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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博物馆之误:“司母戊”改为“后母戊”大错特错

 云中公子 2017-09-02
题记:在本坛因为司母戊鼎的问题骂了些人,为了对得起广大网友,虽然知道我这样的在本坛还是呆不长,但仍草成此文,谨献给真正热爱国学、热爱古文字学的网友。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国家博物馆将“司母戊鼎”改成“后母戊鼎”,在网上引起热议,有的赞成,有的反对,在本版块也有很多讨论。国博怎么改动,那是国博的权利,别人无权干涉;但是改得对不对,那不是权利的问题,而是道理的问题了。既然是道理的问题,那么大家就都有权利来讨论一下:这个改动有没有道理?那些跟在后面起哄喊好的人喊得有没有道理?

这个问题,当然还必须得从文字学的角度入手来讨论,让证据来说话。因为司母戊鼎是商代的器物,那么我们最基础的根据必须是殷商时期的文字材料——甲骨文或金文。

首先看看《说文》里对“后”、“司”的解释(为了让大家不产生误解,这段引文用繁体):

《说文·后部》:“后,繼體君也。象人之形。施令以告四方,故厂之。从一口。發號者,君后也。凡后之屬皆从后。”段注:“《釋詁》、《毛傳》皆曰:‘后,君也。’許知爲繼體君者,后之言後也。開刱之君在先。繼體之君在後也。析言之如是。渾言之則不別矣。《易·象下傳》曰:‘后以施命誥四方’,虞云:‘后,繼體之君也。’此許說也,葢同用孟《易》。經傳多假‘后’爲‘後’,《大射》注引《孝經說》曰:‘后者,後也’,此謂‘后’卽‘後’之假借。”

《说文·司部》:“司,臣司事於外者。从反后。凡司之屬皆从司。”段注:“外對君而言,君在内也,臣宣力四方在外,故从反后。鄭風,邦之司直。傳曰:司,主也。凡主其事必伺察恐後,故古别無伺字,司卽伺字。……惟反后乃鄉后矣。”

根据许慎和段玉裁的解释,“后”就是君主的意思,“司”是反写的“后”,其义是在外司察事务的人,引申为凡在外主管、管理某种事务的官职和机构。

从字形上看,“后”开口向右,“司”开口向左,二者的差异就在这里。单从字形上讲,甲骨文中“司”、“后”均有,但从卜辞看,它们分明是一字,比如“龚司”又作“龚后”(《合集》795反),这是在同一版卜辞上写同一个人名,或写作“司”或写作“后”;再比如“豕司”(《合集》19210)又作“豕后”(《合集》19211);又比如“于后御”(《英》177)又作“于司御”(《英》1768),这都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坚实证据。可见在殷人的甲骨文中,这个字是正反无别的,它们是同一个字,并没有什么开口向左为“司”、开口向右为“后”之说。

关键问题是,这个字在甲骨文里到底是读si还是读hou呢?这个殷人的文字里也可以给我们确切的答案。

首先,我们知道殷人称“年”为“祀”,在卜辞中,有两种写法:一种是“祀”,如“廿祀”(《合集》37869),即二十祀;一种是“司”,如“廿司”,也是“二十祀”,见《合集》36855、36856、37862。那么我们知道,“司”与“祀”的读音是相同的,都应该读si。

其次,在卜辞中,我们经常会见到“司女(母)”这个词汇,如《合集》27607、《合集》30370、《合集》35362等等,请注意了,这个词汇和我们所说的“司母戊鼎”关系很密切的。而有的时候,甲骨文会把这两个字合书在一起,形成一个“[女司]”字,如《合集》36175、36176、38729等等。当这两个字合在一起时,就形成了古文“姒”的本字,也就是说它形成了一个从女司声的形声字;在殷商晚期的《姒丩爵》铭文(见《集成》9098)里,为这个字又缀加了一个声符“厶”,也就是后来的“以”字,这个声符说明了什么呢?就是说明这个从女司声的字也读“厶”声,因为古音中“司”、“厶(以)”都是之部字,韵部相同。殷商文字中对一些不容易确定读音的字常缀加一个同韵部的声符来明确它的读音,再比如甲骨文中为“凤”加声符“凡”一样,表示它读“凡”声,因为“凤”、“凡”都是侵部字,韵部相同。
那么我们就可以明白地知道了,殷人的文字(包括甲骨文和金文)中“司”这个字是读si而不读hou,所以,我们看看《殷周金文集成》中把这个字释为“姒”,是非常正确的。殷人的铭文里,为了讲求文字的布局好看,会把这个字拆开成“司女(母)厶”三个字,如《姒康鼎》(见《集成》1906),《殷周金文集成》在释文里说可释为“姒康”,是对的。裘锡圭先生的研究认为:“商代王之配偶中,其尊者當可稱‘姒’,卜辭中之[女司]可能多爲此種人。但其他貴族配偶之尊者應亦可稱‘姒’。甚至不能完全排斥卜辭中的某些[女司],係稱呼王或其他貴族之姊的可能。”

