悲哀,我们像千瓣莲花一样在泥淖中绰约灿烂。仰视麦垛给了农人一次豪叹的机会,辛劳了也获得了,生命由此而精彩。仰天浩叹一声,如闷雷滚过大地。苍天不负有心人,儿女们不再饥饿了,粮食钻进胃时会变化出许多千奇百怪的东西,麦垛里窥视我们的粮食,开口一笑,一个村庄的幸福就诞生了。麦垛以它柔和的金黄把阳光反射到我们的脸上,脸上就会盛开感动的花朵。

这么多年来,我的心灵里一直矗立着一垛巨大无朋的麦垛,这是我的精神依托,靠在这样巨大的麦垛上,我觉得心里平妥安适。其实乡村里早已不见了麦垛,那些能嗅出香味的联合收割机,在麦熟的季节里,像个毫不爽约的恋人,按时就把麦收完了,麦垛只是过去的一种乡村肖像,它只存在于60后之前的人们心中,昂扬挺拔,直指蓝天,永远不萎不蔫。

这些年,人们在利益的驱动下,很少种植粮食了,渴望发家致富的农民,在一畦畦地块里种上洋葱、葵花、红辣椒,在心惊肉跳中赔赔挣挣。老辈的人抠着脑门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想不通一个农民不种粮食,脖子迟早会饿成揪子把。但村里没有人因为不种麦而遭了饥荒。相反,凡是不按老辈农民的招数出牌的人都是村里的富人。

而我一直谨小慎微地经营着十来亩土地,没大利也没有大害,每年都要种几亩麦子。一个农民每年不种点麦子,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麦子倒在仓子里一颗悬着的心就落在了腔子里。但就我那点麦子,即使不用联合收割机收,也垒不起一个令人惊羡的麦垛。也许我一生所种的麦聚拢起来也摞不上生产时代那样雄伟的麦垛。那已经成为一种失不复来的景观,我们只能凭借记忆去触摸、去仰望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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