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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龙 :八碟八碗|读者

 花间一酒壶 2017-09-09

编者按:自去年12月3日官微“中华书局1912”发起征稿活动以来,很多小伙伴发来了自己的得意作品。我们依例在周六推送大家的优秀文章。今天我们推送的是北京读者李云龙的作品,希望您喜欢并分享!另外告诉您一个好消息,【读者】栏目的优秀文章将适时结集由中华书局出版,欢迎大家踊跃投稿。



我记得的老一辈儿里,会吃的是四爷。村里的一般人家还在拨拉萝卜咸菜就粥吃的时会儿,四爷就开始琢磨着捞河里的鱼虾炒卤虾酱了;腊月里,大伙儿杀了猪炖一锅三尖子大块儿五花,四爷呢也吃,不过他会再弄一个坛儿焖肉,肉嫩不柴,还没走油,那味道厚。其实,四爷的会吃源于会做,这在后来被我老姑发扬光大了,老姑的儿子——我表兄,二十刚出头就给村里的红白喜事儿作厨,二三十桌的饭菜,只带俩下手,不只是畅利,好的是滋味儿可口,当然老姑家的仨表姐,那饭做得也不是一般的讲究。


坛焖肉


四爷见得多,做得多,吃得也多,对老家的饭食整得通透。他讲过一句话,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忘。四爷说,“待客丰盛又不靡费的吃法儿,不是用尽了心思淘换来的山珍海味,不是大油,不是大量,在这山里,最最妥当的是‘八碟八碗’!”


“八碟八碗”是菜,我对这印象可深。村里隔长不短的婚聘嫁娶,席面的标准都得是这。其实做这菜的料,几乎全是一个来处,一头猪。这么一来,就是赶不上婚聘嫁娶做客也没关系,每家腊月昝儿都得杀猪,到这时候,一家老小总也能吃上自家儿的“八碟八碗”。


穰肠儿


盛菜的大碟浅阔,一拃多长,四沿儿是青色的缠枝莲,圆底儿是盛开的荷花瓣儿。大碟里的八样菜,是拆骨肉、切肝花、穰肠儿、肩膀儿、血肠儿、皮冻儿、肺粒炸丸子、菜心拌豆皮。北地寒苦,除了窖藏的山药萝卜白菜,饭桌上几乎见不到绿叶儿,搭上杀猪时节儿各色的肉是全科,因此才有了这“二素六荤”的搭衬。“二素六荤”在另一面上看,那又分为“六凉二热”,讲究一点儿的场面,菜总要是冷热匀停,先上的碟儿里热的少倒没啥妨碍,凉的就了酒来吃倒也合口,要紧的是后上的“八碗”,清一水儿的热菜,比着前面的冷碟来说,在数目上则刚好合适。把肉凉吃恐怕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看《水浒传》“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那一回,“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这牛肉可包了怀揣,应该不是热得流油的那种。牛马在老家多作畜力,舍不得吃,羊不干活但有羊绒,还要专人去放养,并不是家家都有,它们那凉切了的肉一般都吃不上,不过我们有拆骨肉。照字面上看,这物一定是骨肉相连,那可是要害所处的关键部位,庄子叫它肯綮,照理讲这样的肉不少,脊骨、肋条或是猪蹄儿都在其内,不过老家用的却不是这些,做拆骨肉的是甲鸡。“甲鸡”这字儿只记了个音儿,合适的写法儿应是“胛子”,“子”读成了“鸡”,类似的变化不少,像把“细致”里的“细”说成“四”一样,那是保留了从前的音儿。“甲鸡”是块儿三角形的扁骨头,因为连着大腿和肩颈的缘故,上面布满了筋肉。老家做这肉,和酱牛肉的卤法儿不同,而是直接下到凉水锅里猛煮,除了薄撒几粒粗盐,葱姜蒜等小料却是一概不用的。将烂熟的筋肉从“甲鸡”上趁热扯下,撕成柳叶宽窄的条条晾凉,便可蘸着臼捣的白水蒜泥嚼吃了。筋肉经了井拔、沸水,腥味几尽全去,又置冷处放凉,肉挺而不柴,蘸上蒜泥,辛香缠绕、滑润无腻,比苦咸干涩的酱制牛肉,可是别一样馋人滋味。


