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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健康:《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总序梳理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按,本梳理是在张舜徽先生《四库提要叙讲疏》上损益调整而成,特此说明】

经禀圣裁,垂型万世,删定之旨,如日中天,无所容其赞述。所论次者,诂经之说而已。自汉京以后,垂二千年,儒者沿波,学凡六变。其初专门授受,递禀师承,非惟诂训相传,莫敢同异,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闻,其学笃实谨严,及其弊也,拘。王弼、王肃,稍持异议,流风所扇,或信或疑,越孔、贾、啖、赵,以及北宋孙复、刘敞等,各自论说,不相统摄,及其弊也,杂。洛闽继起,道学大昌,摆落汉唐,独研义理,凡经师旧说,俱排斥以为不足信,其学务别是非,及其弊也,悍。(如王柏、吴澄攻驳经文,动辄删改之类。)学脉旁分,攀缘日众,驱除异己,务定一尊,自宋末以逮明初,其学见异不迁,及其弊也,党。(如《论语集注》误引包咸“夏瑚商琏”之说,张存中《四书通证》即阙此一条,以讳其误。又如王柏删《国风》三十二篇,许谦疑之,吴师道反以为非之类。)主持太过,势有所偏,材辨聪明,激而横决,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学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如王守仁之末派皆以狂禅解经之类。)空谈臆断,考证必疏,于是博雅之儒,引古义以抵其隙。国初诸家,其学征实不诬,及其弊也,琐。(如一字音训动辨数百言之类。)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盖经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今参稽众说,务取持平,各明去取之故,分为十类:曰易、曰书、曰诗、曰礼、曰春秋、曰孝经、曰五经总义、曰四书、曰乐、曰小学。

以上是《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总序,概括自汉至清乾隆以来二千年经学总况。

经禀圣裁,垂型万世,删定之旨,如日中天,无所容其赞述。

圣,谓孔子。司马迁说孔子删《诗》《书》、定礼乐。《孔子世家》云:“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三百五篇。”自后学者多沿其说。而孔子与六经关系,亦因学术派别不同而难遵统一。

所论次者,诂经之说而已。

诂,训诂,解释之意。自孔子以后,解经之书汗牛充栋,经部类即采择其要。

自汉京以后,垂二千年,儒者沿波,学凡六变。

汉京,谓汉京长安及洛阳。班固《东都赋》云:“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此代指西汉。以武帝立五经为学官,后世咸尊经学为国家学术,至清乾隆时约二千年。此二千年间,经学趋向有六次转变。后文即次第论述。

其初专门授受,递禀师承,非惟诂训相传,莫敢同异,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闻,其学笃实谨严,及其弊也,拘。

此是第一阶段,为两汉。武帝立五经博士,又立博士弟子以传授。每经有先师,有弟子,传承不紊。如《易》先师田何,传弟子丁宽,丁宽传田王孙。每经又分诸家,说法不同,如田王孙传弟子施雠、孟喜、梁邱贺,遂有此三家《易》。《汉书·儒林传》所载甚备。不仅恪守一经之说,彼此不通,即便一经之内诸家说法,也彼此不通。皮锡瑞《经学历史》第三章《经学昌明时代》云:“汉人治经,各守家法;博士教授,专主一家。”又云:“汉人最重师法。师之所传,弟子所受,一字毋敢出入;背师说即不用。师法之严如此。”汉人经学长处为笃实谨严,流弊在于拘固。

王弼、王肃,稍持异议,流风所扇,或信或疑,越孔、贾、啖、赵,以及北宋孙复、刘敞等,各自论说,不相统摄,及其弊也,杂。

此是第二阶段,为汉以后至北宋早期。汉人说《易》,以象数为主。王弼为《周易注》,则以老庄玄学解之,重在谈名理,故其书《提要》云:“弼之说《易》,源出费直。直《易》今不可见,然荀爽《易》即费氏学,李鼎祚书尚颇载其遗说。大抵究爻位之上下,辨卦德之刚柔,已与弼注略近。但弼全废象数,又变本加厉耳。平心而论,阐明义理,使《易》不杂于术数者,弼与康伯深为有功。祖尚虚无,使《易》竟入于老庄者,弼与康伯亦不能无过。瑕瑜不掩,是其定评。”序在此不言郑玄,似是一小不足。齐陆澄《与王俭书》曰:“王弼注《易》,玄学之所宗。今若崇儒,郑注不可废。“是说早于王弼而有重要影响的郑玄。郑玄兼今古文,遍注群经,总结两汉经学,是汉魏间极其重要的经学大师,故皮锡瑞谓为经学小统一时代,谓“经学至郑君一变”。也因其小统一,所以在他之后诸家驳之也多。王肃特不喜郑玄,有意与之立异,所注《诗》《书》《礼》《论语》《左传》,多与郑玄见解不同。此风影响波流而下,至唐孔颖达等人纂《五经正义》、贾公彦疏解《周礼》《仪礼》,亦时出己见,驳斥先儒旧说。啖助、赵匡说《春秋》,与三传立异,开后世废传解经之渐。至宋孙復撰《春秋尊王发微》,刘敞撰《春秋传》,则事于攻击三传。故《春秋》类小序云:“说经家之有门户,自《春秋》三《传》始,然迄能并立於世。其间诸儒之论,中唐以前则《左氏》胜,啖助、赵匡以逮北宋则《公羊》、《穀梁》胜。孙复、刘敞之流,名为弃《传》从《经》,所弃者特《左氏》事迹,《公羊》、《穀梁》月日例耳。其推阐讥贬,少可多否,实阴本《公羊》、《穀梁》法,犹诛邓析用竹刑也。夫删除事迹,何由知其是非?”此一时期诸说兴起,故弊端在纷杂。

