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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苏小小墓》欣赏

 雪之英树 2017-09-12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那是苏轼的妙喻,从此让西湖成了湖中翘楚,绝代风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这是柳永的咏叹,竟引来了塞外铁蹄,纷飞战火,让人喟叹不已……


  西子湖,如一幅精致绝美的水墨画,许多人,许多事,在波光粼粼中,渐渐地淡去了,远去了。借用余秋雨的话说:即便是初游,西湖也有旧梦重温的味道。


  白堤、苏堤、断桥、放鹤亭、雷峰塔……这些,都不是我要说的话题,我在想,历史绵延至今,西湖边深远蕴藉的文化意象车载斗量,为何,西泠桥边,千年难忘苏小小?千年重修慕才亭?我的老乡,客居上海的作家陶方宣在《西湖的风花雪月》里这样写:“如果,西湖的水是一匹香水锦缎,苏小小就是绣在上面的一朵凤仙花。”对此比喻,心有戚戚。还是余秋雨说的,相对于中国正统文化的端然,西子湖畔的苏小小墓,野泼泼的,代表了另一种人格结构,调皮地挤在西湖边凑热闹。一个“野”字,我琢磨出了两层意思,一是苏小小的身份,不是金枝玉叶,乃是民间名妓;二是无法抑制的人类与生俱来的活力,像爱情,像侠义,像对美的爱慕,都如山涧春草,恣意生长,葳蕤成荫。


  只是,苏小墓前人如织,何人解得墓主情?便是余秋雨,也用了无关痛痒的修辞——调皮地挤在湖边凑热闹。但那是一个墓冢,那里有一个无处安身的幽魂,在湖边坚守着一段千年无望的等待,哪里能找到“调皮”这样轻盈活泼的情调呢?


  咏小小的诗有无数,最用情的是李贺。开始,我以为我是先入为主,被李贺笔下苏小小那兰花般清丽的泪眼所打动,但再读再品,还是觉得李贺《苏小小墓》最珍重——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李贺是带着一颗冰寒极致的心儿,踏上南游的道路吧?从小在昌谷长大,又是病弱之身,他的母亲总是不放心他出游。那一次,他要放逐自己,在江南的春雨里,洗一洗满身的风尘。


  那应该是一个“倒春寒”的午后,冷雨被湖面吹来的寒风吹得斜斜的,飘飘洒洒落在一座墓冢上,周围青草似乎也被冻坏了,颜色墨绿如被风揉过的一般,而青松却在雨中伫立着,即使成林,也自有一种难言的孤独。


  西陵草深,没过了李贺那沾了泥污的布履。天地之间,只有风声和雨声,


  天色渐渐地暗了,似乎,有一缕异样的兰香散发出来,李贺的眼前模糊了,依稀,他听到女子的悲啼声,在这雨天,分外凄楚。墓冢后,那是苏小小的泪眼吗?如山谷幽兰挂着晶莹的露珠。苏小小啊,在这荒郊野外,那永结同心、共剪烟花的愿望是无法实现了。如今,芳草是你的被褥,青松是你的车盖,清风是你的衣裳,绿水是你的玉佩。暮色烟雨中,远远地泊着那辆油壁香车,却永远是空着的了。往日的嬉戏欢笑,已经如烟一般,飘走了。天更暗了,一烛如莹,发出微弱的绿光,却没有一点热度,慕才亭外,一片凄风苦雨……


  李贺本是鬼才,又带着受伤的心而来,失意的诗人,访情殇的佳人。冥冥之中,自有气息相通。李贺诗中那个泪眼如兰、风裳水佩的苏小小,多像从屈原的《九歌·山鬼》里飘下来的啊,有屈原“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的山鬼做伴,苏小小相想必也不会孤独的吧?


  古乐府里的《苏小小歌》,相传是苏小小所作,这首诗就若一粒花种,在往后的日子里,生发花丛簇簇。


  我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看似直白如话,却曲折婉转,爱意绵绵,誓死不悔,何异与梁山伯与祝英台?何异与罗密欧与朱丽叶?

  李贺的《苏小小墓》,便是句句从此间化来,却以一个男子的决绝,斩断了女子绵绵的情丝。这边厢,苏小小哀哀怨怨地说:“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李贺却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像不像两个好朋友在谈心?他是她的知己,她是他的红颜。她芳心一缕没个可安放处,他才学出众却君王不重。苏小小等不来她的情郎,李贺也等不来他的前程。读《苏小小墓》,满纸的凄苦苍凉,看似通篇都是在痛惜美人早夭,但在冷艳砭骨的意境后面,何尝不是在悲人悼己?李贺是在对苏小小说,更是对自己说,语短而情深,景冷而情热。


  苏小小的故事并不惊艳,也不传奇。整理脉络,无非是佳人遇才子一见倾心,最终贵贱悬殊,尊卑有别,棒打鸳鸯散的桥段。我私自揣度,苏小小受历代文人学士敬重,并非她的情殇,而是这故事的下半段。苏小小偶遇穷书生鲍仁,见其卓而不群,倾囊相助资助他赴京赶考。鲍仁金榜题名,回来报恩时,苏小小已经咯血而亡……鲍仁感佩痛心之余,在湖畔建了慕才亭。


  千秋高义,反在闺帏,这是流传民间的故事,有多少可信度不好说,但,至今尚存的苏小小墓,还有流传下来的无数首与苏小小有关的诗,都说明这个风尘中的小女子,在文人心目中的位置有多高。


  和李贺同一时代的权德舆,也写过同题目的《苏小小墓》:万古荒坟在,悠然我独寻……但“悠然“二字,就有事不关己的冷漠。沈原理写《苏小小歌》,我只取:“春风自绾同心结”一句,心思不可说不巧,意境不可说不妙,想来却不能入苏小小的心,因为心境迥然。


  多情小小,是白居易的定义:“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因为情重,李贺千里迢迢,赶到这寂寥的西陵,面对孤坟,赴一场一个人的约会。这也是世间一个孤苦的人,对情感的渴盼吧?诗鬼李贺吊小小,在情感上已经和亡者同脉同息。


  李贺没有子嗣,在李贺的生平故事里,看不到有名有姓的女子,他对女性的描述,也大多是女神、女鬼,对于他是否婚娶,后人有相反的两种说法。有的从《美人梳头歌》等诗歌中,推论他是有过琴瑟和谐的婚姻生活,也有的说他终身未娶,那些恩爱的场景全是他的虚构。


  但不管何种说法,庞眉长爪的李贺,爱情生活是寡淡无味的。诗人的内心世界有多么细腻?有多么敏感?李贺对爱情的渴慕肯定不会比常人少。西陵桥畔,李贺在风雨中,苦吟短句,在他的心里,除了与佳人命运惺惺相惜外,也一定有着对美的爱重,对异性芬芳的一种本能的爱怜。也许,他会想,若是早生了200年,便能与小小吟诗作对,他是不会如阮郁一样,让佳人为情所苦,为爱所伤。


  慕才亭内,十二副楹联,若十二根缎带,与苏小小而言,只添华彩,不若暖服,苏小小还是那么寂寞。还好,有李贺,以这首《苏小小墓》,点一盏莹莹碧灯,为小小照亮心路,穿越千年,犹有余光。
文章录入:王毅萍    责任编辑:cp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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