拆骨肉


“肩膀儿”这菜,在别处总会和肘子搅在一起。可在山里老家,它不单和肘子是两样东西,就连烹制的办法儿也都有别。“肩膀儿”的说法儿,和字面儿的意思近,真是类似猪的肩膀,讲的是猪蹄望上的那一段腿肉,要拿胳膊打个比方,就好像是猪的小胳臂。这一段肉细筋多,脂少胶丰,经火炖烂,放凉切片,和了蒜泥入口,肥瘦得宜,肉味朴厚,留于唇齿间的香味久留不去。说这是“肩膀儿”,并不限两个前腿,其实后小腿上的那段吃起来比前腿味儿还正。老家人一定不会弄不清与后腿相连的是屁股,它不是肩膀,这么一想,“肩膀儿”的说法儿不准。它该是啥呢?想想这菜所以不腻,是因上面布满了连缀骨肉的胶质和筋头,那就该是“腱髈儿”了。“髈”在别的地儿说在“蹄髈”里,只不过老家的“腱髈儿”要说成“捡棒儿”,字音儿上稍有变化。一般做的肘子是酱炖,它含了老家的“腱髈儿”和它更上面的一块肉,这地儿的肉不论肥瘦都够多,正为这也都油腻得多了,上下两段的肥腴、精瘦说来最好莫要混做,弄不好那本来自有风致的一段,便消散在香腻浓醇之中了,吃起来总有些可惜。灶坑边儿上的老人就深明此理,对“腱髈儿”再望上的那一段,就会连同腿身相连处镟下一大块儿,用地道的老色儿红糖或齁甜的树柿子,把外皮烧成绛红的颜色,然后调了各样香料慢慢炖煮,直至成就一碗油汪滑软、皮柔筋嫩、肉糯适口,筷子一触颤颤悠悠、一戳软而易烂的珍馐。有人说这“腱髈儿”是唐朝《食谱·烧尾食单》里的名馔“缠花云梦肉”,可那书用料和做法讲得太简单,就未必靠谱了。


与“拆骨肉”、“肩膀儿”不同,“血肠儿”还不是一般的肉食。清人震钧《天咫偶闻》写到了清宫的堂子祭祀,“俟肉熟时,跪切细丝,供稗米饭二大碗,肉丝二大碗。肉丝上加塞勒并右肋二条,血肠七片,三四碗稗米饭,饭上各插匙一把,肉丝碗各插箸一双,献齐,顶冠跪”,这里提到了“血肠”。新宰的猪血易凝,所以接血的时会儿,得有个专人撅了箭杆抓紧搅和。在这血的新鲜之外,让它做得好吃的另一个保障,其实是加到里面的配料。小那么昝儿,老姑家的表兄做这东西,往往要往里面添些葱姜碎末、椒盐细面,一是去了腥,另又合了口。血肠好吃,可处理起来却不是一般的麻烦,表兄干这活儿,场面豪气。先抓了一段儿肠头,用秫秸顶上撅下的尺把长的箭杆,在肠端外侧抵住,借着肠身的油滑,“噗噜——噗噜——”两手套握箭杆,环压肠衣,让肠外侧紧贴着箭杆串套其上,待小肠全部串尽,抵着肠头的箭杆则正好冒出,手捏这翻出的一头轻轻抖动牵拉,整个肠子就被翻过来了。表兄就着温水,“噗噜——噗噜——”,把翻开的小肠整个撸洗一遍,附在上面的东西立时不见,鲜红的膜衣显露出来;再把它放入换了碱水的盆中,咵咵搓洗一通,直搅得清水浮白方停了手;这还没完,洗涮了两遍的小肠又被扔进半碗面中,就着精细的干粉重重揉搓一遍,然后清水冲了面屑待用。只见表兄左手扯了一段鲜净小肠,肠色微红,将大碗似的铁漏斗插入其中;右手抄起铁舀,盛了半下调弄好的猪血,就着漏斗缓缓注入肠中;待肠两头完全鼓起,便以麻绳紧束了开口,就着温水唰啦撸洗一下,顺手把它甩进热气腾腾的肉锅中随煮。等到小肠由红转灰、周身鼓起,便拿扎鞋底的锥子轻刺肠身,“呲”——一股特别的鲜香随着蒸汽喷涌而出,再有两分钟,就是血肠出锅的时候了……


