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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武者，又译“影子武士”，日本古时指主帅的替身。国人最初知此名目，相信大都来自黑泽明1980年的电影名作《影武者》：日本战国时的一代名将武田信玄，在与织田信长、德川家康联军对抗时已占得上风，却因中了冷枪而猝亡于军中。为稳定人心，迷惑强敌，乃藉盗贼出身的“影武者”继续冒充信玄。 此片情节似不算特别精彩，但题材抢眼，场面不俗，“影武者”角色的刻画亦佳，  黑泽明电影《影武者》剧照“影武者”的意念原就蕴含了极强的戏剧性，故颇为小说、影视乃至游戏所摹用。就我看过的作品来说，隆庆一郎的小说《影武者》（万卷出版公司2010年版）也甚有份量，而且替身的对象换作了打下江户三百年江山的德川家康；还有近年的《信长协奏曲》（剧场版），替身的对象更轮到日本古代史人气之最的织田信长，并且加上了时新的穿越元素。  《信长协奏曲》中的穿越人织田信长给大人物设替身，挡枪口，当然不是日本人才发明的，反正吾国吾民早就用之再三，只是不像日本人那么“职业化”罢了。 我所知的最早一例，见于春秋时代。公元前589年（周定王十八年）。此年齐顷公率军讨伐鲁、卫两国，鲁、卫求救于晋国，晋国执政的卿士卻克曾在出使时受辱于齐，遂发兵相攻。两军合战于鞌（同鞍，今济南长清），是为齐、晋争霸的著名战役，结果晋胜齐败，齐顷王更险为晋军俘获。 关于齐王逃脱，最重要的记录见诸《左传》成公二年，其时齐王亲乘马车参战，逢丑父为车右，也就是陪乘的武士，到了兵败撤退时： 逢丑父与公（按：齐王）易位。将及华泉，骖絓于木而止。……丑父使公下，如华泉取饮。郑周父御佐车，宛茷为右，载齐侯以免。韩厥献丑父，卻献子将戮之。呼曰：“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将为戮乎！”卻子曰：“人不难以死免其君，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劝事君者。”乃免之。齐侯免，求丑父，三入三出。…… 《左传》文字较为简奥，《史记·齐太公世家》因其史实，叙事更扼要些： 战，齐急，丑父恐齐侯得，乃易处，顷公为右，车絓于木而止。……丑父使顷公下取饮，因得亡，脱去入其军。晋卻克欲杀丑父，丑父曰：“代君死而见僇，后人臣无忠其君者矣。”克舍之，丑父遂得亡归齐。（按：《晋世家》记此事云：“顷公乃与其右易位，下取饮，以得脱去。”其取晋国本位，故记事简省，且略去逢丑父之名。） 春秋时代的战争很讲礼制，主帅、卫士在车中的位置是严格限定的；故在危急之时，逢丑父跟齐王互换了位置，就能瞒过晋人，让齐王随后得以借机逃脱。 据《左传》、《史记》，逢丑父吉人天相，为晋国方面恕其一死，但其结局也有可能正相反（此参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二册第795页）。《公羊传》成公二年记同一事件： 逢丑父者，顷公之车右也，面目与顷公相似，衣服与顷公相似，代顷公当左。使顷公取饮，顷公操饮而至，曰：“革取清者。”顷公用是佚而不反。逢丑父曰：“吾赖社稷之神灵，吾君已免矣。”卻克曰：“欺三军者其法奈何？”曰：“法斮！”于是斮逢丑父。 这是说，齐王、逢丑父为晋军俘虏后，逢丑父故意拿出王者的架势，让真齐王去取水，齐王第一次取水回来，逢丑父假意嫌水不干净，让齐王再去，遂使齐王逃脱。 一般来说，《公羊传》记事远不及《左传》那么确实，也远不及《左传》那么详细，但这一段却有生动的细节，大约另有特别的史源。又刘向《说苑·敬慎》亦言： ……期战于鞍，大败齐师，获齐顷公，斩逄丑父。于是戄然大怒，赖逄丑父之欺，奔逃得归。 若据《公羊传》、《说苑》，逢丑父的故事就是一个动人的悲剧了。 但无论逢丑父的结局为何，他充当了齐顷公的“影武者”却是显然的。尤其《公羊传》说逢丑父“面目与顷公相似，衣服与顷公相似”，更显得逢丑父所以做了齐顷公的陪乘，并非事有凑巧，而正是出于刻意的设置，否则区区卫士，怎么穿得跟齐侯一样呢？不过，此事或非常例，故于其人亦无专门的指称。 逢丑父或是最早见于史籍的“影武者”，却绝非最为人熟知的。 《史记·留侯世家》记张良早年事迹： 良尝学礼淮扬。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按：《汉书·张良传》几乎完全剿袭《史记》，兹不具引）  《博浪沙刺秦图》壁画这就是“当年博浪金椎，惜乎不中秦皇帝”的著名故事，世已习知，无庸细说。尽管如此，似乎不太有人留意这段文本中的“误中副车”。何谓“副车”呢？《史记索隐》云： 按，《汉官仪》天子属车三十六乘，属车即副车，而奉车郎御而从后。 但这只是解释一般制度，且是据汉代制度推断秦始皇事，未必准确。我很怀疑，这个“副车”非一般的属车，坐的也非一般的随从，有可能坐了秦皇的“影武者”，才引得刺客放出大招；否则以张良行事之智，怎能错失仅得的机会，整出这么个大乌龙呢？ 以秦皇之荼毒天下，天下人欲置其于死地者多矣，秦皇在出行时布置一个“影武者”，岂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如是，这就是历史上级别最高、影响最大的“影武者”了。