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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第十一讲(四)

 有而无限 2017-09-13




§第十一讲 魏晋玄学的主要课题

以及玄理之内容与价值§


(四)



分析哲学的学者虽说分析只是个方法,不代表任何主张,但事实上它就是个主张,背后有个限制,那就是他们的主张(teaching, doctrine);因此往往分析的结果不是歪曲原意,就是把问题分析掉了。他们通常分析黑格尔的几句话,以黑格尔的话为讥讽的对象。但黑格尔的话是否真的无意义呢?这种态度就不对,不先作客观的了解,反而先断定人家无意义,把自己主观的不了解当成客观的无意义,这根本就是「不逻辑的」(illogical),根本就不是「分解的」(analytic)。维根斯坦的思想仍是纤巧,于逻辑方面有天才,于哲学方面直觉力很强,时有精要语,但究非大家气象。可是这种分析哲学也有吸引人的地方,因此陷溺进去还不容易再出来,但能深入地训练一下也是好的、应该的。

现代的风气所表现的都是纤巧,哲学若要领导时代的风会,就不能顺之而滚,而要看出其中的毛病,且有所纠正。中国哲学要有新的发展必须通过恰当的了解;要恰当的了解就需要彻底的分析,但不能将问题分析掉。如此一步步地作下去,自然会引发出新的问题,新发展新问题都不是可以凭空讲的。

对于玄理,我们第一步应先了解何谓玄理,再进而理解玄理在哲学中代表那一层面的问题,即这种问题担负了何种作用,由此以了解其贡献。玄理是客观地讲,主观地讲就是玄智。玄理玄智二者合一而不可分,在玄理中所呈现的智慧就是玄智,此即道家的特殊贡献。由此我们可以再进一步来看会通孔老的问题。

前面提过,乐广谓:「名教内自有乐地,何必乃尔?」此说似乎已调和会通了自然与名教的冲突,但再深一步内容地看,它实际上并不能会通,这仍藏有一个矛盾。「将无同」也是如此。因为「无」是共通的,各家都可以说,因此以无来会通虽不算错,但仍不尽。圣人也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注二十)。又说「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注二一)。书经曰:「无偏无陂…。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注二二)诗经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注二三)。可见儒家也可说「无」,但「无」不足以尽圣人之道。既然都可说,因此我用佛教的名词说「无」是「共法」。上帝也可以无说之,但上帝不只是无;儒家也可说无,但儒家并不以无为本体;不仅如此,就是如来藏、梵天也同样可用无来说明。由此可见,「无」没有特殊的规定,不能有所决定,因此是公共的(common),故称之为「共法」。

儒家的本体是「仁」,无是体现仁的一个境界。这显然是两个层次的问题。「仁」属于实有层,「无」属于作用层,这两个层次不能相混。道家所擅长的就在作用层,充分发挥了这层面上的义理而不牵涉其它的问题,就以此成家,成为其学派的特色。因此我常说在某个意义上道家哲学的意味重而教的意味轻。哲学注重普遍性,道家所对的问题就有这种普遍性,因此说它的哲学意味重。但既然是普遍的、共通的,就不能以此来会通孔老,因为如此并未解决问题。

由此已显出这其中有两层的问题:存有论的问题是经,作用层的问题是纬。儒家二层兼备;而道家只有作用层即纬的问题,玄理玄智都在作用层上表现。存有层上的问题不能「玄」,即不能有「吊诡」(注二四),因为存有层讲实理,伊川、朱子皆说「天下无实于理者」,吊诡所代表的玄理玄智都在作用层上表现。佛教禅宗的话头,两层皆可表现,如「即心是佛」指实有层,而「无心为道」就代表作用层,表示般若。佛教中的吊诡都表现于般若。佛教的「空理」本身并不是玄理,但表现般若智的理路是玄理。道家独重玄理玄智这一面,其主要贡献也就在提出作用层上的境界。诡词所表现的玄理充分见于庄子,即所谓「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注二五)这类描述的词语所表现的理境。佛教中的般若智也以诡词表现,也属于这一层面的理境。般若是大小乘都必须承认的共法,而有境界程度的高低不同。就此意义而言,道家所特别表现的玄理玄智也是个共法。因此经过魏晋玄学弘扬道家,接着就立刻能够接受佛教,而首先接受的即是般若的玄理玄智。

玄理玄智与般若,自其表现底方式而言,皆是共法,属于「无心为道」的作用层,用魏晋时代的词语说,就是迹冥圆,「冥」是「无为」的一面,「无不为」的一面是「迹」。用般若经的辞语说,则是「不坏假名而说诸法实相」(注二六),实相是「冥」。而「不坏假名」就是「迹」。道家的贡献就在充分发挥了这「迹冥」的圆融,这一面的作用与贡献也需要正视,这样就能超过传统的态度了。理学家不能正视这圆融的玄理玄智,当然也反对佛教的般若,因而视之为异端。现在我们若能正视魏晋玄学的贡献,即道家之贡献,我们就不必再如此想。(关于两层的问题当重看前第七讲)。 

由道家玄理玄智与佛教般若智慧之表达方式,又可引发出一个新的问题,即「分解说与非分解说」的问题。要分析中国哲学,也要先了解这个问题。一般言之,西方哲学都在分析方面表现,不论何种分析──批判的分析、逻辑分析、抑或语言分析。西方哲学自柏拉图起即重分解(analytic),很少有甚至几乎没有我这里所说的「非分解」这一面。正式暗示分解说与非分解说之问题的,在中国是道家的庄子。老子大体仍属于分解的方式。在佛教中,释迦牟尼佛开始说法大多用分解的方式,称为分别说或差别说;但到相当时候,亦须用非分别的方式来说法,因此佛教正式地提出分别说与非分别说的问题来,这是佛教的贡献。西方哲学中根本没有像庄子、佛教这种非分解的表达方式,因此中国哲学对这方面的贡献大,而西方哲学是在分解方面的贡献大。黑格尔虽用辩证的方式而不采分解的方式,但他展示辩证的历程仍是用分解的方式表达,这和庄子或般若所表示的非分解仍大不相同。黑格尔的辩证法也需要正视,也很有意义。但要将「分解说与非分解说」当作正式的客观问题以充分研究时,就必须透过中国哲学,如此才能彻底了解这一个大理境。这个问题就是在现代讲述传统学问时所引发出的新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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