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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的意思是“我不爱任何其他人” | 苏珊·桑塔格日记

 胡子拉碴小人物 2017-10-22


珊·桑塔格一生没有写过自传,“她总是尽可能地避免直接书写自己”。她自己的解释是,“我感觉,似乎(写自己)是通向我想写的东西的一个相当间接的途径……我从来都不确信,我的趣味、我的幸与不幸有什么足以示范的品质。”


桑塔格的日记成为了解一个更加真实、完整的她的重要线索。桑塔格太过复杂,她的身份多栖,她的性格多面,她的世界多彩,她的命运多舛,“她的心经常受伤”。她在遭遇浪漫之爱流逝的过程里,是那样痛苦、矛盾而脆弱。桑塔格在日记中写道:

 

我能不能说我对艾琳失望了。她不是我曾经以为、曾经相信的那个(现在的)她了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

 

因为她先我一步——她对我失望了。


苏珊·桑塔格(Susan Santag,1933—2004),美国作家、评论家、女权主义者,当代西方最引人注目也是最具争议性的一位女知识分子,被誉为“美国的公众良心”、“大西洋两岸第一批评家”。



苏珊·桑塔格日记与笔记

1964-1980


 6 4 年 5 月 5 日 

 


我是艾琳*的马其诺防线。

[古巴裔美国剧作家玛丽亚·艾琳·福恩斯——SS1957年在巴黎的短时期内的情人,1959至1963年间她在纽约时的伴侣]

 

她就靠拒绝我过“日子”,靠守着这道防线来抵抗我。

 

什么事情都要拿我当抵押。我就是替罪羊。

 

[这则日记边上划了条竖线作为强调]

只要是她一心在避开我,她就不必面对她自己、面对她自己的问题。

 

我无法跟她讲道理,让她相信——说服她——真实情况不是这样的。

 

就像——在我们同居的时候——她无法说服我别需要她、别试图抓住她、别依赖她一样。

桑塔格和艾琳,1959

 

*

 

现在这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好给我的了——没有欢乐,只有痛苦。我为什么还放不下?

 

因为我不懂。我并不真的接受艾琳身上发生的变化。我觉得我能够把它逆转过来——通过解释、通过证明我适合她。

 

但她拒绝我是必需的——正如我一直以来留住她是必需的一样。


 

“任何东西,只要它杀不死我,就都使我更强大。”*

[歌德语大意]

 

艾琳内心对我没有爱,没有慈悲,没有善意。我感觉,对我,她变得薄情寡义了。

 

我们共生的纽带断了。她把它扔在一边。

 

现在她只出示“账单”。伊内兹、琼·卡洛斯!

我毁了她的自我,她说。我和阿尔弗雷德*

[美国作家阿尔弗雷德·切斯特]

 

(膨胀的、脆弱的自我。)

为我行为中真正有毁坏力的东西所做的忏悔、道款或改变,根本不会抚慰她,也根本不会令她前嫌尽释。

 

记住两周前她在纽约客*面对“摊牌”她是如何做出反应的!

[曼哈顿一家放映外国片和重映片的影剧院;1960年代SS一周去几次]

 

“我是一堵石墙,”她说,“一块岩石。”说得对。

 

她不闻不问,没有宽恕心。对我只有冷酷。置若罔闻。沉默不语。甚至都懒得咕哝一声来表示同意。

 

拒绝我是艾琳在她四周构建的壳。保护“墙”。

28岁的桑塔格

 “我爱你”的意思是“我不爱任何其他人”


 6 4 年 8 月 5 日 


 

渴望消除疑虑。还有,同样,渴望有人来道除你的疑虑。(极想问对方我是否还被爱着;也极想说,我爱你,一半是心里害怕从我上次说过之后,对方已经忘记。

“Quelle connerie'*

[“多么愚蠢的行为”]

 

*

  

我曾珍视专业才干+力量,(自四岁开始?)认为至少比起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人来,这个目标更容易实现。

 

*

 

我无法通过另一场恋爱来驱除我对艾[琳]的迷恋——我的悲痛、我的绝望、我的渴望。我现在无法爱任何别的人。我眼下是“忠贞不渝"。

 

但是,这一迷恋必须摆脱掉,以某种方式。我必须强行将其中的一部分能量转移到别处去。

 

我要是能动笔写另一部小说就好了……

 

*

 

