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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许多年没有备过课了。这意思是，我讲课从来没有讲义，也不会在任何纸条——譬如烟盒纸——上写只言片语。理由是：对自己严格要求。 在您哂然微笑之前，请容我再多说几句。 有女生在跟我学习几年后，忽然问：“老师您怎么从不备课呀？”我反问：“你觉得老师有必要备课吗？”她想想，笑道：“不需要。” 我不仅在私塾讲学不备课，外出讲学也是不备课的。我从前喜欢在烟盒纸上写几行字，现在呢，则是以此为耻。这里举两个例子。 一次在宜宾给老师们讲《教育无非是人与人的相遇》时，我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说：“我不是来讲座的，我是来谈心的。谈心不需要提纲，我没有提纲。我相信春风来了，花肯定会开，开成什么样，可以先不管。” 就这样讲了三个小时。我后来看了几个老师的笔记，居然甲乙丙丁，井井有条——应该说，这是平日“备课”的基本功所致。 另一次是在三亚。这是一次海南省初中优秀班主任集训。给我的题目是讲校园文化建设。我讲了两天半，照例没有备课。说好最后一个半天是到一个学校教学现场观摩的，上头却忽来通知，不去了，继续集训。 我于是继续集训，照例没有备课。有老师感于内容的充实，惊问不备课何以至此，我当时的答复是：这要看怎样定义备课了。若备课是指将思想落于纸上，我的确没有备课。 在具体陈述本人不备课的理由之前，我得事先声明：无意冒犯公立学校。就是说，我只是陈述我个人的教学体验，并不打算向体制内的任何人推荐，以免给人招致麻烦。 我不备课是因为我无时不在备课。记得小的时候，只要父亲出远门，我总在家里巴巴地盼着，盼父亲给我带回点好吃的，而父亲也总能给我带回一个苹果或几只柿子，最不济也是一把菱角。 后来教书了，我在博览群书的时候，但凡遇到有理趣或情趣的东西，总不禁想：这可以给学生带回去。想象学生会因此朗然大笑，我自己就先笑了。你得承认，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生活。 假如说，我的课堂有一种“匹克威克俱乐部”的气氛，这是因为，我不是在备课，乃是在备人也。我相信，很多孩子喜欢到我这样来上课，就是奔着这种气氛来的。 其中一个孩子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耳朵上绞了七针，却还是一出医院就赶来上课了。我虽不赞成她这样——她还是以在家里休息为妥——但仍愿将此作为对我“备人”的回报。 我还有一个想法，同样不打算推荐，这就是：备课是不合乎教育法则的——假如我们同意教育有法则的话。如你所知，按提纲亦步亦趋写出来的文章，很难是一流的文章； 与此同理，按备课一丝不苟讲下来的课，也绝不可能是一流的课。难道课堂不是生成的吗？打个比方：我们带着一群孩子而不是一群绵羊向远方走去，就很难走一条固定的路线。 有的孩子走在前面，有的孩子偏爱弯路，有的孩子停下来，追追蝴蝶或扑扑蚱蜢——所有这一切，皆系常态；不这样才不是常态呢！倘有孩子问我有关蝴蝶或蚱蜢的知识，我会很乐于回答，而不会拘役于所谓“一课一得”。 顺便说一句，我要旗帜鲜明地反对“一课一得”，因为这种过于功利化的做法，有碍孩子的心灵自由和精神成长，也有碍“副产品”的诞生。回溯历史，多少天才都来自教育的“副产品”啊！ 言及于此，我的笔头也不由轻快起来：我和弟子们的课堂正是庄子所谓的“御物以游心”，或者通俗点说，就是“心灵的自由散步”。 有学生夸我说：“蔡老师上课就像脚踏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但很少滑到沟里去。”还有学生这样说：“蔡老师除非不讲课，一讲课就走题，一走题就打开了我们的思路”。更有家长旁听既久，赞我为“深圳版的木心”，还说“这样一节课所获知识总量，足抵学校一个月。奇怪的是，这些知识都是在不知不觉间获得的”。 惭愧！一个人将别人的溢美之词，这样白纸黑字地写出来，实在有违中华民族的谦逊美德；但我更愿意在脸红之际，再自己赞自己一句：“为了那些'闲话’，我何曾胆敢一天不读书啊！” 前文说过，我之不备课，是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事实就是这样：有些人向内超越久了，生活上难免丢三落四，读起书来却是过目不忘。我就类似于此。当然，过目不忘是夸张之辞，我的记忆也从来不佳，但我不着急——多记几次就是了。偶尔纵然“多记了几次”，上课时还是一时想不起来，或想起来而略有差池，我就向学生坦承，或当场解决，或下次补充——以后就绝不会忘了。 或曰：“这样折磨自己，胡为乎来哉？”我的体会却是这样：博闻强记并非折磨自己，而是愉悦自己。当你意识到记忆有如肌肉，是可以锻炼的，这真是奇妙之事！此外，默诵一首诗词和轻哼一支小曲，不一样给人愉悦吗？ 假如你问更深沉的原因，我愿意这么回答：知识好比自由落体运动，从头到心，再到脚；否则，知识就只是身外之物，不能与生命融为一体。“腹有诗书气自华”，此之谓也。 据说武功练好了，“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文功练好了呢，恐怕也能“咳珠吐玉，浑然成趣”——这正是我所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境界。 文章来源：网络。本文版权归原创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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