血肠


“血肠儿”不肥腻,又独具肉味,历来讨孩子们的欢喜。可是这物从宰猪到灌注,又动刀,又搅拌,我心里面就有点儿害怕,所以小时候就特别盼着我妈做另一样爱看爱吃的好东西,那是肺粒炸丸子。像肝花和心肺这样的下水,因为有着股子特别的味道,不加配伍地清做,一般人可消受不了,在老家整治这类东西,不说是讲究,那是家家祖上传下来的技艺。锅里大块儿的猪肉上了气儿,我妈就开始弄丸子了。吊在平房里的猪肺,冻的还不彻底,依着纹理先把它切片儿、剌段儿,倒了温水清洗一过,挤去血水后斩粒儿,然后噹噹碎剁至高粱米粒那么大小备用;去皮的山药儿,受冻的黄姜、大葱,也都顺着猪肺的路子削好,经过四五个月的窖储,藏躲在其中的清甜、辛辣格外地浓烈。将这些散碎的备料倾入盆中,攥了两只筷子照着一个方向,唰唰唰猛搅一通,直到白山药、黄姜末、绿葱叶和红肺粒整个混到一块儿;再取过两块新压豆腐,攥成碎末撒到盆里,并打上上冻前就从粮食堆里保鲜的四五枚鸡蛋,调上两匙盐面和椒粉,然后就是再攥着筷子照着一个方向,搅啊搅,搅啊搅,只搅得一盆的碎丁儿如面团般,在鸡蛋和豆腐的生发下,慢慢地黏在一起、膨胀如鼓。锅里的油开了,哗哗泛响,香气固是浓烈,但是却荤腥的过于丰厚,它的调和当然需要丸子。我妈不紧不慢地把盛了碎丁儿的盆端到锅边,右手三指轻盈地掠起一团向左掌轻扣,两手一合、反向轻滚,只是一个来回,便抟成一个鸡蛋般大小、圆溜光滑的丸子。左手照着油锅顺势下探,就在指尖快触到油面的瞬间,手掌倏地打开,抟好的丸子哗地一下滚入油中……炸好的肺粒丸子,黄中带褐,酥而不硬。吃上这一口,当是有口福,为啥呢?碎捏豆腐,炸后松蓬;鸡蛋青黄,包裹紧致;肺粒虽松软鼓弹,但过了油则硬挺酥脆。经了这么一剁、一拌、一炸,任是对下水再不得意的人,也忍不住吃上一颗肺粒炸丸子。小时会儿的冬天,山里没啥零食,尽管油炸的肺粒儿丸子还冻着呢,可我们总是会去平房里偷吃上几颗,不单是为了解饿,它更解馋……


肺粒炸丸子


按理说,菜能盛到碗里,就能盛到盘里,可为啥还要分个“八碟”和“八碗”呢?照我看来,这里的分别当然不是量的大小,而是汤水儿的有无,自来带汤的菜当然得放到底儿深的碗里,浅底儿的碟子它装不了。大里的八样菜,道道都带汤水,那是小炒儿、糖蒸肉、炖肘子、熘排骨、宽粉红烧肉、白菜冻豆腐、豆芽焖公鸡、酸菜熬白肉。若照着主料和炖熬熘炒的一般做法儿看,这八大碗菜似乎没啥出奇的。不过中国这做菜的讲究,特别之处还就在用料的搭配、饪法的微别上。比如做小炒儿,用肉可得细挑,上好是前腿近颈两肩里的瘦肉,瘦里夹肥,质嫩而软;差点儿的瘦肉位在后腿接臀的内里;而一般称赏的精纯里脊,炒来干硬僵柴,不好入口。小炒儿时须使利刀,将肉剉成比韭叶还窄的细段儿,外切了经霜的微黄姜丝儿,以大勺的荤、酱二油和了粉淀爆炒,这样出锅的肉色泛金黄、松软柔嫩、油润香醇、瘦中含肥。再如以糖入肉的菜南北多有,沪杭本帮菜里的红烧肉浓油赤酱外的诀窍是加糖,川菜里的甜烧白则以掺了红糖的糯米和豆沙夹在肉片中间蒸就,我家老姑做糖蒸肉则不同,她先是以蜂蜜猪油烧了五花的肉皮,凉后再用刀薄切成片,其间匀抹蜂蜜,片片堆叠、连片盈碗,再用大火猛蒸,肉热渗油,蜜化成水,油蜜交融,肉浸其间,形整不散,皮肉滑润,口味肥甘,但不黏不腻,这在以咸酸为主的北地滋味中,别具韵致。再或是排骨,饮食江湖中做法儿颇多,粉蒸的,藕炖的,红烧的,糖醋的,蒜香的,酱卤的……说不尽,讲不清,不过老家做这东西却也能在这些个缭乱的做法之外生出新意,先以凉水烂煮,再以大刀斩段,后以葱姜油酱薯芡翻炒,这样整出的排骨外韧里嫩、香馥味足。