洛闽继起,道学大昌,摆落汉唐,独研义理,凡经师旧说,俱排斥以为不足信,其学务别是非,及其弊也,悍。(如王柏、吴澄攻驳经文,动辄删改之类。)

此是第三阶段,为宋元儒经学。洛指二程,闽指朱子,濂洛关闽开宋代新儒学,是为“道学”,强调脱去注疏而直面经文,阐发义理。故程颐作《易传》,不说象数。朱子作《诗集传》,废弃小序。对汉唐以来经师旧说视之为不足信。此风之长,在于破除繁琐的文字训诂和章句解读,而以简明的言辞揭出经中大义,判定是非。然因其空无依傍,至于末流,则擅自改动经文,如王柏《诗疑》《书疑》,并全经而移易补缀,元吴澄《易纂言》《书纂言》《春秋纂言》,语多杜撰而纵笔点窜,似此流弊在于彪悍。

学脉旁分,攀缘日众,驱除异己,务定一尊,自宋末以逮明初,其学见异不迁,及其弊也,党。(如《论语集注》误引包咸“夏瑚商琏”之说,张存中《四书通证》即阙此一条,以讳其误。又如王柏删《国风》三十二篇,许谦疑之,吴师道反以为非之类。)

此是第四阶段,为明初经学。自宋元以来,诸说并行,见异不迁,难于一统,然因科举需要统一学说,故元仁宗延祐中定科举法,《易》用朱子《本义》,《书》用蔡沈《集传》,《诗》用朱子《集传》,《春秋》用胡安国《传》,惟《礼记》仍用郑玄《注》。明初沿用元制,而去郑玄《礼记注》用陈澔《集说》。永乐中又纂《四书五经大全》,为科举教材。然孤陋空疏,故顾炎武云:“《大全》出而经说亡。”小注所云者,朱子《论语集注》“子贡问曰:‘赐也何如’”条注“夏曰瑚,商曰琏”有误,乃承包咸之失,张存中《四书通证》即阙此条,而不引用《礼记》证明,乃是为朱子之误避讳,故《四书通证提要》云:“不知朱子之学在明圣道之正传,区区训诂之间,固不必为之讳也。”许谦为王柏弟子,撰有《诗集传名物钞》,《提要》云:“谦虽受学于王柏,而醇正则远过其师。研究诸经,亦多明古义。故是书所考名物音训,颇有根据,足以补《集传》之阙遗。惟王柏作《二南相配图》,移《甘棠》、《何彼襛矣》于《王风》,而去《野有死麕》,使《召南》亦十有一篇,适如《周南》之数。师心自用,窜乱圣经,殊不可训。而谦笃守师说,列之卷中,犹未免门户之见。至柏所删《国风》三十二篇,谦疑而未敢遽信,正足见其是非之公。吴师道作是书《序》,乃反谓已放之郑声,何为尚存而不削,于谦深致不满。是则以不狂为狂,非谦之失矣。”似此为师说回护,流弊在于偏党。

主持太过,势有所偏,材辨聪明,激而横决,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学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如王守仁之末派皆以狂禅解经之类。)

此是第五阶段,为明代中后期。“主持太过,势有所偏”,其实可用来说整个经学史各段的特征,所谓法久生弊,盖一时期学术,初创时鲜活鼓舞,振奋人心。逮及后世末流,固守旧说,乃至曲意回护,终使其学偏党执陋,落入下乘。有识之士乃奋而排之,以开创新的学术风气。如此回还,乃使学术日新不已。如两汉初师法家法之说,到王肃、王弼为之一变;汉唐经学受先儒旧说,至濂洛关闽为之一变是也。序后文说“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即质言之也。惟以汉学、宋学判大关节,是高屋建瓴的概括。元至明初以经义取士,守一先生之说,至此更为疏陋,几不知先儒旧说为何。物极必反,学者更骋己意,以求突破樊笼。正德、嘉靖以后,说经之书愈多而愈丛芜,至有如丰坊伪造子贡《诗传》、申培《诗说》,世人竟末能辨。王守仁即王阳明,为明代大儒,创立宋明理学中心学流派,以致良知为帜,其学与禅宗有接近之处,求修心致良知,略于格物读书。后学推而至极,乃如李贽(卓吾)者,其著作《焚书》《续焚书》诋訶孔子,以为孔子亦只庸人而非圣人。沈瓒《近世丛残》云:“李卓吾好为警世骇俗之论,务反宋儒道学之说。其学以解脱直截为宗,少年高旷豪举之士多乐慕之,后学如狂。不但儒教防溃,而释氏绳检亦多所屑弃。”黄宗羲《明儒学案》亦云:“李卓吾鼓猖狂禅,学者靡然从风。”因此,清人评明人学问即以疏陋著称,所谓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是也,其弊端在放肆无归。