若无此君，若秦皇即死于大铁椎下，那就不待陈胜吴广，不待项楚刘汉，又是另一番逐鹿天下了。只是这样一个也许改变了历史的人物，历史却隐没了他的名字，甚至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袭击之下，其人之生死存亡，也不屑于记录——然而，这才是专业“影武者”本来的命运吧。 不妨说，他，是史上最著名的“影武者”，却又是史上最无名的“影武者”。 秦皇之后，就要数汉祖了。 公元前204年，离项羽四面楚歌、乌江自刎还有不到两年多时，刘邦被项羽亲率楚军围困于荥阳（今郑州西），也许是刘邦平生最危急的时刻，没有之一，逃跑得更是很没面子。 《史记·项羽本纪》载： 汉将纪信说汉王曰：“事已急矣，请为王，诳楚为王，王可以间出。”于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面击之。纪信乘黄屋车，传左纛，曰：“城中食尽，汉王降！”楚军皆呼万岁。汉王亦与数十骑从城西门出，走成皋。项王见纪信，问：“汉王安在？”信曰：“汉王已出矣。”项王烧杀纪信。 又《高祖本纪》亦载： 汉军绝食，乃夜出女子东门二千余人，被甲，楚因四面击之。将军纪信乃乘王驾，诈为汉王诳楚，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 正是靠了纪信主动充当“影武者”，以及两千多娘子军的牺牲，刘邦才得以再度安然脱难。 纪信地位虽不低，但毕竟人亡势微，留传下来的事迹无多，《汉书》的《高帝传》、《项籍传》只是转述了《史记》的内容。但值得留意的是，班固在《汉书·叙传》里收录了自己的《幽通之赋》，此赋就特别歌颂了纪信： ……物有欲而不居兮，亦有恶而不避。守孔约而不贰兮，乃輏德而无累。三仁殊而一致兮，夷惠舛而齐声。木偃息以蕃魏兮，申重茧以存荆。纪焚躬以卫上兮，皓颐志而弗营。侯屮木之区别兮，苟能实而必荣。要没世而不朽兮，乃先民之所荣。  “纪焚躬以卫上兮”一句，指的就是“项王烧杀纪信”那件事。这段文字较晦涩，简单说，班固是将纪信与殷代的微子、箕子、比干（“三仁”）及伯夷（“夷”）、柳下惠（“惠”）、段干木（“木”）、申包胥（“申”）、商山四皓（“皓”）等贤人相提并论，颂扬其忠于所事的精神。这当是对“影武者”的最高礼赞了。 以中国史之悠长，类似的人与事在后世想来还有，但目前我只知道北宋时沪州（今四川东南）乌蛮首领乞弟的例子。我原是在《续资治通鉴》卷第七十六看到的，经查检，原始文本出自《宋史·林广传》，当时乞弟为首的乌蛮反抗军被宋军围困： ……乞弟遣叔父阿汝约降，求退舍，又约不解甲。广策其有异，除阜为坛，距中军五十步，且设伏。明日，乞弟拥千人出降，匿弩士（按：当指宋军方面），犹豫不前谢恩。广发伏击之，蛮奔溃，斩阿汝及大酋二十八人。乞弟以所乘马授弟阿字，大将王光祖追斩之，军中争其尸，乞弟得从江桥下脱走。 大体说，当时乌蛮已对宋军称降，但双方互有疑忌，最后宋军先发动伏兵，已属于杀降性质；“乞弟以所乘马授弟阿字”，等于迫使其弟充当了自己的“影武者”，而这个“影武者”也终于不辱使命，做了逢丑父、纪信之续。 要知道，以上所举，其实只限于“影武者”偶尔现身于历史关键时刻的例子，只限于“影武者”见诸史籍的例子；那么，在中国历史的幕后，一定有更多的“影武者”的，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是替身界的扫地僧，才真正做到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他们是历史的影子。 还有一事可以讨论。前些年安阳曹操墓的发掘轰动一时，而在古时候向有曹操“七十二疑冢”的传说，传布亦甚广，野史如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清褚人获《坚瓠集》及王士祯《香祖笔记》，甚至《聊斋志异》，皆有铺陈（参王子今《中国盗墓史：一种社会现象的文化考察》，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年版，第99－104页）。但这些文献去曹魏时代已太远，结合曹操“敛以时服，无藏金玉珍宝”的遗令，还有曹丕要求薄葬时也说过“若违今诏，妄有所变改造施，吾为戮尸地下，戮而重戮，死而重死”的狠话，“七十二疑冢”之说当不可信。 可是——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若真有“七十二疑冢”，则曹操在其身后，就有了一大群“地下影武者”，数量之多当可破纪录了！  最后要说，东洋有的事，西洋也有。公元前480年，西西里岛叙拉古的统治者格隆与越海而来的迦太基哈米尔卡两军对阵，有一种记载说，格隆让手下一位长相肖似的弓箭队军官假扮自己前去献祭，随后就射杀了同样前去献祭的哈米尔卡（据[英]迈尔斯《迦太基必须毁灭》，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171页）。这就是古希腊的“影武者”了。其特别处在于，“影武者”不是用于临急逃跑，而是用于主动出击。 至于其他事例，自然应当有，只是非我所知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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