在这八大碗里不得不提的一样,是白菜冻豆腐。白菜豆腐这说法儿就像是个口头语,在讲饭蔬清简的时候用得多,可它在八大碗里就不太一样。菜要新摘,肉求鲜割,鱼刚离水,那在有些人的眼里看重的是个鲜;可醇酒陈酿,火腿腊腌,瓜条曝干,讲究的则是饱经岁月积淀下来的温厚。经霜的白菜,静静地码在后山的窖里,眼看快到一百天了,初时的生涩在温暖空气的沐浴中慢慢退去,菜叶也散发出幽幽的甘香,它迎来了最好的炖菜做馅的日子。与之搭配的卤水豆腐,是十冬腊月里老驴磨下的,在滴水成冰的屋外,只消半个时辰,新压的豆腐就冻得梆梆硬了,刚做的豆腐里含着微黄浆水,浆水受冷结冰胀大了,包裹着细小的豆腐颗粒,凑近看时,一粒豆腐、一团浆水,个个分隔,但又冰结在了一起,因着北风和白雪,豆腐真是换了一副模样。白菜连帮带叶剌得小指长宽,入新炼猪油和经冬的葱花、姜片猛炒,待油花菜汁隐隐渗出,便扯上一瓢凉水入锅,在菜叶随水翻卷的时会儿,添了色子块儿见方匀切的豆腐和碎擀的椒面,单等热气上涌撒了半匙儿盐粒,到汤汁肥白、菜叶滚涌就可停火上桌了。这菜是不同别家七碗的大素,入口流涎的更一个妙处,那是冻后的豆腐冰消后留下的密密匝匝的细孔,融在一处的浆水、菜汤与各色作料炖汁,饱吸在冻豆腐块儿的小孔中,吃起来软韧弹牙,汁肉丰厚,初生菜、豆那种猛烈的乡间野气,在农家的一藏、一冻、一合、一熬中,变得说不出的温和、熨贴、舒服,便是豆腐菜叶之外的汤余吧,也难免让意犹未尽的人在临撂下筷子的时候忍不住再吸溜上一口……


八碟儿和八碗儿是约定了这么一个数儿,可在席面儿上却不总是没有变化。只要是在这“八八”的范围内,装在碟碗里儿的具体的菜可也有点子自由。盛夏的伏天儿,北地的黄瓜下来了,又青又嫩,把它切丝蒜拌了豆腐干条,爽口解暑;母鸡也更勤快,隔三差五地会下个蛋,韭摊鸡子、对剖咸蛋这一凉一热可讨人喜欢。入秋的时节也好,八月忙豆角长得真盛,炖了头年的咸五花正合适;小西沟阴坡里的萝卜有拳头大了,缨翠皮红肉白,用它熬了现压的大豆腐,那是融合了浅秋风韵的别一味鲜美。冬天呢,腊月里随着丸子一起油炸的豆泡,油黄鲜酥,可算是难得的素肉;十五里压了燎过的猪头肉,并着烂熟的猪爪儿,蘸了酱泡的蒜泥就烧锅,当会酒酣耳热。