空谈臆断,考证必疏,于是博雅之儒,引古义以抵其隙。国初诸家,其学征实不诬,及其弊也,琐。(如一字音训动辨数百言之类。)

此是第六阶段,为清初。清初诸儒深痛明人治学空疏,乃专事考证以矫其弊。顾炎武倡“经学即理学”以作,继之者毛奇龄解《易》说《礼》,阎若璩治《尚书》,胡渭辨《易图》,皆为考证重实之学,而大开清代经学以考据为命脉者。自后吴派、皖派兴起,清学大盛。然末流积弊,陷而不知,如注所云一字音训达数百字之类,其弊端即在于繁琐。

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

以上六阶段是从二千年历史演变的具体阶段定性而言。此汉学宋学之争,则从经学整体研究偏向来说。《孝经问提要》云:“汉儒说经以师传,师所不言,则一字不敢更。宋儒说经以理断,理有可据,则《六经》亦可改。然守师传者其弊不过失之拘,凭理断者其弊或至於横决而不可制。王柏诸人点窜《尚书》,删削二《南》,悍然欲出孔子上,其所由来者渐矣。”可与此同参。汉学特点在徵实,要言必有据,是为具有根柢。宋学特点在说义,要阐发大义,故而具有精微。二学亦各有所失,然多在末流后学身上显现出来。《提要》此初言二学之别,至江藩特撰《汉学师承记》与《宋学渊源录》,高筑门墙,令汉宋之攻势同水火。龚自珍以为不妥,尝移书于江藩云:“其曰《国朝汉学师承记》,名目有十不安焉,改为《国朝经学师承记》。敢贡其说:夫读书者实事求是,千古同之,此虽汉人语,非汉人所能专。一不安也。本朝自有学,非汉学,有汉人稍开门径,而近加邃密者,有汉人未开之门径,谓之汉学,不甚甘心。不安二也。琐碎饾饤,不可谓非学,不得为汉学。三也。汉人与汉人不同,家各一经,经各一师,孰为汉学乎?四也。若以汉与宋为对峙,尤非大方之言;汉人何尝不谈性道?五也。宋人何尝不谈名物训诂?不足概服宋儒之心。六也。近有一类人,以名物训诂为尽圣人之道,经师收之,人师摈之,不忍深论,以诬汉人,汉人不受。七也。汉人有一种风气,与经无与,而附于经,谬以裨灶、梓慎之言为经,因以汩陈五行,矫诬上帝为说经,《大易洪范》,身无完肤,虽刘向亦不免,以及东京内学,本朝何尝有此恶习?本朝人又不受矣。八也。本朝别有绝特之士,涵咏白文,创获于经,非汉非宋,亦惟其是而已矣,方且为门户之见者所摈。九也。国初之学,与乾隆初年以来之学不同;国初人即不专立汉学门户,大旨欠区别。十也。有此十者,改其名目,则浑浑圜无一切语弊矣。”(《与江子屏笺》)

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盖经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

学术为天下公器,但求其是即可。存门户之见者,见善而不从,守陋而不迁,以一己之私蔽公理,则经义泯灭。所以去私意明公义,是为经学要旨。经者,常也,恒也,刘勰《文心雕龙》称为“恒久之至道”,即永恒真理。

今参稽众说,务取持平,各明去取之故,分为十类:曰易、曰书、曰诗、曰礼、曰春秋、曰孝经、曰五经总义、曰四书、曰乐、曰小学。

此虽云“务取持平”,然《提要》扬汉排宋的趋向仍很明显。《孝经问提要》中评汉学、宋学不足之处即表明此态度。盖因一时风气乘逼,学者浸淫其中,知而不能避,亦在所难免。读者读之,当自具眼目。十类是在《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基础上损益而成。《汉志》分六艺九种,为易、书、诗、礼、乐、春秋、论语、孝经、小学。《隋志》增图谶为十类。《汉志》有五经杂义,附入孝经类,《隋志》有五经总义,附入《论语》类。《四库总目》则单列五经总义,扩《论语》为四书,去图谶,仍为十类。此三家目录书经部分类的变化,正可见当时学术转变。

一七年十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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