我从母亲那里得知:“我爱你”的意思是“我不爱任何其他人”。这个讨厌的女人总是挑战我的看法,总是告诉我我让她不开心,我“冷淡”。

 

好像子女应该给予父母爱+感激似的!子女不欠。尽管父母应该给予子女这些东西——完全就像物质上的照顾一样。

 

 

*

 

母亲说:“我爱你。看。我不幸福。”

 

她让我觉得:幸福即不忠。

 

她藏起她的幸福,故意为难我,要我让她幸福——如果我做得到的话。

 

 6 4 年 8 月 2 9 日 

 

 

P.*——

[美国社会学家菲利普·里夫,S S的前夫——1950年结婚,1959年离婚]

 

所有其他人都不真实——非常遥远的、小的人形。我得游一千英里,才能游到那一关系的边缘,它的另一边也许躺着其他人,它太远了,我太累了。

 

那一关系的几乎无穷延伸的网络;

它的密织

那就是罩住我的东西——

 

不是P·的独特性、价值或宝贵什么的感觉

(至少这种感觉在任何地方都不如)I .*那么强烈

[艾琳·福恩斯]

  

*

  

我绝不会只是战胜这个痛。(随着康复时间的推移等)我僵住了,瘫痪了,齿轮卡住了。如果我能以某种方式转移这一情感——如将悲伤转移为愤怒,从绝望变为赞同,那么,它只会退去、减弱而已。我必须变得主动。只要我继续体验旁人对我做的(而非自己做什么),那么,这一难以忍受的痛就不会弃我而去——

 

*

 

我小时候,M.[母亲]不理我。最大的惩罚——也是最沮丧的。她总是离开——甚至在她不生气的时候。(喝酒是这种状态的征兆。)单我还是一直在努力。

 

现在,对艾[琳]也这样。甚至更折磨人,因为她确实理了我4年时间。所以,我知道她是能理我的。

 

那4年!那么漫长的时间——它的负荷,它的几乎可以触摸到的厚度——时刻困扰着我。“她怎么能”等等。

 

我太纠缠于人的“过往”——

我不过是自己无法驾驭的某种力量的手段、媒介和工具而已。

 

 6 4 年 1 1 月 1 日 

 

 

 “作为一名作家,我容忍错误、实绩不佳、失败。如果我有时失败,如果一个短篇或随笔写得不好,那又怎样?有时进展就是顺利,作品真是好。这就够了。

 

在性上面,我就是没有这样的心态。我不容忍错误、失败——所以,我一上来就焦虑,就更有可能败下阵来。因为我没有这样的自信,即在这方面有时(我没有刻意强求)也会有上乘的表现。

 

*

 

我对待性的感觉要是能像对待写作那样就好了!要知道,我不过是自己无法驾驭的某种力量的手段、媒介和工具而已。

 

我把写作体验为赠予我的——有时几乎是献给我的。我由着它来。尽量不去干扰它。我尊重它,因为它是我,又不只是我。它既是个人的,又是超越个人的。

 

我也愿意这样来体验性。就仿佛“自然”或“生活”用了我。而我信任这一点,由着自己被用。

 

一种向自身、向生活缴械的态度。祈祷。由着它去,不管它会是什么。我把我自己交给它。

 

祈祷:心平气和与骄奢淫逸。

 

在这一点上,那个从前的小小的自我绝不会因为根据某种关于表现的客观标准而可能获得的评价,就感到羞耻和焦虑。

 

人对性必须虔诚。这样,他就不敢焦虑。焦虑就绝不会暴露‘出它的真面目——精神猥琐、小肚鸡肠、心胸狭隘。


 6 5 年 8 月 2 2 日 

 


艾琳:我对她4年半的感受是毫无限制、毫无节制的爱。我(通过[黛安娜·]凯梅尼等)可能逼迫自己对她产生的认识——她对控制的需要,征服的需要,背后使坏的需要——我的

理解,简单地说,总是因为我的感受而短路。所以才会提这样的问题:她这次(上次)怎么能这样?等等。

 

人能否用理解把感受覆盖掉?或者只是用另一个感受来替代这个感受?

 

艾琳:

 

——她绝对的自信(从来不说“我想”,或者“这可能是愚蠢的,但”,或者“也许”——只是论断

 

[在页边空白处]

自学成才者

 

——她没有内疚感+后悔(从来不说“我希望”或者“我希望我没有”或者“我为什么那样啊?”)