吃这“八碟八碗”,一直以来的搭配是烧酒。朝鲜使者朴趾源来了趟北京,也顺道到热河给乾隆皇帝拜寿,这一路上除了饱览山水、交游墨客之外,这人还喝了不少酒。《粟斋笔谈》讲的是关内行程,这一行人吃了“饽饽两盘、羊肚羹一盆、熟鹅一盘、鸡蒸三首、蒸豚一首、时新果品两盘、临安酒三壶、蓟州酒二壶、鲤鱼一尾、白饭二锅、菜二盘,该价银十二两”,朴趾源酒喝不少,也没忘同人品评,“酒又数行,李生问:‘酒味较似贵邦?’余答:‘临安酒太淡,蓟州酒过香,似非本分清香。敝邦法酿都有。’田生问:‘亦有烧酒么?’答:‘有。’”里头的烧酒在关外不少见,其中“秋七月初十日丙戌  自入铺子里买吃一碗面、一觯烧酒、三个熟鸡卵、一个青瓜,计还了四十二文”,朴氏在热河与满人丽川交游,丽川得了“御赐黄封”“荔汁”,“因出一盏,和烧酒五六盏”款待朴氏,“余饮一盏,清香满口,甘洌无比”,另“初八日甲寅……似是桦榆沟也。至店即进食,而身倦神疲……于是以一清心丸易烧酒痛饮,酒味亦佳,饮辄醺醺,颓然抵枕矣”,“桦榆沟”这地儿离承德可是不远了。烧酒在当时的叫法儿还有“烧锅”一名,和珅纂的《钦定热河志》里就有个相关的地名叫“旧烧锅”,可见当时烧酒的流行了。烧锅这酒不一定多高贵,但是纯粮酿的味儿正,普通的老百姓得意它,边上的《朝阳县志》说“直鲁人之北来者,皆事耕种,不谙经营。朝境之初有商业,自晋人始。晋人悉知蒙族无贵贱,皆嗜酒。边塞所产高梁荍麦,价廉且多,俗传先有三泰号晋人烧锅,后有喇嘛庙”,捣鼓烧锅也不一定就是晋人,看山东的《莱阳县志》,“食以麦为美酒,以糯米酿者谓之银酒,黍米酿者谓之黄酒,高粱烧者谓之烧酒”,到热河地面儿的晋鲁人不少,他们带来烧酒的技艺那是自然的事儿。烧酒喝起来的讲究,用一个字说是“温”,特别是天寒地冻的山里,温酒就着猪肝、腱髈儿那可不只是个仪式,凉菜总要热食才对得住这肚腹。挺巧的是,来大清纳贡的那位朴趾源也记了这个事儿,“诸人俱兴勃勃,更命暖酒,重整蔬果。余曰:‘不必暖酒。’诸人曰:‘生酒攻肺,酒毒入齿。’”看来,两百多年前的人喝烧锅,比今儿的人讲究。


肝花儿


人说“八碟八碗”,有把它和古时“八簋”联系到一块儿的。《诗经·小雅·伐木》有“於粲洒扫,陈馈八簋”,照《仪礼》的理解,这八簋是祭祀宴享时的食物。“八簋”其事,一直在民间流传,民国九年崔象谷纂《临淄县志·礼俗志》载,“《易》云‘二簋可用享’,《诗》云‘每食四簋,陈馈八簋’,皆有限制。祭品以土产为贵,鸡、鱼、肉加时菜四件即可,多不过八,烧烤未免过分”。祭祀供品本来也是人弄的,当它走下神坛就成了宴饮之食,明嘉靖《雄乘·风土第三·俗尚》里就说,“成化弘治间,俗尚勤俭,民多殷富。男务耕读,女务桑蚕,服以木绵,屋蔽风雨,虽大族巨商,婚不论财,速客以八簋为上,酌以大斗,三行五行即止,是以民无游食,官多远久”。说起来有点儿文雅的“八簋”,到了后来便成了“八碟八碗”。《临淄县志》里讲,“前辈宴客,八人一席,菜用八碟八碗,适合乎中”;《阳原县志》的记载就更有意思了,它列出的“八碟八碗”非常细致,所谓“八碟”,八“碟为海米、海蜇、红菜、绿菜、盐肉、盐鱼、腌鸡子、酱羊肉”,八碗为“杂菜(粉条、鸡子条、肉条)、烧猪肉、煎羊肉、炖猪肘、炖萝萯或海带”、“酱豆付蒸肉、丸子、鸡子或鸡肉”,并配了“大米饭加点心两道”作为饭食。借碗碟多少来表达筵席层次这事儿受到了很多人关注,清人徐珂《清稗类钞》“宴会之筵席”就说,“计酒席食品之丰俭……更以碟碗之多寡别之,曰十六碟八大八小,曰十二碟六大六小,曰八碟四大四小……光、宣间之筵席,有不用小碗而以大碗、大盘参合用之者,曰十大件,曰八大件”。《万全县志》里也提了类似的事儿,“筵会如系席面,则以上全席为最敬。上全席者,为八小碗、四大碗、四大菜、三次腰饭、一次羹饭、二十压桌是也。俗又名‘八八’”。