那么,就是说殷人的“司”或“后”这两个字形是一个字,都读si,不读hou,而司母戊鼎、司母辛鼎都是殷商时期的器物,它们自然应该读“si母戊”或“si母辛”,而不应该读hou,这已经明白如火。
再一个,即使是按照《说文》的说法,向左开口的是“司”,向右开口的是“后”,那么“司母戊”、“司母辛”的“司”仍然当读si,因为我们看看它们的铭文吧都是开口向左的,有什么理由把它读为“后”?如果按照裘锡圭先生的意见,“司母戊”、“司母辛”应当是读为“姒戊”或“姒辛”,这个看法应当是正确的。

那么,是不是说殷人就没有“后”字了呢?也不是,在殷墟卜辞中是用“毓”字为“后”。根据王国维的解释,“毓”甲骨文象女人产子之形,它就是生育的“育”字,其字形象倒子在母(或女、人)之后,因此引申为先后之“后”(即后起字的“後”),所以卜辞中的“后祖乙”、“五后”、“多后”之“后”均写作“毓”。到了后来,生育之育专用“毓”、“育”二形,继体君之字则讹变为“后”形,先後之後又别用一字,于是《说文》也把它们分成三个字隶于三部,其实毓、后、後三字本一字(参见《诂林》479页引王国维说)。对于王国维的考释,郭沫若认为“此字之释至精确”(《卜辞通纂》242页),姚孝遂先生也认为“说至精确”(《诂林》483页按语)。

那么我们可以知道,“毓”字属于古文字中的一字多音多义现象,它即是生育的“育”字,也是先后之“后”,也被用为君王义的“后”,殷人的卜辞中均作“毓”,而“后”这个字形是周代才出现的,它是由“毓”这个字省减讹变而来,与“司”字无关。称君王的配偶为“后”也是始于周代,说明“毓”、“后”二字之分化和讹变也是发生在周代,殷商无有也。郭沫若根据《书·盘庚》、《诗·商颂·玄鸟》的记载考察,认为“后”字“于创业垂统之君亦明明含括。更考典籍中用后之例,均限于先公先王,其存世者则称王而不称后。卜辞亦如是,是则后者乃古语也。余谓后当是母权时代女性酋长之称,母权时代族中最高之主宰为母,母氏最高之德业为毓,故以毓称之也。毓字变为后,后义後限用于王妃,亦犹其古义之孑遗矣”(《卜辞通纂》247-248页)。也就是说,根据古书用例,称君主为“后”是很古老的词语,它本来是从母系时代流传下来的一个词汇,母系时代女性的最高德业是生育,所以也用“毓(育、后)”来称呼其首领;到了父系时代继承了这个词汇,男性君主也称“后”,因为父系时代男性专权,这个称谓也就只限用于男性了,只要是先公先王都可以称“后”,不一定是“继体君”,它和“司”的音义均不同,不能混为一谈。

根据上面的一系列分析我们可以明白,“司母戊”的“司”就是读si,它不能读“后”,“司母”既可以认为是两个字,也可以认为是一个字,就是“姒”,也就是说“司”或“司母(姒)”的意思一样,所以在卜辞中“司母戊”也可说成“司戊”(《合集》22044),“司母辛”也可说成“司辛”(《合集》27606),就是明确的证据。“司”或“姒(司母)”是商代对地位尊贵、尊高的女性的一种敬称,故“司母戊”、“司母辛”也可以读为“姒戊”、“姒辛”,都是合理的,但是读为“后母戊”、“后母辛”绝对不正确,这是不明古文字形音义的流变而造成的误解,更不符合殷商时期的史实,是一个十分错误的改读。

对于这点,希望大家有一个清楚的认识,不要人云亦云,跟在某些人后面起哄。

参考文献:

[1]郭沫若主编、胡厚宣总编辑《甲骨文合集》,中华书局,1978-1982年。(文中简称《合集》)。
[2]于省吾主编、姚孝遂编撰按语《甲骨文字诂林》,中华书局,1996年。(文中简称《诂林》)。
[3]郭沫若《卜辞通纂》,科学出版社,1983年。
[4]裘锡圭《说[女司](提纲)》,《古文字與古代史》(第二輯),李宗焜主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09年 12月。
[5]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中华书局,2007年。(文中简称《集成》)。
[6]李学勤等编《英国所藏甲骨集》,中华书局,1992。(文中简称《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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