 

[在页边空白处]

对自发性的迷信

[诺曼]梅勒伦理——简,里卡多,梅格

 

——她的一致性

 

——她的慷慨+愿意让自己完全听从别人安排

 

绝配:我曾把自己交到她手上——

 

她爱我

(对生活、性等)她比我了解

她急于将她的了解+她自己交给我安排

 

结果:

当我需要什么的时候,就提供给我(事实上,我了解了一些原来我不知道我已经有的需要——了解的途径是:无须提出,,已然满足)

我们意见相左时,她是对的

我错的时候,她会教我

我想帮她——或者主动求欢——或者纠正她的时候,我是错的,笨拙的,不合适的

我改进了,就会让她高兴

 

于是,我接受 接受——既获得了最好的滋养,但又逐渐被削弱,焦躁不安,愤恨。

 

我令她沮丧——但她那么好,长期受我折磨,耐心——我时而内疚,时而自鸣得意 焦虑。

 

我想让她开心,但这已成为我的一厢情愿。我————没有好到能让她开心的程度。

 

但她依然爱我。为什么?因为她相信我的“学徒期”会期满——或者,只是因为她情不自禁?

 

看起来似乎并非我让她开心——或者,表达对她的爱。只是她让这样;她就这样。她性爱被动时,并非我上她(或者总是勾引她);她同意让我扮演主动的一方+于是,我就这么做了。

 

*

 

去做以下的推理没用:这一微妙的、灵活的、有心计的控制形式——使我沦为一个恐慌的、充满敌意的、依赖人的孩子——是艾琳为她自己争取到的一种途径。她所知道的唯——种途径。(先是柔情似水,百般爱抚+沐浴+喂食+做爱+考虑某人的问题>等等,等等)也是她变得强大(通过给予,她得胜+阉割!)+克服她的软弱感的途径。

 

没用——因为我将之当成爱来体验。

 

艾琳以爱的方式对我的第一人,+我满怀感慨地接受其爱的唯——个人

 

我现在落得个彻底无性生活的下场——她拒绝了我因为我当时床笫功夫太差,我现在床笫功夫还是差——我从别人那里拿东西(甚至是几杯咖啡)——除了这个东西看起来不带一丁点儿

私人感情——还会产生一种可怕的焦虑。

 

* 

 

艾琳嫉妒戴维*,因为那是她无法完全接管的我过去生活的一部分。

[编辑注:SS的儿子]

 

如果我没有戴维,她还会不会待那么长时间?

 

如果我没有戴维,那4年半时间我还扛得下来吗?

 

有件事我知道:如果没有戴维,我去年就会自杀了。

 

*

 

我当时吓坏了(但自己并不知道)。我现在还是很害怕。(艾琳有品位;我没有。艾琳不爱我,因为她的标准高。我或大多数人会满足的东西,她不会满足。)我还会处于一种持续的极度恐惧的状态之中——怕她生气;怕她离开我;怕她发现我笨、不善解人意、自私、床笫功夫半半——假如她哪天回来的话。

 

在过去的两年里,她是否从我的奴性中得到极大的乐趣?凯梅尼( 诺埃尔[·伯奇])就是这么说的。我无法相信——我爱(过)的一个人会这样。那她就是个恶魔——

 

我一直在以为(最坏)她也就什么感觉都没有——她已经不得不让自己,难以令人置信地,变得冷酷无情+视而不见,这样好挣脱出来——好不觉得内疚。

 

但是,假如她还真的从中得到了满足,那又怎样?

这一点我无法逼自己想象——而所有人都发现那是显然的。

 

*

  

我能不能说我对艾琳失望了。她不是我曾经以为、曾经相信的那个(现在的)她了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

 

因为她先我一步——她对失望了。

 

*

 

我的“性受虐狂”——夸张地表现在今年夏天和艾琳的通信中——反映的并不是希望受折磨的欲望,而是一种希望,希望通过表明我在受折磨(我“好”,即无恶意)来平息愤怒,减少冷漠。

 

凯梅尼老是引用“我太好了,都伤人了”的故事,她什么意思。

 

如果妈看到她真的伤了我,那她就不会再打我了。但艾琳不是我妈。


______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摘选自《心为身役》——苏珊·桑塔格日记与笔记(1964—1980)

 

作者:【美】苏珊·桑塔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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