老家这地儿满人不少,吃喝里上讲究的“八碟八碗”,颇有些旗人的特色。不说这和邻近的口里、关内明显地不同,便是往遥远的长白山深处比,这风俗却也非常接近,《瑷珲县志》这么说,“宴客无嘉膳,视家所有,猪鸡为上敬。婚礼宴客,殷富之家碗与碟数各十六,谓之‘四套’;次等之户八碗八碟,谓之‘八八席’”,话儿说得有点儿谦虚,在缺吃少喝的年代,“猪鸡为上敬”也不得了了。满人的“八碟八碗”总少不了各色的猪肉,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当年的萨满或祭祖。照乾隆十二年颁布的《钦定满州祭神祭天典礼》和《啸亭杂录》《天咫偶闻》里的记载,须杀猪取肉敬献神灵与祖宗,血要灌肠儿,肉要熟煮,在那些简略的描述中,还不见油盐酱醋、煎炒烹炸的字眼儿,也许这些个调料和技艺,本来就不能施于祭祀的场面儿。康熙时人吴振臣《宁古塔纪略》上也这么写,“将猪肉、头足、肝肠收拾极净,大肠以血灌满,一锅煮熟,请亲友列炕上,炕上不用桌,铺设油单,一人一盘,自用小刀片食,不留余,不送人”。相似的还有那寿山、庆玉于光绪末写的《本家族祭礼祖上之礼节》,“将肉同下水一起下锅煮熟,煮熟时灌血……礼毕,将猪肉收入锅内,遂在屋地放一张桌子,拿切肉墩子两个,由两人片肉。先将下水和血各盘子切点,每桌一盘肉,肉多的多片,肉少的少吃”。比照着来看,传到今天的老家的八碟八碗,模模糊糊地还存着点儿这些讲究的影,不要说灌了肠的猪血,单是肝花儿、拆骨肉、腱髈儿种种,莫不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熟煮冷食了。


很难说这“八碟八碗”没受过汉民的影响了。老家热河本是满蒙汉人杂处之地,乾隆间人朴趾源《热河日记》之《倾盖录》写道,“余从使者北出长城至热河,地本王庭所居,民杂胡虏,无可与语”,他贬称满蒙人为“胡虏”是有点儿小心思的,其《行在杂录》中说“我今称皇帝所在之处曰行在而录其事,然而不谓之上国者,何也?非中华也。我力屈而服,彼则大国也”,“皇明,吾上国也……何为上国?曰中华也,吾先王列朝之所受命也”。又《承德府志》“风土”载,“热河本无土著,率山东、山西迁移来者”,“口外隙地甚多,直隶、山东、山西人民出口耕种谋食者,岁以为常。今中外一家,口外仍系内陆”,“东自八沟,西至土城子一带,皆良田。直隶、山东无业贫民出口垦种者不啻亿万”。不同的人朝夕处在一块儿,就总免不了有个取长补短的时会儿。不远的山海关和这儿的情形像,《临榆县志》“风俗”就说,“临邑承边镇屯卫之旧,人情以激烈相高,平居习角抵之戏,清设县以后,余风犹有存焉。今则承平日久,满汉兵民合同而化,盖已彪然蔚起,有都人士之风矣”。类似的学习有点儿从上到下了,就如对这“八”字的钟情:一个军民的编制是要“八旗”;而避暑山庄须弥福寿之庙的妙高庄严殿,庑脊上腾跃的也是八条金龙;山庄周边明明有十二座礼佛的寺庙,可一定要分出普陀寺、普宁寺等八座来由理藩院管着;要说熬个八宝粥、吃个八件的馃子这类零零碎碎的小事儿,那可就更不少了。把敬神祭祖的猪肉弄成“八碟八碗”这么个数儿,估摸着走的也是满汉一家亲的故道儿。


作者简介:李云龙 男,1975年生于宽城县板城镇南沟村柳树底下村。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字学硕士,现任中国教育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办公室主管、副编审。主要研究方向为汉语语法史、语音史,语文课程与教材编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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